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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初江初級小學。

一輛雪福來轎車悄然無聲駛入校園,此時距離開學還有一周,但學校已經開始運作起來。

園丁在修剪花枝、教務部在統籌新學期各種事項、老師們清掃沉浸一個暑期的教室……

車裏出來一大一小,男人氣度非凡,挺直的脊背後和西服留下镂空處。而小孩五官标志,就是,叫人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

麻石堆砌了初江小學的骨架,小學右後方便是教堂,初來乍到,這所小學給人撲面而來的典雅、肅穆。

俞榮兒環顧四周,面無表情。

“走吧。”俞毅行跨步在前,俞榮兒跟上,教研樓的入口吞沒了二人。

校長辦公室。

五十出頭的木校長已半頭白發,頭頂中央發量稀少,面前鋪一層綠絨布的香楠木辦公桌上整潔擺置綠植、茶具、報紙、有線電話等一應物品。

木校長正在接聽電話,面帶愁容。

敲門聲響起。

“請進。”木校長捂住聽筒,沖門口高喊一聲。

俞毅行推門,帶領俞榮兒進入。

木校長看了眼陌生的“父子”,懸空壓手,示意對方等一等,他還在打電話。

木校長保持着接聽的姿勢四五分鐘之久,才輪到他說話。

口水沫子從他嘴裏濺出,肉肉的臉上明晃晃挂着憂慮,事關學校前程,他也不怕兩位陌生來客聽到他的電話內容。

——因為他說的是英文。

俞榮兒眼珠子轉向窗外,耳朵上緣在空氣中微不可查地抽.動。

她可以閉眼、屏息、閉嘴,就是沒辦法管住耳朵不聽聲。

似乎是這所學校失去資本,新學期的維持都成問題,學校校長争取電話另一端的人再支持學校一段時間。

俞榮兒視線從窗外收回,于空中畫弧徑直落在俞毅行臉上,眸子裏的疑問顯而易見——

還要送她來這所學校嗎?

俞毅行大手放下,拍拍她的頭。

俞榮兒的視線再次飄向窗外。

礙于身高,她需要微仰頭才能看到風景,眸子深處倒映洗練過的晴空。

小嘴嗫嚅,她無聲地背誦腦海的知識。

終于,木校長放下電話,愁顏猶在。

他搔頭,花白的頭發在五指的調動下重新就位。

調整好表情、情緒,木校長站起來接待來客,開口是極其标準的普通話,正如他标準的英文,“我是初江小學的校長,二位有什麽事?”

俞毅行向前,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印有魏碑體的彩字散發油墨清香。

“鴻宇商業公司董事長……”木校長低聲念出上面的職位,随後看向俞毅行不卑不亢笑道:“俞董有什麽事嗎?”

這年頭标示董事長、總經理的名片太多了,自從國家鼓勵經濟體制改革以來,公司便在大街小巷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俞毅行開門見山,“我準備送犬子來貴校念書。”他右手輕攏俞榮兒肩頭。

俞榮兒心領神會,朝木校長禮貌微笑。

木校長回應一個微笑,告知:“學校一周後開學,那時來報名就好。”

讀小學沒有什麽門檻,多數人家直接将孩子往家附近的小學送去,而像初江小學之類貴族小學,和其他小學拉開差距的是昂貴學費。

只要有錢,趕在報名額數滿之前報上,就能正常入學了。

俞毅行點點頭,莞爾一笑,“犬子情況特殊,需要一些特殊對待,所以提前找您。”

木校長微微眯眼,和俞毅行對視。

從事教育幾十載,他頭一次碰到明目張膽要特權的家長。

他俯首望向器宇軒昂男人旁的小孩,模樣端正、衣冠整潔,也不吵鬧,安分地站着。

木校長開口了,“學校對于學生都是一視同仁,他們都是國家未來頂梁柱,無分孰輕孰重,不過貴公子要是身體上有礙,這點我們學校會好好照顧。”

俞毅行點頭,一臉贊同欣賞的模樣,只是——

“犬子情況着實特殊。”心意絲毫沒有變動。

“将來家業都将由她繼承,學校的教育我是相信的,但是時間不等人,等她長大成人之前,或許我已老去,所以我不得不加快她的成長。”

俞榮兒靜靜伫立原地,眸子中毫無波瀾。

俞毅行繼續說:“并非為難學校,只是想讓她接收學校知識的同時,能靈活調度時間、精力去完成家中給她的額外任務。”

木校長并沒有被打動,誰家家業不是由孩子繼承,要是各位家長都這麽說,學校秩序早亂套。

他點頭理解的模樣,密不透風道:“學校作息是根據孩童成長發育特點精心設計的,并且留有充足的時間讓孩子們回家培養特長或是放松玩耍。”

俞毅行笑笑,深邃的眸子深不見底,聲音如同古井裏的暗水,水面無一絲波動,“她有四個姐姐,我的妻子在她出生時就去世了,而我父母皆亡,兄弟全無。

“校長,您能懂嗎?”

木校長一愣,這情況——

的确很特殊。

他再次望向俞榮兒。

不高的小兒,脊柱筆直向上,像是一棵小樹,但其未來的傲然挺立已初見端倪。

畢竟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親,然而拔苗助長、過剛易折——

木校長來不及多想,俞毅行扔出一顆炸彈炸在他心頭。

“學校的資金似乎出現空缺,我可以投資,也算是感謝學校對犬子的照顧。”

木校長面色微愠,又帶着戚戚然。

俞毅行說的沒錯,學校資金鏈斷了。

初江小學前身是教會小學,而幾十年前的教會小學都是由外國人投資建成。

只是近十年,初江小學一邊高薪聘請老師,一邊向學生提供高質量的學習環境時,收益逐漸滑至赤字。

學習條件不可能下調,而學費一年漲一次也沒能挽救賬本的收支不平衡,外方最終決定讓學校自負盈虧,所有權轉讓出去。

只是他怎麽會知道?

木校長審視俞毅行。

俞毅行謙虛道:“鄙人國外也有點生意,略懂外文。”

木校長面露尴尬,剛才的電話全被聽去了。

是他太大意。

他握拳抵嘴咳嗽兩聲。

俞毅行替他挽尊,“生意場上你來我往,賺錢的只能是一小撮人,風水使然。

“學校雖然是養育棟梁之地,做生意不可與之相提并論,但學校老師等教育開支又必不可少,和生意一樣,偶爾碰上資金困難,實屬正常。

“而如今我正站在順風順水位,窮則修身,達則濟天下,又是投資教育這等有意義的事,我心甘情願,只要校長給這個機會。”

木校長面露思索。

一周後就開學了,招生額度是固定了的,學校的收入也就明确了,而支出方面又确确實實是收入無法填補……

“你能贊助多少?”半晌,木校長開口。

俞毅行微笑,毫不客氣,“看學校需要多少了。”

望着有所思慮的校長,俞毅行提點,“我的贊助只能助學校一時,雖然不清楚學校財政,但我認為貴校可以去開發區或是國外,高薪應聘職業經理人,管理學校財政。”

如今行業劃分愈發細致,某些事情交給專業人士做才能事半功倍。

“若是有需要,我可以推薦。”

木校長沒吭聲,只是輕輕點頭。

一旁的俞榮兒眼珠微微轉動,她敏感地意識到什麽。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扇陰影,俞榮兒大大張開身側的五指,安靜地撐拉。

辦公室裏沉默了片刻,俞毅行道:“校長不需要立馬作出決定,你可以再想想,随時聯系我。”

一副告辭意味。

做生意的訣竅就是比別人慢半怕,條件都擺明,任對方猶豫,但不能替他、或者強迫他作出決定,成熟條件下魚兒總會上鈎。

“等等。”木校長喊住,他坐回桌前,拿起電話,撥號同時對俞毅行說:“我召開緊急校務會,一小時內就能給你答複,這事就不拖了。”

他心中已經認同俞毅行的贊助了,但學校不是他一人的,他需要和同事商量。

資金早日到賬方便安排工作,新學期就要開學,開門紅總是好的。

俞毅行笑笑,點頭。

電話一通通撥出,待通知完重要人員後,木校長泡好茶,将父子倆安排在他辦公室休息等待,邁着沉重的步伐出去開會。

辦公室裏只剩俞毅行和俞榮兒了。

照顧俞榮兒,木校長送她一份學校的學生期刊,雖然不知道俞榮兒能讀懂多少字,但上面有美術圖畫,打發時間看看也不錯。

至于辦公室裏的報紙,自然任俞毅行浏覽。

俞榮兒翻看幾頁期刊,突然道:“如果這所學校請職業經理人了,而且還是你推薦的人。

“這所學校是不是有可能成為你的事業之一?”

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期刊上,聲音飄過她的頭頂,悠悠傳進俞毅行耳中。

俞毅行指尖輕彈報紙邊角,輕聲笑一下,合上報紙,邊角對邊角,道:“本來只是普通資助,但沒想到歪打正着,學校資金問題比預想中的大。

“如果他們給這個機會,你的猜測會成為事實。”

回申城發展,從教育上投資不容易出差錯。

俞毅行拾起茶壺把斟茶,眼中含笑道:“那時候就要改口了,不是這所學校,而是你的學校。

“聰明的老幺。”

說完低頭輕抿一口,表情舒暢。

她的天才毋庸置疑,她才六歲呀。

“哦。”俞榮兒寵辱不驚,一目十行掃視着期刊。

…………

會議室裏,木校長望着一臉茫然聚集起來的同事們,拍掌,吸引大家注意。

等室內安靜後,他緩緩開口,介紹了學校如今面臨的嚴峻形勢,還有俞家父子的“恰到好處”。

衆人面面相觑,第一位發話的是副校長,四十幾歲的女人,不茍言笑的面容,每天下午都能在學校後的教堂看到她的身影。

她冷靜說:“外方什麽時候通知撤資的?”

“就今早,一個小時前。”

“而學校賬本現在就是虧本狀态?”

木校長望向財務部的李同事,李同事接受示意,回複蔡副校長,“五年前就開始赤字了,只不過外方一直有撥款,所以不成問題。”

但現在資金撤走,問題顯露無疑。

“沒有其他的法子嗎?”蔡校長問。

接受資金,給學生開後門,學堂的神聖似乎遭到破壞。

一屋子都是搞教育,對此提不出幾個建議。

抛出兩三個,又一一否決。

最後室內陷入難堪的沉默。

木校長看一眼鐘,拍桌,建議,“投票決定吧。”

結果出來了,在座都希望學校搞下去,只能接受贊助。

這是沒辦法的事,讀書人的事啊……

三三兩兩從會議室出來,木校長直奔辦公室,告知俞家父子結果。

“那麽犬子就拜托學校多多關照了。”俞毅行伸手笑着同木校長握手。

木校長上下晃晃手,感慨道:“學校也要跟上改革進步的道路,才能欣欣向榮。”

俞毅行笑笑,不置可否。

木校長低頭,對俞榮兒和藹一笑,“你有一個好爸爸,好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想到對方可能聽不懂,轉口道:“努力不會白費,要耐心長大呀。”

俞榮兒恭敬點頭。

事情既已敲定,便要各司其職了。

只是離開前,俞毅行想起一件事,他向木校長尋求支持,“我希望學校能專門辟出一個廁所給犬子用,也希望老師們不要随意提及犬子性別。

“校服要男裝。”

至于這麽做的目的,“犬子以前從未上學,在家裏她就是兒子。

“我不希望來到學校後,她的身份意識受到影響。”

俞榮兒打了個哈欠,到底年紀小,又坐一小時車來到學校辦事,身體微微疲倦。

她反複兩下睜大眼睛,提神。

認真聽父親和校長的交涉。

木校長聽此茫然。

俞毅行坦然笑,“犬子是女孩子。

“這事就麻煩校長了。”

…………

等送走了俞家“父子”倆,木校長坐在黃花梨南官帽椅上,好久目光幽幽道——

“都是時勢造英雄。

“頭回碰到時勢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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