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46章戰争卷宗
46. 第 46 章 戰争卷宗
剛铎帝國王都,維多利亞三世披着精致火狐皮制成的大氅,捧着杯熱茶,看着窗外飄落的雪花。
已經是晚春了,可突然又下了場大雪。
這場大雪,讓剛铎帝國多了些喘息的時間,也讓城裏被她用絞索套住脖子不敢逃跑只能死守的老貴族們多了絲翻盤的希冀。
她推開黃金镌刻的魔晶門,邁步走上落着月白色碎雪的陽臺,任由冷風呼嘯進溫暖的屋子,低頭,凝視着遠處城外,烏泱泱的一大片連綿的營帳。
黑雲壓城。
“要不要去放把火,燒掉他們的禦寒裝備?”身旁的秘書長查理上前,輕聲問詢。
自古以來,被天氣左右的戰争簡直數不勝數,而突如其來的大雪,更是曾經讓歷史上無數橫行帝國的軍隊折戟沉沙。
維多利亞三世沒有說話,只是擡擡下巴,示意他看底下。
“風幹物燥,小心火燭,風幹物燥,小心火燭!”騎着高頭大馬的精英騎士在缥缈的風雪中禦馬而行,銀白色的碎雪在紅棕的馬蹄下飛舞。
他扯着大嗓門,拎了個魔晶擴聲器大聲嚷嚷。
“各級政委各部門即刻召開防火工作會議,紮實做好雪天防火工作,迅速開展一次消防安全隐患自查自糾自改工作,對營帳內的鍋爐房、燃氣設施、軍火庫等重點要害部位,要立即組織一次全面排查并做好臺賬管理,發現問題及時報告,及時整改,嚴格落實消防安全制度,嚴格落實消防安全責任,開展消防安全培訓演習,不給火災任何可乘之機!”
“你覺得他為什麽拿個擴聲器嚷嚷,是聲音大就可以吓着火災嗎?還有,是不給火災可乘之機,還是不給我們可乘之機?”維多利亞三世嗤笑一聲,緊了緊大氅,取來望遠鏡,慢慢找到那個非常樸素且不起眼的營帳。
不斷有人掀開厚重的防風簾,魚貫而入。
“他們在開會。”
她沉默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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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只是防火消防會議吧。”
放下望遠鏡,扭頭,年輕的女皇看着身後那坐落在海岸山崖上恢弘的王都。
這已經是一座孤城。
……
“我知道在部隊裏彌漫着一種驕躁和不安混雜的情緒,”居中主位的女人裹着件軍大衣,抱着一個超微型蒸汽爐取暖,臉色有些蒼白,卻依然談笑風生,“這是很正常的情況,宣傳部要做好思想工作,下了場雪怎麽了?正好休息休息嘛。”
“大家一直覺得打下王都就贏下戰争了,有速勝的想法,”有人笑着接話,“在王都外圍了這麽久還不打,急一點也很正常。”
“打下王都才不算贏呢,我們又不是要繼續稱王稱帝,難道我們打到這裏的動力是我想當皇帝還是你想當首輔宰執?”女人笑着搖搖頭,掀開防風簾,看了眼遠處那恢弘的建築,啧啧感嘆。
“不愧是神明建成的明珠,魔法托起的天國。”
她手指輕輕摩挲着懷中的小蒸汽爐子,乳白色的蒸汽經過一道精密的防燙傷裝置後,向水一樣傾瀉而出。
“不是什麽重要的會,也沒有作戰任務,都別緊張,”她扭過頭,看着正襟危坐的将軍參謀們,笑笑,“一個吹風會而已,大家把我的想法傳達給一線部隊,讓那些神經繃緊的小家夥們該放松的放松,該休息的休息,該養傷的養傷。”
“等雪停了,就該攻城了。”
“是!”那些鐵血的軍人轟然應諾,随後起身,陸陸續續地出了這座小帳篷。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有另一人掀開防風簾走了進來。
她的衣擺攜着風雪,卻只穿着件薄薄的軍常服,冷漠如鐵,身姿如劍。
“長風,來了啊,”女人笑着向她揮了揮手,海豹般殷勤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剛才嘉良發了訊息過來,從精靈教國的一座醫院裏發來的,”來人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将手中的紙遞了過去,話語中藏着愠怒,“都是你教的好女兒!”
女人樂呵呵地接了過來,一目十行地瞟了幾眼,笑笑,“這不挺聰明的嗎,幹大事前還知道給家裏發封信,嗷——!”
方才在那些鐵血軍人面前談笑風生的女人被人揪住了耳朵。
“停,長風,停,我錯了,”女人瞬間連連求饒,變臉變得比誰都快,罵罵咧咧地戳着那張紙,“真是的,小嘉良也太不懂事了,怎麽能想着去拯救世界呢?應該好好跟着那位公爵大人躲在神都大區什麽也不做才對。”
“你!”氣質鋒銳如劍的女人氣悶,卻也松開了她的耳朵。
“我和你說,等她回來別想見我。”她還有餘怒未消,看着那張紙就來氣。
“不帶你這樣這麽不待見自己女兒的。”女人揉了揉被揪紅的耳朵,恢複了慵懶的模樣,仔仔細細着其上的文字,唇角泛起一絲笑。
還不錯嘛。
“我不待見她都是因為讨厭你這個混賬!”身前人卻劈手奪過薄紙,起身就要往外走。
“诶诶诶,長風,等等。”向來是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的女人慌忙起身,裹好了身上的軍大衣,把小蒸汽爐往懷裏一揣,又端了杯熱茶,溜溜達達跟着出了營帳。
“柏帥!”門口的哨兵先向冷肅的女人行禮,随後目光狂熱地看向身後跟出來的人,“總元帥好!”
“好好好。”女人好脾氣地沖他笑笑,又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了那個衣着單薄的背影。
柏長風已經停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你知道為什麽動漫裏總是十七歲的高中生開着機甲去拯救世界嗎?”她差點沒滑一跤,狼狽趕上,與她并肩而立,又開始神神叨叨地說着聽不懂的話了。
“因為成年人知道拯救世界的代價是什麽,甚至有些人還覺得人類沒什麽必要拯救,身上怨氣重的恨不得給毀滅世界的反派搭把手。”她仰頭,看着紛紛飛雪。
“只有十七歲的臭屁小孩,沒有對世界的憂愁和怨恨,自認為是正義的朋友,會驕傲地朝着所有錯誤沖鋒。”
“這個世界,不指望一腔熱血的年輕人去拯救,難道指望那些被煙火磨出了包漿的老核桃們拯救嗎?”
柏長風安安靜靜聽着她說,瞟了眼身旁人黑亮黑亮的眸子。
“善良是有代價的。”她輕聲說着。
“的确,但善良的代價絕對不應該是被嘲笑。”女人聳聳肩。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你呢?”過了好一會,柏長風突然嗤笑一聲,“聞人歌,你都三十七歲了,為什麽還和十七歲的臭屁小孩一樣?”
身旁的女人笑着沖她眨眨眼睛。
“拯救世界最好的歲數是十七歲,其次就是現在。”
“啧。”柏長風扯扯唇,低頭,用軍靴狠狠碾着堅硬的冰面,吐出一口濁氣,再擡頭,惡狠狠将身旁人身後的兜帽給她用力戴上。
聞人歌狼狽地扒拉開遮住視線的兜帽,卻聽見身旁傳來咬牙切齒的冰冷聲音。
“我真是讨厭極了你這股自以為是的做派。”
聞人歌聳聳肩,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先打了個噴嚏。
“真是的,麻煩死了,身子這麽弱就不要出來啊。”那單薄的身影瞬間站在了她身前,口中抱怨着,卻擋住了突如其來的寒風。
“哈。”聞人歌悶笑一聲,上前,熟稔地摟着了身前人的肩膀,壓低聲音。
“你才不讨厭我。”
“……滾!”
聞人歌乖乖把手縮回來,端着熱茶,小心抿了口,胳膊肘碰了碰身旁人的手臂。
“你眼神好,幫我看看,”她指了指遠處被風雪籠罩着的恢弘王都,“維多利亞三世是不是站上面呢?”
柏長風擡頭,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穿過肆虐的風雪。
“在,拿着望遠鏡呢,”她眯起眼睛,看着那隐隐約約的人影,“你要幹嘛?”
聞人歌笑笑,朝着那個方向遙遙舉杯。
“敬剛铎。”
随後,她将杯中已經涼了些的茶一飲而盡,拉着身旁人的袖子就往回走,凍得跺腳,嘴裏不住嘟囔着,“快回去快回去,冷死我了。”
“……冷就不要出來啊。”
“你都生氣了我有什麽辦法?”
“???你以為我現在不生氣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拉拉扯扯地進了營帳,門口的哨兵腰杆筆直,目不斜視。
幹這一行的,最重要的不是提高警覺,而是關掉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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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柏嘉良起身,禮貌點頭,“我需要支付多少錢?”
她剛才已經把公爵大人塞給她的那些玩意都收好了,拿着海洛伊絲剛簽的手令,借用了醫院的傳訊室給家裏發了封消息。
這種遠程通訊儀器在各個帝國都算是頂級的戰略物資,一次發送的信息極為有限,但盡管如此,它需要魔晶驅動,私人使用的價格相當昂貴。
“不需要,”負責人恭敬躬身,“您是拿着海洛伊絲長老的手信的尊貴客人,這些小事我們還是能幫上忙的。”
柏嘉良皺皺眉,從儲物器裏翻了翻跑出來時兌換的精靈教國的貨幣,估摸了下價格,拿了整整一摞塞進了負責人懷中。
可能多了些,但她也懶得拆開數了。
啧,沒想到出來游歷這麽久,這個時候才用上這些。
是因為什麽呢?
答案簡直再明了不過了。
她神情有些恍惚,伸手,摸了摸懷中的小蝙蝠挂墜,想起了那個沖自己溫和笑着的公爵大人。
恍惚也就一瞬間,她很快搖搖頭,再看向面前的人,輕聲問。
“蘭特醫生和艾詩醫生換班了嗎?”
“額,我這邊不太清楚。”
柏嘉良默默點頭,轉身走遠了,腰杆筆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
熟悉她的人,大概能從她身上看到那位人類革新軍領袖,柏帥柏長風的影子。
“蘭特醫生。”她經過休息室,看見禿頭的老軍醫和那位年紀輕輕甚至還算稚嫩的實習醫生,于是敲了敲休息室的門。
可她很快就頓住腳步,垂下頭,安靜聽着兩人的争執。
“蘭特醫生,我不明白!”年輕的陸軍醫學院高材生胸膛急劇起伏,臉已經憋紅了,“停了我們的臨床實驗算什麽?憑什麽只有神都大區的實驗室才能繼續實驗?”
蘭特醫生的表情也很難看,可他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年輕人,嘆口氣,安撫着她激動的情緒,“神殿也是不想地方醫院把珍貴的生命樹汁存貨用在重複實驗上,沒有實驗室那麽精準的儀器和觀察設備,效率太低了,能救的人有限。”
“***的,”漂亮的精靈猛地爆出了句粗話,捂住了臉,“效率效率,救人難道是看效率的嗎?”
蘭特醫生沉默了一會,苦笑着搖搖頭。
“在戰場上,救人就是要看效率的,”他眼中閃着瑩潤的光芒,“而現在就已經是戰場了。”
艾詩更加用力地捂住了臉。
“即使沒這次疫情,你也要經歷這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蘭特拍拍她的肩膀,“醫生不是什麽神,我們就是一把門的,能踹回去一個是運氣好,拉不回去也沒辦法,要是全都拉回去了,這世界不亂套了。”
“這些話您應該年年和我們這些小年輕說吧,說的這麽熟練,”艾詩沉默了很久,從指縫中看他一眼,“可是這次不一樣啊,蘭特醫生。”
“有時候心髒停跳半小時了我們還會努力做心肺複蘇呢。”
“可現在他們還活着。”她頓了頓,深呼吸,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到了極致,“他們還活着。”
蘭特也不說話了,一下下用力摸着自己的禿頭,也憋着一股氣。
他可以努力安慰說服小年輕,但他怎麽安慰說服曾經身為軍人的自己?
“蘭特醫生,艾詩醫生。”門口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
兩人擡頭,艾詩慌張抹去了眼角的晶瑩,看到來人才松了口氣。
“柏小姐。”她站起身,禮貌又溫柔,絲毫看不出她剛才爆粗的模樣,“有什麽事嗎?”
柏嘉良大步走進來,卷起袖子,露出剛才抽血的針孔。
“抽點血,化驗,”她看着眼前的漂亮精靈,溫和笑笑,“你們應該已經接到血液普查的通知了,加我一個吧,萬一我就是那個幸運兒呢?”
“您,您剛才已經抽了600毫升,”艾詩有些茫然,“對人類來說已經過多了。”
“沒關系,”柏嘉良堅持着,“我的身體素質比一般人好很多,就抽點血檢驗而已,礙不了事。”
兩人面面相觑,最終還是拗不過她,抽了小拇指大的一小瓶。
柏嘉良看着淡綠色的光芒在那個細小的針孔旁湧起,癟癟嘴。
“別這麽浪費啊,”她戳了戳自己的胳膊,小聲嘀咕着,“一個小針孔你也治。”
嘟囔完,她又擡頭,禮貌地看着站在一旁的蘭特醫生,“醫生,我想要一套可以自己操作的抽血設備,一套标準防護服和一些針管,可以嗎?”
蘭特醫生皺起眉。
“你要這些幹嘛?”
“我要去前線看看,看看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柏嘉良說得自然又從容,那輕飄飄的話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要去最危險的地方,而是像去隔壁面館點碗打鹵面一樣。
艾詩猛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慢慢泛起激動的光。
蘭特醫生皺皺眉,謹慎地斟酌着措辭。
“柏小姐,我不太建議您冒這個險,沒有神殿的應許,你很難穿過封鎖去真正的前線。”
“我有海洛伊絲長老的通行證,還有公爵大人的同意,”柏嘉良微笑看着她,“您放心,理論上來說,我現在可以去精靈教國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去給你拿東西,但我也要去!”艾詩突然大聲說。
她扭頭看了看蘭特醫生,咬咬牙,“大不了我不要這個實習證了嘛。”
她一把扯下胸前的工牌,放在桌子上,有些眷戀不舍地看着上面的證件照。
成為一名正式的,擁有編制的醫生,一直是她的夢想。
但自己也決不能違背,剛入學時對着醫學先驅的銅像莊嚴宣誓的誓詞。
工牌上青春漂亮的證件照上,穿着白大褂的年輕實習醫生看着綠意點綴粉刷的天花板,笑容堅定。
“不,不是……”
老實說,這回輪到小人類懵逼了,“我沒打算帶人一起去。”
如果公爵大人在這裏,多半是要捂額嘆氣的。
她還以為小家夥學聰明了,來醫院搖人找幫手,哪裏想到她只是還惦記着抽自己的血試試看符不符合那苛刻的條件,壓根沒想着找人。
“您是跟在公爵大人身邊的人,我肯定比不上您,”艾詩認真的說,“但我畢竟是個醫生……不,醫學生,這是我的專業,我肯定能幫上您的。”
柏嘉良忍不住抿抿唇,有些意動。
“反正我只是一個小醫學生,在這裏幫不上什麽忙,”艾詩現在說的話就多少帶着些賭氣的成分了,“還不如跟着您去前線呢。”
“好了!”蘭特醫生終于反應過來了,怒喝一聲,“你添什麽亂!要去也是我去!”
他看着眼前的小人類,摸了摸自己的禿頭,唇角露出笑意。
“在當醫生之前,我也是個軍人,參加過那場偉大的衛國戰争,”他從容笑着,“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應該上戰場。”
“不,蘭特醫生,我去!我年輕。”
“你給我好好待在醫院,我有經驗!”
柏嘉良一臉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兩位突然就要打起來的一老一少,剛要開口。
“那個……”門外響起了微弱的聲音,聽着是個年輕男人。
幾人回頭。
瘦弱的鐵匠小學徒被那幾道目光看得縮了縮脖子,喉嚨滾了滾,小心翼翼舉手。
“那個,不管你們誰争贏了,我能跟着一起去嗎?”
艾詩凝神,很快想起了這是誰。
“布萊克先生?”
“是我,是我,”他局促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擺,“我是個鐵匠學徒,想當兵,那個,我媽媽……算了,說這些也沒用。”
他剛看到終端上由神殿長老親自簽署,所有大區主教全票通過簽字蓋章的那份緊急神殿谕令。
當時,他隔着玻璃,看着雙眼灰白無神表情沒有任何波瀾的媽媽,大哭了一場。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鐵匠學徒,他只是一個沒有通過神都大區軍隊體檢的還只能在信中捏造謊言的廢物。
他什麽也做不了。
直到剛才他渾渾噩噩經過走廊,聽見了幾人的争執。
布萊克深深鞠躬,眸中泛起濃濃的懇求。
“我會駕車,我還能打造一些簡單的鐵器,別看我瘦,幹活也還利索,不會拖你們後腿的,能帶上我一起嗎?”
柏嘉良望着這位素不相識的年輕精靈,再扭頭,看着身後瞪着對方的一老一小,眸中驟然湧上了熱意。
如果放在吟游詩人的故事中,這就是一段史詩的開端。
“要不?”她站起身,擡頭挺胸,用力揮揮拳,大聲說。
“一起去吧!”
就像吟游詩人講的那些偉大史詩故事一樣,拯救世界的英雄,一定會莫名其妙擁有一支看起來東拼西湊但其實志同道合各有所長的小隊。
她現在也有了。
……
一輛附魔的馬車滴溜溜駛出了醫院大門,布萊克回頭,眷戀地看了一眼。
就像上次離家遠行一樣,他又一次把媽媽抛在了身後。
但這次,他是為了救她。
“駕!”他吐出一口濁氣,回頭,用力一揮鞭子,那幾只高頭大……驢帶着被加持了漂浮術和減震術的馬車迅速奔跑起來,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
馬車內,蘭特醫生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禿頭,小心翼翼捋了捋上頭不多的毛發,輕咳一聲,“柏小姐,不是我們不願意給你提供馬匹,而是那種灰霧除了感染人類,也會感染馬匹和騾子,驢稍微少一點。”
“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被灰霧感染的馬匹同樣具有傳染性,和人一樣,越強壯的馬匹進入狂躁期越快,本來大家夥還想觀察觀察,可在發現馬和人之間同樣存在灰霧傳染鏈後,被感染的馬匹就全部被物理消滅了。
人尚且來不及照顧,更何況馬?
好消息是,被感染的馬在死亡後身上灰霧會消散,而不是尋找下一個宿主——這也是海洛伊絲敢做出那個決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嗯,沒關系,這些不重要,”柏嘉良點頭,從馬車中攤開的許多文件中擡起頭來,表情有些疑惑,“話說回來,有研究過為什麽是馬嗎?”
馬匹騾子和精靈,有任何聯系嗎?
“一般我們看到類似的傳染鏈,會認為是某種在馬身上特定的病毒傳播到了人身上,”艾詩搖搖頭,“但這次不同,我們用神術提取了感染者的體外和體內細菌,發現種類并沒有變化,數目反而比正常精靈少了很多。”
柏嘉良皺皺眉。
“會不會是某種超級病菌在生長?”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擠壓了其餘細菌的生存空間什麽的。”
“沒有類似的發現,”蘭特也在搖頭,“所以神都大區的那位教授才做出了判斷嘛,灰霧應該是某種不純粹的【規則】産物,應該……類似于【死亡】。”
【生命】能磨滅【死亡】,這很符合人們的刻板印象。
而【死亡】,恰好是一個無主的規則,曾有好事之人讨論過血族的公爵大人倘若成神,會掌控什麽權柄。
【死亡】在排行榜上名列第一。
那種複蘇死者問話的強大能力,在吟游詩人的傳唱中,早就變成了各種各樣奇詭模樣。
“【死亡】麽……”柏嘉良低垂着頭,喃喃自語,“可是看起來不像是死亡啊。”
她見過很多死亡,自己也曾和死亡擦肩而過好幾次。
死亡,是瞬間就陷入永遠的安寧。
而絕不是先失去意識,再狂躁,再陷入看似平和的安靜。
這對死亡來說太麻煩了。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她深吸口氣,搖搖頭,暫時不去想這些,擡頭看着蘭特,“您之前也是軍人對嗎?看看這幾幅地圖。”
她從一旁扯來精靈教國全境地圖和另外幾張放大的局部地圖,指了指上面幾個點,“看看,這些是不是非常棒的紮營或者埋伏的地方。”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尤其是被公爵大人肯定後,她更加覺得自己挖掘出來的“軌跡說”,絕對不止是一個巧合。
雖然神殿和桦楓的大區主教并沒有重視。
雖然後來也被證實了,即便确實有“軌跡說”,自己也把方向弄反了——灰霧是在靠近神都大區,而不是遠離。
但怎麽可能存在這麽多的巧合?怎麽可能這麽多最開始的失蹤,都集中在這些地方?
一定是有什麽關鍵的因素自己還沒發現罷了。
“我是個軍醫來着,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軍人。”蘭特嘀咕着,卻還是接過了地圖,皺着眉看,偶爾點頭,偶爾搖頭。
“看着挺像那麽回事的,但我真的看不懂。”他老老實實交還了幾張地圖,在小人類略有些失望的目光下,尴尬地摸摸鼻子,繼續努力看着最後一張。
“诶?”他突然驚叫起來,指了指一個點,“這裏,我記得!”
柏嘉良和艾詩瞬間将腦袋湊了過去,擠在了一起。
“這……是我最後參加的那場戰役,”蘭特眸中露出一絲懷緬和哀傷,“我因為傷勢過重,身體素質又欠佳,被調到了後方修養。”
“可就在我離隊的第二天,這裏,”他再次指了指地圖上的紅點,“這裏就發生了血案。”
一場伏擊戰,泰坦伏擊精靈。
精靈全滅。
柏嘉良抿抿唇,低頭,死死盯着那個紅點。
“說起來也有些緣分,那位第一輪收容的一次感染者,波莉太太,我和她的兒子就在同一只軍隊,”蘭特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樣,碎碎念着,“他就在這場戰鬥中殉國了。”
柏嘉良想起波莉太太,眼睛又有些酸。
“按照地圖上來看,馬上就到第一個小型收容點了。”突然,一個腦袋鑽了進來。
是布萊克掀起簾子,局促地問着,“我們去看看嗎?”
“去!”柏嘉良堅定地點頭。
媽媽說過,不要迷信統計數據,一定要多去一線走走看看。
有些東西,是數據沒法反映的。冰冷的數字固然能容納大量的信息,但對那種直覺和感性的東西,數據還是太過匮乏。
而真正的線索,往往就藏在某時的靈光一閃中。
而且。
柏嘉良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緩緩握拳。
你的血液裏,有四十滴生命樹汁。
……
這是一座超小型收容點,原本大概是家校醫院,灰霧在這裏爆發,感染了将近百名上學的小精靈和幾位老師。
柏嘉良穿着防護服,隔着玻璃,看着那些縮成一團哇哇哭的精靈娃娃們。
由于校醫院能保證密閉隔離的區域實在太少,精靈娃娃們攻擊力又比較差,所以校長和有關負責人選擇了集中管理。
“怎麽還有一個成年人在裏面?”她扭頭,問着校長。
“是被感染的老師,”校長嘆口氣,看着在裏面拖着疲倦的身子安慰每一個哭着的孩子的年輕老師,“她也還是個年輕的孩子呢,知道自己感染上了也哭了好一會,後來看到孩子們在哭,她愣了好久,就自告奮勇說要和孩子們隔離在一起,盡自己最後一點力。”
說着說着,校長開始取下眼鏡,抹起了眼淚,“她也是今年剛畢業的,才談的第七任男朋友,上個月還說自己這次是真愛,一定要談婚論嫁了。”
“我還說她不可能這麽早就收心結婚,肯定還要談幾任的,小孩子還急眼了,要和我打賭。”
柏嘉良心中堵堵的同時,卻也失笑。
不愧是全大陸最多情的種族啊。
“一次感染者是哪位?”她輕吐出一口濁氣。
艾詩指了指遠處,“應該是那個。”
蘭特已經走到那間單獨的隔離室前了,拿着小本子記錄着新的臨床案例。
隔離室裏是一只長發精靈,沒有錘門,似乎已經陷入了平靜期。
她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玻璃上某一個點。
柏嘉良走到她前面,眯起眼睛仔細打量。
“和其他所有案例一樣,她是在傍晚失蹤的,只是當時她應該是在來接孩子回家的路上,”校長輕嘆一聲,“茉莉是個好家長,
平時忙得不得了也堅持每天自己接孩子上下學。”
“所以她那晚沒來,我們也很驚訝,陪着她孩子等到了八點多還沒有消息後,馬上報了警。”
柏嘉良猛地抿緊了唇。
她知道這起灰霧為什麽會在學校爆發了。
“感染是在第二天早上爆發的,”她指尖點了點玻璃,“失蹤了一晚的茉莉,渾渾噩噩地在路上走着。”
“腦子裏全是自己要去接孩子放學回家。”
“所以她去了學校。”
“但這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有些來的早的孩子,遭受了這無端的厄運。”
蘭特筆下一頓,擡頭,看着裏面那只端坐着的精靈。
她只是想,去接自己的孩子放學回家。
“布萊克!”柏嘉良扭頭,大吼,“你統計一下,是不是所有第一次感染者的行動軌跡都有類似的執念影響!要是沒有這方面的數據,直接去發傳訊讓神殿想辦法提供!”
“好!”布萊克用力點頭。
“希望他們有統計。”柏嘉良頭疼地按按太陽穴。
“你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關聯的?”蘭特低頭看她。
“不一定,試試嘛。”柏嘉良面色冷靜,“對了,你們之前試驗的,我的血對平靜期的感染者有效嗎?”
“效果很小,”蘭特搖搖頭,“也有可能是我們出來得太快了,還沒見效。”
“柏小姐!”另一旁,艾詩卻在沖他們招手。
“怎麽了?”柏嘉良快速走過去。
“孩子的感染惡化速度和平均速度不一樣!”艾詩興奮地指了指隔離室裏面,“這群孩子們的感染時間已經超過36小時了,按道理應該早就進入了狂躁期,但他們還有自我意識!”
柏嘉良心頭一震。
“算是一個新發現麽?”蘭特也有些興奮,“強壯的人惡化速度比平均速度快,孩子反而慢些,這倒也算是符合規律。”
“不一定。”柏嘉良緩緩搖頭,想到了會場上那個成竹在胸點出“灰霧對強壯的人有特別針對”的公爵大人,微微皺起眉。
如果只是符合病理學規律的話,應該是不值得公爵大人特意點出來的。
“有可能是在篩選,”她心中慢慢有了個匪夷所思的答案,“灰霧更需要年輕強壯的人,對免疫力低下的老幼病殘反而沒什麽興趣。”
“這說明什麽暫時還不知道,但是……”
她看着裏面哭着的孩子和焦躁卻耐心哄着每一個孩子的年輕老師,心慢慢柔軟起來。
“已經進入平靜期的感染者,我的血幫不上忙,那還沒有進入狂躁期的感染者呢?”
艾詩一怔,随後猛地搖搖頭。
“不行!這才多久!柏小姐您不能放血了。”
“試試。”小人類倔得很,甩了甩自己一頭散亂的金毛,拖着艾詩就出了隔離區。
“該死,***的,”在柏嘉良有些愕然的目光中,漂亮的精靈猛地爆了粗口,扭頭大喊,“蘭特醫生!您快來勸勸她呀!”
柏嘉良心中卻已經有了想法,她輕笑着,手腕一翻,在艾詩和趕來的蘭特面前晃了晃。
“單純的我的血,效果可能還沒那麽好,”她看着自己掌心中乖巧躺着的小鐮刀,“如果用這柄仿制神器放血呢?算不算加上了神明的祝福?”
這大概就是公爵大人把它塞給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唔,不管,反正公爵大人一定就是這麽想的,她也贊成!
蘭特和艾詩看着她掌心的小鐮刀,一齊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她剛才說什麽?
那是……仿制神器?!
“別擔心,我的恢複能力真的異于常人。”柏嘉良看着驚愕的兩人,笑笑,脫下了防護服,取來一個無菌的血瓶,用那柄小鐮刀猛地割開了自己掌心。
嘶,還是有點疼。
傷口處瞬間亮起淡綠色的光芒,順着小鐮刀的刀刃流淌而下。
柏嘉良垂下頭,看着血液一滴滴落入血瓶。
無論什麽災難,孩子都絕對不能放棄。
這種淺淺的傷口,生命樹汁很快就縫縫補補的差不多了,這讓小人類蹙了蹙眉,随後眼睛也不眨,就在原本快要愈合的傷口上又給自己來了一刀。
蘭特先反應過來了,苦笑地看着她。
“柏小姐,您……”他的聲音中又多了幾分恭敬。
“別叫我柏小姐了,生分。”柏嘉良擡頭,沖着兩人笑笑,“叫我名字吧,我叫柏嘉良,家裏人喊我嘉良或者小嘉良,也有喊我小柏的,都行,你們随意。”
一老一少面面相觑,最後還是艾詩先壯着膽子喊了一句。
“嘉良?”
“嗯。”柏嘉良笑着應和,眸中卻有些恍惚。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自己的名字了。
啊,都怪那只老蝙蝠,每天都小人類小金毛小家夥換着法子的叫,就是不記自己的名字。
想到那個清瘦的身影,她的情緒又有些低落了。
公爵大人,您現在在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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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類現在在幹什麽?”秦唯西站在生命之樹的頂端,身旁是海洛伊絲相陪。
她邁步,走進這間精靈教國最大的檔案室,随口問道。
“她找了幾個同伴,一起去了一個在學校的小型收容處,剛才問神殿要了一份一次感染者的行程軌跡圖,至于現在……”海洛伊絲頓了頓,“在放血。”
公爵大人頓時有些氣悶。
一是因為小家夥又在那放血,二是因為……
“她找了什麽同伴?”公爵大人板着臉。
“一位當年衛國戰争退下來的老軍醫。”
秦唯西點頭。
不錯不錯。
“一位剛畢業還在實習的醫學生。”
秦唯西皺起了眉。
“是教國陸軍醫學院的高材生。”
公爵大人眉心微微放松了些。
“一位……鐵匠學徒,根據檔案看,是想要參軍體檢被刷下來了被迫當了黑戶。”
這回公爵大人的眉毛扭成了一團。
這就是小家夥正兒八經的第一批旅伴?
“好吧,”她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擺擺手,“不管她了。”
海洛伊絲撇撇嘴。
您倒是不管啊?
別以為我剛才沒看見您扔出去好幾只小蝙蝠,朝着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瘋狂撲騰翅膀,生怕趕不上。
“您來檔案室,是想找什麽資料嗎?”這些吐槽她自然是不敢說的,只是低下頭,恭敬地詢問。
“嗯。”秦唯西點點頭,看着眼前浩如煙海的資料卷宗,眯起了眼睛。
“我和阿忒若普斯同歲,是看着你們精靈建國的,”她漫步在高大的書架中,憑借着像果實一般垂落的燈散發的淡淡熒光辨認着其上的字跡,“我幾乎也經歷過你們所有戰争,小的,大的,我都見過。”
“但老人家記性真的不好,”她頓步,回頭看向跟着身後的海洛伊絲,腦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某位一直嚷嚷着要給自己炖魚湯補補腦子的小人類,唇間不自覺就泛起笑意,“所以,我其實不太記得你們那些戰争的很多具體情況了。”
海洛伊絲愣了愣。
“您的意思是。”
“我要你們所有戰争的詳細卷宗,”秦唯西微笑着回答,“內戰也好,外戰也罷,大大小小都無所謂。”
“但是,是所有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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