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求凰

求凰

紅蓮說得篤定。

別人眼中清寒凜冽的仙氣，對他而言卻是香甜誘人。

最初他将岳清商捉回來，又舍不得一口吃了，正是被仙氣所引誘。

少年笑意盈盈的臉，如榴花照眼，殊無半點陰霾，玉娘卻莫名地覺出一絲邪氣。

她早已覺察這對師徒均非凡人，卻無法揣度兩人的力量深淺。見這個名叫“劍羽”的少年居然敢肖想他師父，不由道：“你那師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最好想都別想，更不要提，小心被他打斷了腿。”

“他不會打我，”紅蓮道，“他只在我小時候用戒尺打過手心，去年他說我長大了，從此再不會打我了。”

“這可不是兒戲……你小時候被你師父責罰，多半不過是貪玩偷懶，與這件事相比，都算不上什麽。”玉娘嘆了口氣。她不止擔心劍羽被他師父“打斷了腿”，也擔心教壞了劍羽的自己被那仙人找上門來。

“不問問他，又怎麽知道他不願呢？你不是說，這明明是一件快活之事。”紅蓮道。

玉娘更是忍不住苦笑。她心思一轉，忽道：“廂房的窗下有個梳妝匣，匣中有本琴譜，你去取來吧。”

紅蓮依言而去，他走進背後廂房，房中一片漆黑，對他倒是沒有妨礙。他果然在窗下找到了朽敗的紅漆盒。就算盒中曾裝過珠玉首飾，也早被人搜刮一空，只剩了一本殘破的舊琴譜。

他拿了出來。

“這是什麽曲子？”回到階前，紅蓮問。受岳清商的熏陶，他對琴譜總是頗有興趣的。

玉娘道：“你不必知道曲名，也用不着全學會，你可以學上一半，彈給你師父聽，讓他告訴你名字，教你餘下的該怎麽彈。他若肯教你，這件事你就有了幾分把握。”

“是麽？”紅蓮點點頭，展開琴譜，仔細看了一遍，記在心裏。

不久，少年踏月而去，身影潛入了小鎮客棧的其中一間。床上有人睡得正熟，看容貌身形，赫然與他分毫不差。

原來這悄然夜游的，只是紅蓮分出的一具化身。

床榻上，紅蓮正做着夢。

近日以來，他常常都做這同一個夢。

他夢見岳清商攬他在懷。從小時候起，紅蓮就很喜歡岳清商牽住他的手，喜歡鑽進岳清商懷裏撒嬌，夢裏那個人擁着他的情景，比起小時候卻又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明明還是那樣抱着。幼時的他，只會趁機蹭仙氣，偷偷地嘴饞；如今，卻在心裏隐約期盼着什麽……

而這一晚的夢，比前幾日又多了些內容。岳清商抱着他，微低下頭，雙唇輕輕印在他額心的蓮花上，而後慢慢下滑，反複親吻碾磨着他的唇。他是如此貼近自己，眼波溫柔，呼吸相聞，灼熱的吐息輕打在自己肌膚上……

之後會怎麽樣，紅蓮不懂，這個夢也因此轉為混沌。他只知道在一片朦胧幻霧中，他們皮肉緊貼，未有絲毫間隙，纏綿了整夜。

清晨紅蓮醒來時，心情低落。昨夜再度造訪的那個夢，讓他的身體殘留了一些怪異的燥熱。

他想……他好想……

他每一天都更渴望觸碰岳清商的皮膚，渴望現在岳清商就能用力地将他抱在懷裏。

但也只能是想想罷了。自從他長大後，岳清商說他應該獨自睡了，就沒有再和他住過同一間屋子。

紅蓮又想起昨晚同玉娘說的那番話，心裏依稀感覺，也許這個夢的結局，就是她所說的那件事，那件“令人快活的妙事”。找岳清商教會他，這個夢便可揭開迷霧，顯現出全貌了。

要，怎麽開這個口？

還沒等他想出點頭緒來，“篤”“篤”“篤”，已有人在敲門。紅蓮抿了抿唇，有點兒莫名而來的委屈，卧在床上不想動。往常他早就跳起來，把自己和床鋪都清理幹淨，趕着去開門了。

“紅蓮？”

岳清商推開門時，只道自家徒弟在貪懶賴床，或許昨晚又去哪兒逛了整夜……卻沒料到，一眼瞧見，床上四爪朝天，躺了一只大水獺。

水獺黑豆般的小眼珠觑了觑他，仍是一聲不吭，也不動彈。

“你這是為何？”岳清商問。待他走到床邊，那只胖乎乎的大水獺忽然翻過身，一躍而起，四只爪子抱住他，把小腦袋埋在了他的胸前。

他這副模樣，讓岳清商禁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水獺柔順的背毛，道：“發生何事，怎的一大早就撒嬌？”

水獺微弱地“哼哼”了兩聲，但岳清商不解水獺語，自然聽不明白。

他又安撫了水獺幾下，便捉着小家夥的身子，想将它放下來。水獺卻是抱緊他不放，死活賴在他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松了爪子，耷着腦袋，被他輕輕擱在床邊。

“把自己收拾好，待會兒下來吃早飯。”岳清商道。

“嗯……”大水獺悶悶地應了一聲。

早飯是在客棧的大堂裏用的，師徒倆一如往常，岳清商沒有問什麽，紅蓮也不提剛才的事情。

今天不是月末，依然得練琴。

吃了早飯，紅蓮仍抱了琴，來到客棧外的河道邊，施了個辟塵咒坐下來。

他開始彈玉娘給他的那份殘譜。譜子他已記在心底，就缺練習了。

指間流出的琴音起初青澀，漸漸轉為行雲流水。

這到底是一首什麽曲子？

紅蓮猜不出來。他覺得這優柔的琴音，如一只靈活的手，撩撥着他心裏的弦，讓他的心也随着琴音震顫。

他擡起頭來，一邊奏琴，一邊心不在焉地游目四望……想找到那個人來解答他的躁動。

他終于找到了，眼中也露出歡喜的神色。

“師父！”紅蓮喚道。岳清商朝他點了點頭，站在他身旁的柳樹下靜靜聽着他彈琴。

被那個人的目光注視着，紅蓮只覺指下琴音中原本就有的什麽，更濃烈了幾分，幾欲從琴弦上迸發而出——

魔物只有魂核，本沒有心，如今他那顆本不存在的心，卻在咚咚地躍動。

宛轉的琴音，忽戛然而止。

“怎麽斷了？”岳清商問。

紅蓮擡頭，望向他：“師父，這是我無意間得來的琴譜，殘缺不全，後面都已經丢失。我也不知道這支琴曲的名字，你知道麽？”

臉上是純真的好奇之色。紅蓮本來不是個會掩藏心思的人，開心就笑，難過就鬧，可是近來，在岳清商面前，他好像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

“鳳求凰。”岳清商答道，凝注着他，內心亦有許多感慨。

他通曉音律，自然聽得出紅蓮寄于絲弦上的情思。小徒弟終于長大了，也像凡人少年一般，生出了思慕之心麽？也不知他心中所想的，究竟是誰家女子？

紅蓮分出化身偷偷夜游的事，雖然手段隐蔽，卻還瞞不過他這個師父——紅蓮曾不小心說漏嘴，白日裏從沒去過的地方，他卻像是已經來過。岳清商當時聽在耳中，不曾點破，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或許半夜出游，少不了是同佳人幽會，這本“鳳求凰”的琴譜，也是因此得來吧。

随即，岳清商又道：“你把殘缺的琴譜給我，我來補全。”

“鳳求凰……”紅蓮口中喃喃，把玉娘的那本琴譜拿給他。

原來是它！他聽說過這首曲子，聽說過相如文君的故事，難怪玉娘要教自己彈給岳清商聽了。

岳清商觀看琴譜之時，紅蓮湊到他身邊，問道：“師父，補完琴譜，你會彈給我聽嗎？我想你親手教我。”

“此曲不難，你自行練習幾遍即可。”岳清商淡淡道。

“哦。”紅蓮聞言，有點茫然。照着玉娘所說，岳清商告訴了自己琴曲的名字，卻不肯彈給自己聽。這算不算是……被他拒絕了呢？

自己在彈琴的時候，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卻還是波瀾不驚，一點反應都沒有。紅蓮神色黯了黯，沒再說什麽，默默回去練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