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重逢
重逢
沈清昭從一路狂奔的馬車上,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
連日的奔波,一路的逃竄,他的臉色似乎比之前又差了些,眼窩深陷,嘴唇幹裂,整個人明顯清瘦了不少。
四皇子原本是認得他的,可幾天前,他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四殿下楞是沒能認得出來。
這少年,本該是個錦衣玉食的侯府小少爺,此刻卻病弱不堪,體量不足,看着跟個小孩兒似的,四殿下看的心裏一陣發酸。
“怎麽一個人來,侯爺在徽州給你留的侍衛呢?”
沈清昭畢恭畢敬的低着頭,聲音平靜的回道。
“……死了。”
沒人知道,這一路回皇城,他又經歷了什麽。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侯爺留給他的,是自己身邊的死侍。
是那種,一旦發生危險情況,可以随時代替主人去死的侍衛。
沈侯爺早知道六殿下恨他入骨,滿門抄斬都不足以洩憤。
這麽多年,表面上,沈侯爺是六皇子的黨羽,可實際上,這麽精明的侯爺,又怎麽會看不出六皇子權欲熏心,心狠手辣,不管是為黎明百姓,還是為自己,他都絕非良主。
因此,侯府暗地裏始終與四皇子維持着的聯系。
此事說來容易,做來難,沈侯爺深陷其中,宛如空中走線之人,上不能,下不得。
六皇子生性多疑,皇帝病重,四皇子也多有異動,他愈發盯緊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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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自知已被懷疑,以六皇子睚眦必報的秉性,自己必是兇多吉少,他年紀大了,死則死矣,可沈清昭……
他不得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于是,兜兜轉轉,線人找到了初出茅廬的江湖盜賊祝九河。
而他偷的那封信,正是一份能夠完整揭露六皇子罪行的密報,以及一封沈侯爺留給獨子的親筆手寫信。
正是由于這封突如其來的密報,老皇帝被氣的當場吐血。
東窗事發的六皇子卻是更癫狂,短短幾日,調兵遣将,烏泱泱一片圍繞在皇城外。
皇子中能與之匹敵的也只就只有四皇子了,于是,兩位皇子一位占據着主城,一位兵臨城下,一時對峙不下。
好不容易熬過漫長冬季的皇城,氣氛瞬間又降回了冰點。
老皇帝幾乎是命懸一線,皇城內人人自危,稍微有點門道的,早早就已經舉家出逃,平民老百姓實在沒辦法,只能各掃門前雪,惶惶不可終日。
終于,這一刻還是到來了。
老皇帝駕鶴西去,這仗,說打就打起來了。
沈清昭閉着眼睛坐在馬車上,遠處隐約傳來連綿不絕的哭喊聲,還有烈火熊熊燃燒發出的爆裂聲。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地獄,差不多就是眼前這樣吧。
而他何其有幸,竟然見過好幾次。
祝九河感覺自己這輩子的輕功都要施展完了,飛的都快吐了,終于到了皇城。
皇城卻已經完全不是當初的那個皇城了。
距離皇城還有一二十裏地,遠遠就能看見濃霧飄蕩,是戰争的氛圍。
他從南方而來,這個方向上,時不時還能遇到拖家帶口逃難的老百姓。
他随手抓住一個中年男子:“大哥,城裏現在什麽情況?”
那男人拖着兩包巨大的行頭,根本沒心思,随口應付道:“死的死,跑的跑,還能什麽情況?”
祝九河聽了這話,更加心急如焚,匆匆說了個“謝”,加快速度往皇城方向趕。
那男人“哎”了一聲,正準備試圖阻止,誰知轉眼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只好搖搖頭,繼續大包小包逃命去了。
傍晚時候,祝九河終于趕到皇城南門。
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沈清昭人在哪裏,但他身份敏感,一定不敢招搖過市。
不是說投誠四皇子嘛,那很有可能還在四皇子府上。
別說是四皇子府上了,就是到時候讓他闖皇宮,也未必不可。
但現在的首要任務,應該是先想辦法混進皇城再說。
沒想到,剛到皇城門口,祝九河就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
浩浩蕩蕩的逃難百姓,從皇城南門蜂擁而出,那陣勢,跟蝗蟲過境差不多。
随便拉人一問,吃知道,六皇子率兵圍城,肆意燒殺,四皇子卻宅心仁厚,一面應付六皇子大兵壓境的威脅,一面在皇城南門派出小部分兵力,用以疏散城裏的平民百姓。
這也就是六皇子臭名昭著,而四皇子一直深得民心的原因。
但是這麽一來,混進皇城就沒有那麽簡單了,城門外方圓幾裏都是人,祝九河剛一接近,就被推推搡搡的擠進了人流,頓時動憚不得。
這個時候貿然闖出去的話,又太過招眼了,只好暫時咽下一口氣,随波逐流往前走。
走着走着,天都要黑了,可大家都很有默契,沒有人說話,祝九河終于忍不住了。
“這是要去哪?”
旁邊的男人壓低聲音說。
“天快黑了,夜裏不安全,我們得先去郊外四殿下的兵營安頓下來,明天一早再趕路。”
什麽?安頓一晚?
這還得了,黃花菜都涼了。
祝九河拼命擠出人群,抓住邊上士兵。
“軍爺,這位軍爺,我夫人跟我走散了,我得回去找她!”
士兵一臉詫異:“你瘋了?好不容易出來的,還想回去?抓緊走走走。”
“軍爺!我夫人一個弱女子……”
本想打個感情牌,沒想到這當兵的根本直腸子,完全體會不到一個丈夫憂心夫人的真情實感。
他不耐煩的把祝九河往人群中一推。
“知足吧!等你不小心碰上那位爺的兵,你就沒這麽好運氣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夫人沒了,可以再找,想開點,啊。”
祝九河:……
神他媽想開點。
夜晚的兵營,除了巡邏的士兵,基本沒有什麽聲音。
祝九河躺在地上輾轉反側,仔細聽聽。
他們這個營房周圍,差不多有七八個士兵,他一邊閉眼假寐,一邊琢磨着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
一想到皇城裏的水深火熱,沈清昭還不知道在哪,他心急如焚,根本不敢睡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後半夜,隐約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去小解”,似乎少了幾個人。
祝九河忙坐起來,輕輕撥開一條縫,往外看了一眼。
好機會!
趁人少,他蹑手蹑腳的從營房門口溜了出去。
正門肯定是不能走的,兵營紮在一片林子邊上,穿過林子是一片農戶,祝九河打定主意,便朝着林邊走去。
就在他幾乎夠到了林子邊的時候,突然聽見,從離林子最近的那個營房附近,傳來細細的哭聲。
他腳步頓了一頓,感覺此時自己好像不宜多管閑事,于是拔腿待走。
突然聽到那聲音嗚咽抽泣道:“求求你們……”
幾位士兵兇巴巴的聲音:“不行,趕緊回去。”
咦,看來是同道中人?也想溜?
祝九河一邊悄悄往外挪,一邊注意留神着那邊的動靜。
只聽那人一聽被拒絕,索性嗚嗚哭起來,一聲高過一聲,邊哭邊控訴。
“我……我跟我相公走丢了,我要去找我相公……”
祝九河頓時表情古怪。
這理由,怎麽聽着好像有幾分耳熟。
不對不對,這聲音,怎麽聽着好像也有幾分耳熟?!
沒想到,一個出神,祝九河馬有失蹄,竟然被人偷襲,被人從背後一腳踢在了屁股上,直往前趔趄了好幾步。
這下真的是衆目睽睽了,幾人同時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祝九河揉揉自己的屁股,面前一共有三個士兵,兩個正扯着一個瘦小的影子,一邊扯一還一邊兇:“別扯那沒用的,趕緊起來。”
第三個,就是剛剛趁他不備,踢了他一腳的。
祝九河看到他,忍不住對他怒目而視,瞪着瞪着,突然也感覺有點眼熟。
嗯?這不就是今天剛剛跟他說“想開點”的那位大兄弟嗎?
大兄弟也樂了。
“怎麽又是你?”
說完指了指地上那個哭哭啼啼的。
“我沒說錯吧,夫人沒了,可以再找,你看,這不就來了?你倆一個沒了相公,一個沒了媳婦,要不将就一下得了,這兵荒馬亂的……”
祝九河差點罵娘。
沒想到還有更刺激的,就在他準備幹脆破罐子破摔,幹翻這幾人溜之大吉的時候,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聲音猛然響起。
“相公!!!”
接着腿上一沉,那瘦瘦的身影瞬間爬到他腿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一邊搖,一邊揚起一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明晃晃的小白臉,涕淚橫流的看着他,聲嘶力竭的叫起來。
“相公!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祝九河石化了……
三個士兵大半夜的看人家夫妻重逢,狗糧吃到反胃,頓時覺得沒意思,交代兩句便散去了,留下祝九河和沈清昭兩人。
戲已經演完了,兩人靜默的坐着,誰也不願先說話。
沒有人說好久不見,也沒有人說甚是想念,更沒有人來個久別重逢的擁抱,祝九河也想不到,再見面時,居然是這副場景。
沈清昭現在完全是個姑娘家打扮,比上次在徽州城的時候的裝扮還要過分,穿了件淺粉色的羅裙,腰封也細的要命,祝九河覺得這回估計兩只手都掐的過來。
啊呸,想啥呢。
“穿成這樣,知道的當你是難民,不知道的還當你……”
沈清昭瞪了他一眼,祝九河只好換個角度繼續怼。
“……你裝柔弱是裝上瘾了不成?你看人家吃你這一套不?”
沈清昭氣結,突然發現自己臉上還挂着兩顆豆大的淚珠子,他氣哼哼的給擦掉了。
祝九河咬牙切齒的盯着他,感覺有一肚子的賬想跟他算,恨不得跟他打一架才好。
記得小時候跟師兄弟之間,互看不順眼的時候,好像都是這樣,打一架就好了。
可偏偏在沈清昭面前,這種解決兄弟矛盾的方法好像失靈了一樣。
因為他發現,自己根本無從下手。
思來想去,還是打嘴炮合适。
祝九河又冷冷哼了一聲。
“我現在才發現,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說完兩人又氣哼哼的坐了半天,臉色一個比一個臭。
祝九河說累了,見沈清昭跟個悶葫蘆似的,半天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說,感覺更掉價了。
明明在徽州,先跑的是他,隐瞞身份的也是他,利用自己的也是他,怎麽他就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呢?
“你……難道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這次沈清昭秒回:“有。”
兩人同時轉過臉來,看着對方,祝九河這才發現,他瘦了那麽多,臉上甚至都有些脫相了,眼神也比以前更平靜。
可越是這樣,祝九河越是知道,他隐藏了更多的東西。
表面越是平靜,內心越是洶湧,怎麽會有這種人。
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只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麽地方,砰的一下。
他只好怔怔的看着,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小臉上,此時此刻,仿佛只有那一對亮晶晶的眸子還在透出着生機。
沈清昭看上去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幹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卻又像有所期待似的,問祝九河。
“你現在……還願意帶我去姑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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