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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姜最後也沒有戴着周溪山折的紙領結上臺。

臨上臺前,周溪山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了另一款紅領結。雖然和大家的紅領結不太一樣,但畢竟這是真正的領結,比紙做得更莊重些。

周溪山把那團紅絲帶遞給她,氣兒都沒喘勻:“趕緊系個蝴蝶結。”

許姜誠實道:“不會。”

舞臺那邊的老師喊他:“下個是你們班,領隊先過來候場!”

“知道了!”周溪山應了聲,轉過頭來,聲音沙沙的,“低頭,許姜。”

許姜聽話地垂着頭,微微傾身,任由周溪山的手指引着紅絲帶,靈活地穿過她白色襯衫的衣領。

他速度飛快地打了個蝴蝶結。

周溪山:“看清楚了?”

許姜搖頭:“沒有。”

“……”周溪山無奈地彎彎唇,“時間來不及,下次再教你。”

他向臺邊跑了幾步,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回過頭:“許姜,今天很漂亮。”

說完,又要離開。

許姜看着站在候場區的姚思安,忍不住叫住了周溪山。

“化妝老師說,我們的眉毛一樣漂亮。”許姜認真強調道,“只有我們兩個。”

“好。”周溪山笑得溫柔,在舞臺後方陰暗的光線裏,他嘴角噙着的笑像是銀河裏掉落的碎星。

“榮幸之至。”周溪山說。

-

眼前這個拎着許姜裙繩的周溪山,漸漸和她記憶中的溫柔少年重合。

許姜手裏舉着那柄黑傘,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

周溪山手上動作極快,手指除了裙繩外,再沒碰到她分毫。

張弛有度,許姜想。

周溪山把許姜送到小區樓下時,身上濕了大半。雨水洇進他的黑色襯衫,仿佛在黑綢上落下更深一層顏色的花團。

他把自己送回家,卻濕漉漉地回去。

會不會受涼感冒?

“周喜三!”許姜望着周溪山即将離去的背影,鼓起勇氣,“要不要上來坐坐!”

喊完這句話,許姜覺得有幾分尴尬,成年男女這樣直接的邀請總像在暗示什麽。但他們相識十年,周溪山總不會多想。

……嗨,她巴不得這塊木頭多想。

周溪山腳步微頓,轉過身,傘下面容清隽舒展:“叔叔阿姨不在家?”

許姜點頭:“不在。”

周溪山彎唇:“好。”

許姜:“……”

到了樓上。

許姜換下鞋,走向廚房,深深呼吸了幾下,調整好自己的心情。

他們是多年未見的朋友,僅此而已。

朋友之間,總歸沒有那些拘謹和客套的。

許姜做足了心理建設,朝廚房外面喊:“喝點什麽?”

周溪山:“都行。”

許姜記得周溪山原來的口味,踮腳從櫥櫃最上面的櫥櫃格子裏翻出一小包金駿眉。

爸爸平時不舍得喝,但總要有人喝吧。許姜這樣想着,負罪感少了很多。

濾過兩遍水,許姜端着茶杯走到客廳時,周溪山手腕搭着西服,仍站在門口,表情略顯局促。

“不知道換哪雙拖鞋。”周溪山摸摸鼻尖,“下次來就有經驗了。”

許姜:“灰色那雙是我爸的,紅色的是我媽的。我家平時沒人來,沒準備多餘的拖鞋,你穿誰的都行。”

說完,許姜目光落在自己腳上。

“要不你穿我的。”許姜抿起嘴角笑了,調侃道,“蜜桃粉色,很适合你。”

五分鐘後。

周溪山踩着小了好幾碼的蜜桃粉拖鞋,坐在茶幾邊品茶的模樣,非常滑稽。

許姜忍住沒笑:“周大少喝着怎麽樣?”

周溪山配合地贊嘆:“此茶只應天上有。”

回歸到正常朋友模式後,許姜和周溪山相處起來就輕松很多,不知不覺就聊了将近兩個小時。

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對錯失的幾年閉口不談。許姜的國外生活過于寡淡,除了難以宣之于口的想念,沒什麽可以和周溪山分享。

至于周溪山,許姜想,他應該也沒什麽想跟自己說的。就像每逢國內的傳統節日和新年,她都會收到周溪山的祝福短信。

【你是第8023個收到祝福的人,新的一年祝你天天開心,歲歲平安。——周溪山】

……是很奇怪的群發模板。

而他們為數不多的交流,也止步于這些由年節祝福開啓的短信。

外面的雨聲打斷了許姜的思緒。

這場雨來得快,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兩個小時過去,玻璃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許姜憂心忡忡地望着窗外,不知道一會兒許衛國和姜蘭該怎麽回家。

按照他們早上就坐高鐵離青榆的時間,現在正好是趕回來的時候。

許姜正想給他們打個電話,就看到姜蘭在微信群裏的消息。

【我和你爸下午從京北返青榆的飛機延誤,今晚回不去。】

【青榆天氣預報今晚暴雨至明天淩晨,別亂跑。】

許姜愣了下,連忙給姜蘭撥了語音通話。

“媽媽,你那邊怎麽樣?”

姜蘭明顯沒想到許姜會打電話過來,沉默了幾秒鐘才答道:“挺好的,京北這邊雨不大,但還是飛不了。”

“我和你爸在這邊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回去。”

許姜:“好。不要随便找家旅館住,選個舒服點的。”

姜蘭難得地嗯了聲,挂掉電話。

許衛國坐在候機室的椅子上,正望着手裏的文件發呆,聽姜蘭挂了電話,這才晃過神來,問:“閨女什麽事。”

“沒事,囑咐我們住個好酒店。”姜蘭嘆了口氣,看着許衛國遍布紅血絲的眼睛欲言又止。

許衛國察覺到姜蘭的動作,微微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偏頭看向姜蘭:“你是不是在怨我。”

姜蘭沉吟半晌,搖搖頭:“沒有。現在青榆的局勢,你走出這一步于公于私都毫無問題。”

“可是周家當年對咱們,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為過。無論是李曦還是周景林,對我們都是沒話說。”姜蘭疲倦地揉着眉心,“公司現在和京北那邊做資源置換,就是把周家又往火坑裏推了一步。”

“估計得有不少人罵我們狼心狗肺。”

“挨幾句罵算什麽。”許衛國表情凝重,“現在最關鍵的就是明哲保身。”

姜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還有就是,姜姜那邊……”

“小孩子家家考慮她幹什麽。李曦和周景林的恩情我們可以以後再報。”許衛國眸光深沉,“不論是幾個周家,都不能讓我們重新回到那種日子裏活。”

-

另一邊。

許姜挂斷這通電話後,感覺周圍的氣氛似乎變得有些旖旎,讓她有點心不在焉。

周溪山端着茶杯,靜靜看着外面的雨幕,英挺眉峰微微皺起,不知在想些什麽。

仿佛要淹沒整座城市的傾盆大雨,身體裏尚存酒精的兩個人,不會再有人進入的房子——

種種跡象都在告訴許姜:不管能不能發生什麽,今夜都要把周溪山留下。

只要她今晚有勇氣,或許很多事情就會不一樣。

那些暗無天日,爛在心裏的話,也可以說給想說的人聽。

周溪山見她挂了電話,回過神來:“茶不錯,改天我請你喝古樹普洱。今天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

許姜側過身,攔在他面前:“吃過晚飯再走吧,我爸媽去京北出差,今天不回來。”

她垂着頭,心裏忐忑不安,沒敢看那雙濃黑的眼。

過了兩分鐘,周溪山慢悠悠的聲音從她頭頂響起。

“……你是不是不會做飯。”

一個人在英國活了兩年多,怎麽可能不會做飯?她包的餃子可是讓嘗過的外國人都贊嘆:“Chinese Good!”

許姜懂得就坡下驢的道理,于是昧着良心點頭:“不會。”

“家裏有菜麽?”周溪山認命地撸起袖子,走向廚房,“晚上随便吃點……”

許姜拉開冷凍層:“吃牛排吧,我前幾天剛買回來的。”

周溪山無奈搖頭笑笑:“行。”

廚房裏暖色的燈光映着青年人颀長清瘦的身影,許姜站在周溪山身邊,恍惚間以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家。

許姜回憶着在短視頻裏刷到的綠茶話術,磕磕巴巴地模仿:“哥哥在我家做飯,你女朋友知道了不會生氣吧?”

“哥哥沒有女朋友。”周溪山挽起袖子,娴熟地把牛排拿出來化凍,“許姜同學,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許姜追問:“真沒有?你不用跟我撒謊的。”

周溪山頭也沒擡:“真的。我那麽忙,哪有時間想這些。”

許姜追問:“不會跟我一樣是母胎solo?”

周溪山佯裝怒意舉起菜刀:“不做飯的人就出去。”

許姜踩着他給的臺階,走到客廳邊的酒櫃。

剛剛的插科打诨已經透支了許姜身體裏所有的勇氣值。

她不敢再問周溪山,姚思安說的是不是真的。

就像和周溪山做了十年朋友,許姜從來沒有堂堂正正地,對周溪山說過一句喜歡。

-

周溪山的手藝意料之外地不錯,牛排煎得香嫩,許姜多吃了不少,于是她飯後執意要刷碗消食,把周溪山推到CD架旁,讓他選個片子等會兒一起看。

許姜收拾好廚房過來時,電影已經放過了開頭。

她從酒櫃裏抽了一支紅酒,拿着兩只高腳杯坐到周溪山身邊,發現他選的電影是張國榮的《霸王別姬》。

直到電影結束,許姜的紅酒都沒有打開過。

“老片子質感真不錯。”周溪山關了投影屏,“你覺得怎麽樣?”

“不管看多少遍,每次看到程蝶衣時我都覺得……”許姜拭掉眼角的淚,看向黯淡的投屏,喟嘆道,“程老板是當真的風華絕代。”

周溪山抿唇笑笑,拿過她放在一旁的紅酒:“外面雨停了,慶祝一下?”

許姜揚起唇角:“好。”

雨後的青榆十分靜谧,平時喧嚣的夏蟬此時也只憊懶地鳴叫幾聲。

許姜打開窗戶,濕潤舒适的夜風輕緩吹進屋內,清新宜人。周溪山關掉空調,忍不住感嘆:“果然自然風最舒服。”

他回過頭問:“是不是,許姜?”

周溪山穿着和普通上班族沒兩樣的白衣黑褲,衣領松垮着開了兩顆紐扣,下颌棱角和鎖骨線條都比幾年前幹淨利落,屋內昏黃的落地燈襯着他的濃黑眉眼,讓許姜像個溺水的人,在這片名為周溪山的海域裏無限沉淪。

“我去拿點東西。”許姜說。

她匆匆跑進卧室,翻出在國外官網上訂的白色長毛羊毛毯,還有和富婆趙時羽一起逛街時購入的價值幾百塊的香薰蠟燭。

VOLUSPA象征自由與幸福的鶴望蘭香薰放在落地窗前,點燃後氤氲出點點香霧,撲面而來一股清新恬淡的香氣,中調是溫暖的天竺葵,後調是酸甜的葡萄柚。

許姜和周溪山坐在羊毛毯上,深吸一口氣,相視而笑。

周溪山舉杯:“味道不錯。”

許姜:“感謝VOLUSPA,敬自由與幸福。”

清涼撲面的鶴望蘭,潮濕顫顫的夜風,靜谧溫柔的月光,偶爾出現的蟬鳴,暖黃色的落地燈——

這個夜晚,有太多東西讓人沉醉。

喝到後來,許姜臉色微醺,靠着周溪山的肩膀。

“以後有什麽打算,小醉鬼?”周溪山扯扯衣領,懶散地靠着沙發。

許姜握着紅酒瓶,仰頭喝了一口:“我找好地方實習了,過段時間會再找正式工作。”

周溪山:“挺好的。”

許姜坐直身體:“你不問我去哪裏工作?”

周溪山頗有耐心地順着許姜,看着她笑:“好,去哪裏。”

許姜忽然靠近,烏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眨:“周喜三,我去京北市工作怎麽樣。”

周溪山眼神微頓:“不留在青榆?叔叔的公司在這裏。”

許姜固執地重複:“我想去京北,周喜三。”

周溪山沉默半晌,拿過她手中的酒瓶,把許姜重新按回肩膀。

“京北市很好,好好發展,以後別忘了你哥。”周溪山說。

許姜沒應聲。

他攬着許姜肩頭的手緩緩松開,像在放飛一只盤旋未落的候鳥。

周溪山仰頭喝淨瓶中最後的紅酒,幾滴酒液落在白襯衫前襟,他恍若未覺。

“許姜,有時我覺得你很像程蝶衣。”周溪山說。

許姜趴在他肩頭淺淺呼吸,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假寐。

周溪山望向窗外繁星:“而我也很像段小樓。”

他托着許姜的後頸,把人抱進了卧室。

臨走前,周溪山拿走了快要燃盡的香薰蠟燭。

雨後空無一人的街道,周溪山步伐放的很慢,手裏舉着已經燃盡的香薰,像拿着瓶喝不盡的紅酒。

手機在褲袋裏忽然嗡嗡地震動起來。

“喂,三兒,回家了麽。”

周溪山嗯了聲:“剛回,在路上。”

蔣煜揶揄地笑道:“這麽晚剛出來?怎麽着,我三哥這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把小姜姜拿下了?”

周溪山站定,沉默地看着他面前的水坑,沒應聲。

蔣煜似乎是感覺到什麽,也随之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說:“你丫想清楚了,等許姜正式去京北工作了,你還有什麽機會?”

周溪山:“……看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她以後要去京北的。”

“……艹。”蔣煜在電話裏罵了句髒話,“這重要嗎?周溪山你給老子清醒一點,之前跟塊望夫石似的把人盼回來,你現在又在等什麽?”

“上學的時候說等她考上大學,你從國外回來又說等她交換回國,人家沒回來直接在國外讀研,你就巴巴地等着。”蔣煜嗆聲,“怎麽,以後還要等什麽?等許姜幹出一番事業,等她結婚生子,等她離婚嗎!”

“周溪山,主動追她是會死嗎!”

一滴水從樹葉上滑落,滴進周溪山眼前的小水坑裏,激起了一層層小而密集的漣漪。

“不會死。”

第二滴水,落在周溪山的眼尾。

微涼的水讓濃黑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下。

“但是蔣煜,”周溪山握着手機的手微微收緊,聲音和緩平靜,“你說,我現在憑什麽追她。”

手機那頭一片沉寂。

在周溪山以為蔣煜挂了電話時,那邊忽然開口:“三兒,人這一輩子就那麽幾十年,錯過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遺憾嗎。”

周溪山擡起腳邁過眼前的水坑,另一只手穩穩地握着燃盡的香薰蠟燭。

“沒關系。”

雨水和着地上的泥,濺在周溪山的褲腳。

“她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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