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斫琴

斫琴

岳清商當初說斫一張琴至少要兩年,他最終卻用了遠遠不止兩年。

紅蓮也看得出來,他在這張琴上傾注了非同一般的心血。每一次補灰胎、每一輪的上漆和打磨,都細致到近乎苛刻。這張琴制成時,他們正在北方極寒之地的大雪山上。這地方已經沒什麽人跡了,天地間只有茫茫白雪,與他們兩人。

狂風卷着暴雪,在飛近他們時便被無形的力量所阻,化作拂面輕風。附近一片的積雪已經掃去,鋪上幹淨的草席。紅泥小爐上煮着的雪水剛剛滾沸,紅蓮給自己沏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倚靠在牛背上。這頭壯碩的黑牛是他在山腳同牧民買來的,周身披着濃密的曳地長毛,他一看就覺得有趣,上山時也帶着它。還有一只紫背貂,卷着尾巴,像只絨絨的毛球一般,趴在牛背上打着瞌睡。

山上極靜,也極冷。或許正是因此,懸在山巅的明月也極清亮,像是由這山間千萬年的積雪凝聚成的精魄。

紅蓮啜着熱茶,安靜地看着岳清商。

岳清商已專注在手中即将完工的琴上好幾個時辰,從午後,一直到夜深。月光映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仿佛雪山的神靈。

定徽、安足、上弦……

最後,那人終于朝紅蓮看了過來。他沒有說什麽話,只雙手托起琴身,首尾掉了個頭,在紅蓮的面前輕輕擱下。

紅蓮連忙身子端坐,小心地撥動琴弦。清鳴聲起,一只華美輝煌的鳳凰虛影從弦上飛起,環繞琴身三周方散。羽翼上帶的光熱,一瞬間将這苦寒之地,變得溫暖如春。

這張琴認可了他。當然,它還在雛形時,紅蓮就已經是其命定的主人了。

“這張琴,叫什麽名字?”紅蓮問。

岳清商略一思索,道:“叫彩鳳鳴岐,如何?”

“好。”紅蓮的手指愛惜地輕撫過琴身,眉眼彎彎,“就叫彩鳳鳴岐。”

有了自己的本命琴,的确與以往不同,在琴弦上一抹一挑,都會在靈識中掀起微瀾。又用這張新得到的琴試奏了好幾支曲子,紅蓮才消停下來。他擡起頭,岳清商正注視着他,道:“時候不早了,休息吧。”

“嗯!”紅蓮點頭,收起了彩鳳鳴岐,忽然飛快地湊上前,在岳清商面頰上親了一口又坐回去,笑吟吟的。

“這是做什麽?”岳清商眉頭微蹙。

“你忘啦,”紅蓮道,“上山前我們借宿的那戶異族人,爹娘在睡前就會親一親兒子的臉,我都看見了。你不來親我,那我就來親你呀。”

“你啊,學琴曲怎未見得有這麽快?”岳清商搖搖頭,“快睡吧。”

“唔……”紅蓮依在岳清商身邊,合上了眼睛。入夢以前,迷迷糊糊地想,琴制成了,他們會回魔界嗎?其實,我還挺喜歡待在凡界的呢……

紅蓮的思緒,漸漸從回憶中抽離,凝視着面前的琴。

彩鳳鳴岐琴斫成之後,他們仍然留在凡界。岳清商不提返回魔界的事情,他自己也樂不思蜀。

他就在凡界長大了。從昔日牽着岳清商的手,像只小尾巴跟在那人身邊的孩子,長成了挺秀如竹的少年,身量拔高了不少,雖然仍比岳清商矮上一些。

這幾天他們在江南的一座小鎮上住,紅蓮每天都坐在河邊,膝上擺琴,奏着新學的曲子。

今日他也在老地方練琴。

來往的路人,河道裏搖橹而過的船女,都向他投來目光。剛采下的帶露鮮花,和新鮮的瓜果,被少女們紅着臉抛在他身邊。

這些抛來擾他練琴的花果,也不讓紅蓮氣惱,無形氣勁悠悠一蕩,盡數輕巧推開,反正都砸不到我……

練了一陣琴,他還從果堆裏揀了個沒砸壞的紅石榴,剝皮吃了起來。

他的吃相也許不是最優雅的,看在旁人眼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

入了夜,一輪明月,照在荒廢的舊園中。

宮裝長裙的女子身影,悄然顯現在檐底,她在階前坐下,一雙妙目望向坍圮的牆頭,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明月慢慢爬上中天時,女子終于眼中一亮,她等的少年來了!若一縷蔽月輕雲,飄然落入庭院,漫天的月華都被奪去,照在這張噙着笑意的臉上。沒有任何詞句可以全然地形容這張臉,在月色下顯出十分清純靜美,在白日裏想必又比陽光更明豔照人。

“公子來了?”玉娘道。

紅蓮點點頭:“我帶了很多花來。”他一揮袖,飛花飄落如雨,甫一落地,就在沒膝雜草中生根,變作紛紛搖搖的花叢。還有一只小酒壇,被他提在手上。

玉娘接過酒壇,找來兩只瓷杯,給少年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紅蓮一口飲盡,玉娘卻捧着酒杯,低頭輕嗅,嘆息了一聲。

月色下,她的指尖、手腕、衣袖……都似是透明的,清晰地映見掌中的古瓷杯來。

赫然是一個豔鬼,早已沒了人身。

玉娘靜了一靜,見紅蓮又興致盎然地喝下兩杯酒,道:“公子今天想聽什麽曲?”

“還是那曲‘花非花’吧!”

玉娘颔首,放下酒杯,對着夜空曼聲而唱。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歌聲婉轉流麗,纏綿多情。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紅蓮也跟着哼唱起來。他總是無憂無慮的臉上,露出一絲惘然神色。惘然的是什麽?也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公子,可不要在你師父面前唱這些小曲兒,”歌聲住了,玉娘微笑看他,“這支倒也罷了,尤其是什麽‘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牡丹含露涓涓,銷魂花房映波光’……這般淫詞豔曲,千萬別讓你那正經師父知曉。”

紅蓮笑了笑:“我倒想試一試。”

他是某天深夜偷偷溜出來閑逛時,聽到有人唱曲,才誤入此地的,還差點把玉娘吓了個魂飛魄散。

不過自從他小時候吞吃了一只厲鬼後,就一直對鬼物沒有胃口,吃下去冷飕飕的,又酸又苦,比仙氣要差得遠了。

他表明來意後,盤桓此地的女鬼玉娘總算鎮定了下來,又為他唱了一曲。她端的有一把好嗓子,據她自己說,她曾是名傳江南的歌妓,生前有不少風流才子為她譜寫新詞。

紅蓮不會寫詞,只懂得聽曲。他覺得這些小曲兒比起岳清商教他的琴曲,另有一番趣味。像一只只小勾子,要把他身體裏的什麽東西勾出來似的。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幌裏,舉體蘭蕙香。”紅蓮偏了偏頭,又唱了兩句他跟玉娘學到的曲子,問道,“吹熄了蠟燭,脫下衣物,在帷帳裏不睡覺,還能幹什麽呢?”

這句話換別人來問,玉娘一定暗罵一句“假正經”,理都不理,偏偏問話的是個初長成的少年,她只能笑道:“自然是有一件妙事可以做,比悶頭睡覺快活上百倍。”

“是什麽?”紅蓮追問。

“親個嘴兒,嘗一嘗口津,而後——”

親一親嘴?紅蓮聽得若有所悟。玉娘以袖掩口,接道:“後面的事兒,若我還有人身,馬上就能讓你知道……”她眼底掠過一絲惋惜,又含笑說,“公子若真的好奇,鎮北有家尋芳樓,樓子裏花錢找個姑娘就是,她會讓你知曉個中滋味。”

“尋芳樓麽?”紅蓮道,“我夜游時路過,那裏面唱的曲子,倒和你的差不多。不過,”他搖了搖頭,“今天我能花錢讓她教我快活,明天別人花錢也能和她快活,我總……不喜歡。”

“你啊,還不解事,就講究起來!”玉娘笑罵一句,“不過是陪你玩玩賺個糊口錢,幾錠銀子,就想人家從一而終?你不喜歡,鎮子上還有那麽多抛花給你的良家女兒,你挑個順眼的勾搭就是。”

紅蓮坐在石階上,雙手環膝,閉上眼睛想了想。片刻後睜眼,微微笑道:“若要試,我只想和一個人——我師父!因為你們身上都沒有仙氣,我只喜歡仙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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