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未蔔
未蔔
戚思洲相親生涯第一次被占了便宜——宋憶鳴沒付他那份餐費。
他們吃完,臨走時,宋憶鳴禮貌微笑道:“戚先生比我年長,我又是剛從國外回來,這頓就當你給我接風洗塵吧。”
一股文绉绉、假惺惺的做作。
戚思洲說:“再裝不熟,以後我也跟你不熟。”
宋憶鳴立馬投降:“我錯了。”
戚思洲不是小氣,說實話他看不上那份餐費,只是不想占便宜,也不想被占便宜。一旦開了頭,你請我一頓,我就要回你一頓,拉拉扯扯,沒完沒了。
但宋憶鳴……是個例外。
結完賬出店門,戚思洲往地鐵站的方向走。
宋憶鳴不與戚思洲并排,微微錯開,走在他斜後方,這樣不需要刻意轉頭側目,就能看清他的神情。
戚思洲愛發飯暈,地鐵站離得遠,今天出門又忘記帶傘——這條長長的路上種了兩排法國梧桐,四月到處飛雪,真要命。
他的皺眉苦惱落在宋憶鳴眼裏。
忽然,他轉過頭,像是才想起宋憶鳴跟着他:“你不回家?”
宋憶鳴邁出兩大步,開始與他并排往地鐵站走:“有事忘了跟你說。”
“什麽?”戚思洲停下揉眼睛,梧桐絮挂睫毛上了。
“別這麽揉。”宋憶鳴握住他的手腕,“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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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思洲閉上了。
他的睫毛很長,又密,擋住了梧桐絮進入,但殘影在眼前晃,一揉,淚就洇濕了一片。
宋憶鳴看得怔住,不敢下手,感覺一碰他就會哭。
“快點吧……”戚思洲這時突然催促。
宋憶鳴無聲地吸了口氣,一只手捧着他的臉,一只手去拿他睫毛上的梧桐絮。
有些難。
因為濕了,兩者絲絲縷縷地親密糾纏着。
宋憶鳴指甲修得貼了肉,只能靠指腹去撚,但那勢必會碰到戚思洲的眼睛。
管不了許多,宋憶鳴此刻能做的是盡量不弄痛他。
“不要動,”宋憶鳴動手前再次叮囑,“也不要睜眼。”
像是那梧桐絮的魂兒鑽進了戚思洲的嗓子,他有些發啞地“嗯”了一聲。
緊跟着,宋憶鳴也好似被傳染,喉結作癢,上下滾了滾。
他的指腹輕柔地、興奮地吻住了那兩片睫毛,施加力道,用撚的、用磨的,一點點脫軌。
只五秒鐘就成功了,他略微遺憾地看着手上被淚染濕的梧桐絮,說:“好了。”
戚思洲睜開眼,仍覺得癢:“你看看我眼睛裏還有沒有。”
宋憶鳴咽了咽口水,再去看戚思洲的眼睛:“沒……咳咳咳……”
做了準備,開口還是啞的,倉皇間用咳嗽掩飾。
“你是不是被飛絮嗆着了?”戚思洲拍拍他的後背,等他漸漸不咳了,又順着後背慢慢撫摸,“我再請你喝杯茶吧。”
“不、不用。”
說完轉身就走。
戚思洲看他走得急,滿心疑惑。
不對,他說有事的,還沒說什麽事就跑了?
*
戚思洲沒回家,順路去了茶樓。
秋紅薇幾分鐘前剛唱完下場,認識戚思洲的服務生直接把他領到後臺。
秋紅薇正在撥弄她的琵琶,看見兒子過來驚訝了一下:“你不是去相親了嗎?”
戚思洲走到沙發凳前坐下:“吃完飯就分開了,正好路過,就來看看你。”
“看我?怕是有事問我吧。”
“媽,我回來的路上想了想,有一點搞不懂。”
“搞不懂什麽?”
“你怎麽會想到讓我跟宋憶鳴相親?”雖然共識已達成,但這不妨礙戚思洲好奇。
秋紅薇不以為意道:“這有什麽不能想象的?小宋要相親,你也要相親,為什麽不能你倆相一相?小宋以前跟咱家是鄰居,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知根知底,不比找個陌生人強?”
上次那個小秦老師就是還不夠熟,秋紅薇充分吸取了教訓:“人家小宋自己也蠻積極的,他繼母……唉,我實在說不出口那是他母親,就繼母吧,他繼母主動來找我的,我一聽也是,想法不謀而合——哪有肥水流了外人田的道理,當然是先緊着身邊的好孩子相看相看。”
戚思洲心說,這什麽不謀而合的爛比喻啊。
“其實我哪裏想不到這點。”秋紅薇說,“你向家裏出櫃那年,我這雙眼睛就盯着身邊的同事啊,鄰居啊,還有你爸學校裏的職工……都篩選過,适齡的倒是一大把,可人家都是直男,跟你不合适。我就只好把網織得更大一點,但範圍大了,質量就不高了,這才讓你相了兩年沒相中合适的。”
戚思洲其實想說:不,都是我自己作的。
秋紅薇掃了下琵琶弦,語氣也随着樂聲轉為輕松:“現在好啦,小宋也喜歡男人。你以前不是總愛盯着人家看嘛,飯桌上,盯着人家連飯都忘了吃。”
戚思洲為自己的行為解釋:“我那時是想畫他。”
“現在不想了?”
“……想,”戚思洲說,“我一直沒畫着他。”
“怎麽畫不着呢?”秋紅薇問,“他不給你畫?”
戚思洲搖頭:“感覺不對。”
落筆前要洞悉對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每一筆都要有意義。
不善言辭不代表不通情感,戚思洲最愛觀察這些,他是畫寫實油畫的,尤其擅長人像,所以對此要求極高。
“我不懂那是種什麽情感……”
想起過去每次觀察宋憶鳴,戚思洲娓娓道:“有點憂傷,又有點雀躍,很矛盾。感覺像是被關進了籠子,想出來,很焦急,籠子沒有上鎖,他看見了,把自己鎖上了,繼續張望,等待別人釋放他。”
秋紅薇同樣不懂,只表達自己的感受:“這形容的,他有點可憐。”
“他那樣子很美,”戚思洲停頓了一下,“如果想畫出來,我得弄清楚他為什麽美。”
秋紅薇笑:“臉呗。”
“不是,是眼睛。”戚思洲補充,“是眼睛裏的情感。”
“唉,藝術家的腦回路,就是親媽也搞不明白。”秋紅薇放下琵琶,對着鏡子整理起了發型。
戚思洲看着她用食指指尖将鬓邊散落的碎發梳進了發叢,保養得當的蔥白手指在烏發間穿梭,梳到末尾抽出,小指微微翹起,中指和無名指指腹輕輕撫過發髻上的白玉簪。
秋紅薇今天穿了件青色正絹旗袍,同色梅花硬扣配上玉石扣頭。白玉簪頭雕作一簇梅,與她這身極為配襯。
鏡子裏,女人的笑顏晃了晃。
戚思洲問:“你突然笑什麽?”
“想到你爸了。”秋紅薇又摸了摸簪子,“二十幾年前,他們學校組織老師到蘇州旅游,第一站就是聽書唱曲兒,怪會享受的。”
戚思洲單手支着下巴,聽她說。
“他們原本是要去最有名的那家評彈館,可惜客人滿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對街一家。”
說到這裏,秋紅薇嘴角的甜蜜藏都藏不住。
“上天偏叫他聽見了我,偏叫我看見了他。那天我唱的《梅花夢》,五天之後,他又來聽曲,接着點這篇,等我唱完,他跑過來送了我這支簪子。”
“你就收了?”戚思洲很煞風景地道,“這跟現在打賞女主播有什麽區別?”
“去你的!”秋紅薇兇了兒子一眼,“你爸才不是那種人。他可君子、可一本正經了,他說:‘我要回春溪了,以後可能沒機會來聽你唱曲了,這個當作紀念,你唱得真的很好。’”
“果然是我爸,職業病,到哪兒都要鼓勵人。”戚思洲說,“然後呢,他回去了?”
“然後我就問他:‘唱得好,人不好?’”
“真的假的?”戚思洲拿開撐着下巴的手,坐直了繼續聽。
“他當時臉都紅透了,還裝得一本正經,心裏肯定想:這姑娘怎麽直接就說破了呢?”秋紅薇擡起手背碰了下鼻尖,“我才不管他怎麽想,我們蘇州姑娘就是敢愛敢恨。他喜歡我,便大大方方來看我;我喜歡他,自然也不會藏着掖着。”
戚思洲聽完給秋女士豎起大拇指:“感謝您,沒有您的主動出擊,就沒有我和詩詩的未來。”
“誰懂啊,”秋紅薇的聲音溫柔而緩慢,“那一眼相中的人,我才不會放走。”
戚思洲反正是不懂。
一眼相中的人……
一眼相中的人都會被他描進畫裏,畫不出來的,就暫時在心上擱着。擱久了,總能畫出來,畫出來了,就可以放走了。
“收拾收拾,該回家了。”秋紅薇拿起梳妝臺上的手包,“今晚你爸做飯,我等他回來陪他去買菜。”
“哦。”
戚思洲沒什麽可收拾的,就那會兒坐下的時候,手機硌腿,被他放在他媽的梳妝臺上了。
拿起準備走人時,看到鎖屏上有信息,點開是一則好友認證。
是宋憶鳴。
相親時宋憶鳴知道了戚思洲的手機號碼,但微信是沒加過的。
戚思洲很快給他通過。
立刻,一則消息發來:
【抱歉,我那會兒突然有急事,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戚思洲打字:
【沒關系。】
【不過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沒說完啊。】
【宋憶鳴:我明天可以去你家嗎?】
戚思洲奇怪:
【之前就說過你可以來的。】
【幹嘛又問一遍。】
那邊的消息又發來:
【因為我們的關系不一樣了呀。】
【今天你請了我,明天我去你家給你做飯吧!】
【如果你有空,我想跟你一起去挑選食材,看你喜歡什麽。】
握着手機的戚思洲:“……”
果然是今天我請你,明天你回我。
“戚思洲!”
他擡起頭:“怎麽了?”
秋紅薇站在門口:“回家呀,你傻愣着幹什麽。”
“來了來了。”
戚思洲匆匆敲了一個“好”字發過去,收起手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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