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伯靈哥哥！”

孫伯靈擡頭沖林兒笑了笑：“你回來了，路上怎麽樣，順利嗎？”

“嗯，挺好的，”林兒遲疑了片刻，有些緊張地說，“伯靈哥哥，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

孫伯靈一愣：“誰？”

林兒對着門外喊道：“你進來吧！”

片刻後，門再次被打開了。

“鐘離姑娘！！！”

孫伯靈驚喜地想要站起來，卻起來得有些快了，一陣腿疼，不由得跌坐回了原地。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鐘離春已經沖過來扶住了他：“先生！！”

“不要緊，”他捂着膝蓋，盡力忍着疼痛，“你怎麽來了？”

“林兒帶我從宮裏逃出來了。”鐘離春簡短地說。她推開他的手，幫他揉着膝蓋，“腿怎麽樣了，疼得厲害嗎？”

“沒事。”孫伯靈緩了口氣，轉頭把詢問的目光投向林兒。

林兒遞給他一張絹帛。他接過來一看，臉色驟變：“你找到了這個？”

林兒點點頭：“是，我找到了這張藥方，又從田将軍處得知了當年的事，那時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幫她從王宮裏逃出來，因為我料想以她的個性，在宮中日子一定很艱難，而你說過，你想讓她過得好…”她把她們逃出來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孫伯靈把絹帛握在手心，嘆了口氣，推開鐘離春的手。一陣沉默之後，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打開箱子，片刻後，他轉過身，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了鐘離春。

“我的劍怎麽會在你這？”鐘離春吃驚地看着他。

“當年你入宮之後，你的東西一直是我保管的。離開臨淄的時候我不放心，怕放在臨淄弄丢了，就帶上了。現在，物歸原主。”

鐘離春輕撫着失而複得的佩劍，一瞬間百感交集。

那個恣意飛揚的女俠，原來一直都在，而先生，原來也一直幫她守護着她最珍視最快樂的曾經。

她沒有注意到，一旁看着她的孫伯靈神情逐漸凝重了起來。

“鐘離姑娘，當年…是我對不住你，都是因為我，才讓你受了那麽多委屈 …你別記恨我。”

鐘離春沉默了片刻，輕輕地搖了搖頭：“先生，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也并沒有記恨你。我知道你當時也是沒辦法才選了這條路，再說，我們也都是為了齊國。”

“鐘離姑娘，你走吧。”

鐘離春一愣，擡頭有些驚愕地看着他。

孫伯靈輕輕嘆了口氣，冰冷的語氣掩藏着深深的無奈：“你本來就不該來的。”

“伯靈哥哥！”林兒不滿地叫道。

孫伯靈的語氣依舊冰冷：“你走吧，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這輩子我虧欠你太多，終究，是我對不起你。”

林兒正視着孫伯靈，臉上是少有的嚴肅：“伯靈哥哥，難道你心裏，不是一直盼着再見到她？不然，你為何這麽多年來都留着她的劍？你既然覺得虧欠她，又為何不從現在開始補償？”

孫伯靈轉頭看着林兒，一陣沉默之後，語氣緩和了下來：“我可能很快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林兒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孫伯靈繼續說：“林兒，你既然知道了當年的事，也就知道了她經歷了多少周折，我從前就沒有能力守護她，讓她跟着我颠沛流離，受了那麽多苦楚，現在就更沒有了，所以，你又為何要讓她來跟着我繼續受苦，又讓我怎麽補償她？”

“先生，你知道對我而言，真正的苦是什麽嗎？”

鐘離春的語氣無比平靜，卻又有着說不出的力量。孫伯靈不由得轉頭看着她。

“真正的苦，是我不能做我自己，是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鐘離春的聲音漸漸提高了，眼淚也随之噴湧而出，“先生，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總是一廂情願地要給我所謂更好的生活，卻從沒問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殘疾，也不在乎什麽榮華富貴，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的活着，是和你在戰場上并肩作戰，痛痛快快地拼殺，陪着你征戰的那些年，不管過怎樣的日子，哪怕是出生入死，我都從未感到過你所說的颠沛流離，因為我實現了我一直以來征戰沙場的夢想，也因為，我們是在一起的…而這些，你從一開始就能給我，可是，你沒有…”

孫伯靈默默地凝望着她的淚眼，許久，他慢慢走上前去，抱緊了她，把臉埋在了她的頭頂。

鐘離春伸出手環住了他。他瘦得讓她心疼。

“先生，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你心裏有多苦，多不甘心，我都明白，可是并不只是身體上的守護才是守護，只有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才可以做我想做的事，這又怎麽不是守護呢？先生，我想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我不管你會怎樣，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溫熱的淚，一顆接一顆地落入了她的頭發裏。

林兒不知何時走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鐘離春緊緊擁着他，感受着他顫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體溫漸漸地與她的融合在一起。

萬丈紅塵，仿佛也只剩彼此，那些冰封的是非恩怨，那些午夜夢回驚醒的悲傷，那些漂泊在遙遠天邊清冷的月光，也慢慢地，融化在了缱绻相依的溫暖裏。

“鐘離姑娘，拿好你的劍，再次，做回你自己吧。這一次，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會陪着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夜晚，孫伯靈的房中。

“齊國，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孫伯靈聽完鐘離春的講述，長嘆了一聲。

“先生從前也說過，大王貪圖享樂，偶爾問起用兵之事也問不到重點，先生很是擔憂，料想照此下去，齊國必将衰敗。而即使是先王，雖對先生有恩，當年也曾被小人蒙蔽，對先生心生猜忌，逼得先生不得不離開齊國。這麽多年來，先生為齊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鐘離春安慰他說。

“話雖如此，畢竟是我們的母國，恐怕你也不願看到這一天吧。”

鐘離春搖頭嘆息着：“這些年，我也想盡辦法規勸大王了，只是大王本性難移，還對我起了疑心…”

孫伯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已經盡力了，不用自責，這些年來，也實在是苦了你了…好在你現在離開王宮了，以後你想怎麽過，告訴我，我會盡我所能成全你的。”

“林兒，這次多虧了你。”鐘離春轉過身，感激地對林兒說。

“是啊，你能想出這樣的主意，還能實施得這麽好，真是了不起。”孫伯靈贊許地看着林兒。

林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沒想到，我居然能想出這個主意。”

“我原來就跟你說過，你的才智、膽識都不一般，現在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以後，你可不能再說自己沒用了。你有勇有謀，遇到什麽事都不用怕。”孫伯靈的聲音漸漸充滿了溫情：“林兒，謝謝你。”

林兒臉色緋紅地笑了笑，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伯靈哥哥，我和春姐姐從臨淄逃出來的路上，看到了莫裏，他正在往臨淄城裏走。”

孫伯靈一驚：“你可看仔細了？”

林兒點點頭。

孫伯靈沉思了一會兒，點頭自語道：“果然是這樣…”

“伯靈哥哥，你預料到什麽了嗎？”

“那天他對你說，知道我和鐘離姑娘的事，我就很奇怪，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按理說他是不可能知道的。知道此事的，除了我和鐘離姑娘，只有田将軍他們，但如果他是從田将軍他們那裏得知的，就說明他認識田将軍，可是當年我收莫裏為弟子的時候，田将軍也知道，卻并未對我說過他認識他，所以如果他真的知道，就只有一種可能…”

鐘離春似乎明白了什麽：“先生是說，他是大王安排在你身邊的眼線？”

孫伯靈緩緩地點了點頭：“不然，何以解釋他知道你我從前的事？”

林兒焦急地說：“如果真的是這樣，你們可就危險了！等到他回到臨淄見到大王，大王聯想到春姐姐失蹤了，一定會起疑心的，他又知道你的住處，若大王派人來追殺你們，那怎麽辦？”

孫伯靈嘆道：“所以我方才說，鐘離姑娘不該來，這也是一個原因，來我這，她會有危險的…”

林兒一怔，低下頭去：“對不起，我沒考慮那麽周全就把她帶來了…”

孫伯靈趕忙打斷了她的話：“別這麽說，你又不可能未蔔先知，再說你能救她出來，我謝你還來不及呢。”

鐘離春也安慰她說：“林兒，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要來的。”又轉頭對孫伯靈說：“先生，正是因為有危險，我才一定要來，不然，誰保護你？你放心，我們一起想辦法，肯定能對付他們。”

孫伯靈神色凝重地思索了一會兒：“鐘離姑娘，林兒，你們快去準備一下，若大王真的派人前來，光憑我們幾個是不可能抵抗得了的，趁着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裏吧。”

鐘離春點點頭：“我在來的路上注意到，這附近有一個山谷，從外面很難發現，我們可以先去那裏躲一躲。”

林兒有些擔心地說：“這附近的路都很窄，連馬都過不去，那個山谷又偏僻，如果跟鬼谷差不多的話，有些地方可是只能容一個人手腳并用地爬上去的，到時候，伯靈哥哥怎麽辦？”

孫伯靈剛要說什麽，鐘離春搶先對他說道：“沒事，我背着你走過去。”

孫伯靈笑道：“不用，我哪有那麽嬌弱。再說路上萬一遇到什麽危險，我們可全指望着你的劍術呢，背着我，你可怎麽施展身手啊。不到萬不得已，還是我自己走吧。”

黎明前昏暗的月光，照着狹窄的山路上背負着簡單行囊的三個身影。

孫伯靈在鐘離春和林兒的攙扶下，沿着崎岖的山路艱難前行。他突然身子一歪，趕緊停了下來，彎下腰揉着膝蓋。

“腿疼了？要不要坐下來歇會兒？”林兒擔心地問道。

“不用，我沒事，快走吧。”孫伯靈喘了口氣，直起身，轉頭問鐘離春：“鐘離姑娘，離你說的那個山谷還有多遠？”

“不遠了，只是前面的路都和這一樣，不太好走。”

孫伯靈皺起了眉：“這樣不行，我走得太慢了。要是等會兒遇到什麽危險，你們還是別管我，自己逃命吧…”

“不行！”鐘離春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先生，你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了多少次了，你見過我哪一次丢下你不管了嗎？你放心，天亮之前我們應該到得了那個山谷，再說實在不行我就背着你跑，但是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丢下你自己逃命的。”林兒也在一旁附和着。

孫伯靈嘆了口氣：“走吧。”

“師父，我們又見面了。”

熟悉的聲音傳來，孫伯靈擡起頭，看見莫裏帶着幾個黑衣人走了過來。

孫伯靈直起身，迎着他的目光，冷冷地說：“我說過了，別叫我師父，我沒你這個弟子。”

莫裏笑了一聲，“你當年将我逐出師門的時候，一定沒想到會有今天吧。”他轉身對着鐘離春行禮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便是王後了。我還要多謝王後，若不是看到了你留在山下的馬，我也不會找到這來。”

鐘離春憤怒地瞪着他，拔劍欲刺，莫裏身後的黑衣人正要上前抵抗，被莫裏揮手攔下了。他冷笑着看着她：“王後，想必你也猜到了，是大王派我來的。你想殺我盡管殺，不過大王知道你劍術高強，所以不會只派這幾個人來，就算你殺了我，還有更多的人等着你，你劍術再高，也殺不了所有的人，到時候就算你不被我們殺死，等過幾天這些兄弟們回去報信，大王就會知道你的下落，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更不會放過孫先生的。你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在乎孫先生的安危嗎？”

鐘離春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四周的樹叢裏都隐隐約約地露出黑衣人的身影。她收回劍，走到孫伯靈身邊。

林兒悄悄地一閃身進了樹林。

莫裏轉身，輕蔑地看着孫伯靈：“師父，你想想清楚，你是個殘廢，動也動不了，只有王後一人，是不可能抵抗得了我們這麽多人的。你對王後情深至此，一定不會想要看到她死在我們手上吧。所以你識相點，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鐘離春一步跨到孫伯靈面前擋住了他，莫裏一愣，笑出了聲，一雙鼠眼發着寒光：“怎麽着師父？你倆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沒做完？”

話音未落，四周的山林中突然竄出十幾只豹貓，莫裏和手下還來不及反應，便被豹貓咬住了喉管，其他的黑衣人見狀，紛紛從樹叢中沖出來想要射死豹貓，頃刻間，又有幾百只豹貓鋪天蓋地地竄了出來，不等黑衣人拔劍便直沖着他們的喉管撲了過去…

狹窄的道路上，布滿了黑衣人此起彼伏的慘叫和血腥。豹貓狠狠地撕咬着，黑衣人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莫裏早已躺在地上不動了。

孫伯靈和鐘離春驚呆地看着眼前的場景…

樹叢中，林兒默默地凝視着他們，凝視着她用法力召來的數百只豹貓，也凝視着曾讓她痛苦和恐懼的莫裏，倒在她的法力之下。

天邊，漸漸亮起的晨光照着她平靜的面容，也照着她人形的身體漸漸散落。

伯靈哥哥，這一次，請讓我親手，為你生命中的邪惡寫下終場。

是因為你，我才能活下來，也是因為你，我才會來人世間走一趟，在這塵世的悲歡離合中，漸漸成長。

別為我悲傷，在人間的這些年，我很幸福，是你們每個人的愛與善意，給了我勇氣和力量，讓我可以獨自面對內心的恐懼，世間的艱險。

所以，在我消失前，請容我再用盡全力最後守護你一次吧。

“林兒！”

孫伯靈猛一回頭，看向身後的樹叢。

一閃而過的，只有那雙他熟悉的眼眸。

一年後。

“你起來了？快收拾收拾去吃飯吧。”鐘離春扶着孫伯靈從榻上下來，又把拐杖遞給他。“腿好受點了嗎？”

“嗯，昨晚你給我熱敷了之後就已經好多了。”

“看來這個藥方确實有效。我每天給你熱敷一下，對你的腿有好處，你看你最近腿傷就沒那麽經常犯了，要不是這幾天你有點累着了，昨晚也不會又發作。”

孫伯靈笑道：“沒事，也怪我這幾天忙着婚禮的事，沒怎麽注意。”

“你也是的，咱們都一起過日子這麽久了，我都說了不用辦婚禮了，你還非要辦，你看，累着了吧？”鐘離春心疼地埋怨着他。

孫伯靈輕輕地撫摸着她的手：“婚禮一定要辦，我當年就承諾過要娶你了，你不能不讓我信守諾言啊。只是到底還是委屈了你，這地方什麽都沒有，也不能給你辦個像樣的婚禮…”

鐘離春笑了笑，依在了他的肩上：“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行了，我不在乎這些形式。”說着又嘆了口氣，“真這麽論起來，你才是最委屈的，你那麽有才華，現在卻不得不隐姓埋名地躲在這裏…”

孫伯靈輕輕攬過她：“可是現在，我有了你，也有了家啊…再說，這個山谷清靜得很，我也正好休息一下。”

“也是，你現在氣色好了不少，也胖了一點了。”

“還不是因為你做飯那麽好吃，從今天起我就正式是你良人了，你可要好好給我做飯啊。”孫伯靈打趣她說。

“嗯，是，快去吃飯吧，良——人——”鐘離春故意拖長了腔調說道。

孫伯靈笑了起來，跟着鐘離春往外屋走去。

“吃完飯我去山裏采些藥材，順便再帶點花回來，你喜歡花，我也覺得放點花在咱們家裏，看着舒坦。”鐘離春轉頭對他說，“今天暖和，你吃完飯去院子裏走走吧，也別總悶在家裏了。”

“嗯，你路上小心。”

早飯後，孫伯靈推開房門，看着溫暖的晨光灑滿了安靜的院落。

一旁的樹叢中突然傳出了聲響，片刻後，一只漂亮的豹貓鑽了出來，遠遠地站定，看着他。

孫伯靈凝望着她似曾相識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麽。

“林兒，你回來了。”

豹貓眼睛一亮，跑到了他的身邊。

孫伯靈俯下身，輕輕地撫摸着她柔軟的毛發。她的左後腿上有一小片愈合的印記。

“你放心，我們都過得很好。你還好嗎？”

豹貓把臉埋在他的懷中。他感受着她輕輕的呼吸落在他身上，暖暖的。

遠處突然傳來了幾聲同伴的呼喚，豹貓警覺地擡起頭，往山林中跑了幾步，又停下，依依不舍地回頭望着孫伯靈。

“去吧，你的同伴需要你。”

豹貓的眼中閃着柔和的光。

“別忘了回家的路，我們會一直等你回來。”

豹貓轉過身，步履堅定地跑進了山林。

她的耳朵上，有兩條棕色的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