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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王洲擡頭,半是試探半是篤定,“你所說的,可是西伯侯姬昌府上?”

“你也是早有揣測。”李冉點破王洲的心思。

王洲淡淡一笑,那可是原著之中他最大的敵手,他怎麽可能沒點想法?

甚至在最初發現宮中大網之時,他便暗暗将懷疑的目光投向西岐,只是沒有證據,未曾表露而已。

等到得知網中人來自四方諸侯,王洲的懷疑更是深重。

要知曉,姬昌向來賢名遠播,不說朝中對他的推崇,冀州蘇護憑他一封信便能休戰請罪,那八百鎮諸侯又有多少是他的擁趸?

只憑這一點,蘇護便有極大的便利,将人手安插至各鎮,再彙集至朝歌。

再一點,織這麽大一張網定是需要不短的時間,而說到時間,又有誰能比耄耋之年的姬昌還多?

如今谷茂已循着方向親自去探查,最近傳回來的消息也與王洲的猜測有些重合,故而李冉提及此事,他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姬昌。

得到王洲的回應,李冉也不賣關子,輕笑道,“這也是我無意間發現的。”

當日,他巡視過原族群駐地方圓百裏,繼續尋找時正好經過西岐城。

以那族群的習性并不會進入城中,但李冉心境有些不甚安穩,便尋了一處無人之地略作歇息。

那是一個幽靜的小湖泊,湖中有一個小島,與湖岸以橋相連。島上有一個涼亭,旁邊種了幾棵樹,李冉給自己施了障眼法,便入了亭中。

将将入夜,李冉穩下心神之際,卻有一行人大張旗鼓地來了湖心島。

他初時本欲避開,然而在見到為首之人後,卻鬼使神差留了下來,因為那人正是天命之中纣王的對手西伯侯姬昌。

因李冉障眼法之故,所有人皆看不見他。

侍女們自顧進入涼亭,細細灑掃,鋪設席案,又備上酒食,才一一退出小島,一時島上只剩下姬昌一人。

李冉好奇地看了兩眼,只見姬昌身穿暗紅色袍服,一頭白發,面色卻紅潤,雖有皺紋也不顯半分老态龍鐘。

此時姬昌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着湖面,既不喝酒,也不用食,那眼眸卻讓人只覺無端的黑沉。

沒興趣看姬昌一個人發呆,李冉收回視線,準備離開,岸邊卻突然起了些騷動。

他循聲望去,竟是一白發老妪拄着拐杖,正要上橋往小島來。

姬昌顯然也聽見了動靜,他略一張望,便趕緊起身,快步迎上前去,口中呼喝侍女攙好太妃。

原來這老妪正是姬昌之母太姜。李冉恍然,又一次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于是他眼見母子二人入亭,侍女匆匆再設一席,供二人對坐,又退出了小島。

亭中只餘母子二人,靜靜對坐。

好半晌,太姜敵不可聞地嘆息一聲,道,“我兒,你已有數十年不曾來這亭子,今日何以又來?”

“母親,天命為何?”姬昌眼神微涼,輕輕掃過太姜的面容,執壺為彼此斟酒。

“天命就是,我兒将有百子,所著之書流傳千古!我孫将承王位,取代殷商執掌天下!”太姜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出自肺腑,铿锵有力。

姬昌呵呵一笑,擡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聲音滿是苦澀,“可是母親,天命已經變了啊!”

太姜怫然變色,厲聲喝道,“休得胡說八道!天命如何會變?!”

“母親何必自欺欺人?”姬昌把玩着手中酒盞,聲音帶着塵埃落定的輕松與寂寥,“如今朝歌之氣雖未及鼎盛之時,然以其欣欣向榮之态勢,天命已在殷商。”

太姜眉心擰成一個疙瘩,口中卻勸慰,“我兒何須擔憂?我西周天命在二十七年後,如今殷商再是鼎盛,也不過是徒勞。”

二十七年後?姬昌緩緩搖頭,“母親可知,若大王穩步前行,或許不用十年,西岐之心便将盡歸于大王。如此,哪裏還能有二十七年後?”

“毫無憑據,何以在此危言聳聽?”太姜更是不悅,看向姬昌的眼神也淩厲起來。

姬昌再次執壺,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斟酒,面上苦澀更甚,“母親可知大王在朝歌做了何事?”

“造紙、制售雪鹽、改造農具、使用畜力、試驗種地秘法、糧食增産最多者達去年三倍。”

“便是你我母子,也并不會嫌棄家中糧食多,更何況那些聊以為生的鄉野庶民?只大王推行種地秘法,便足以取得天下萬民之心。”

“而紙張與雪鹽,母親已經試用過,敢問天下又有幾位貴族能夠抗拒?”

“兒子還聽說大王麾下有能人,宮中後妃與幾位殿下的蜂蜜皆可随意取用。這樣的日子,幾位貴族不向往?”

再有軍士退役之策、劁豬之法、養殖之道、啓用女侍衛……看似小事無關痛癢,但這一點一滴下來,将會成為一道洪流,席卷天下。

“如此一來,天下人心将盡歸大王!”他放下酒壺,嘆了口氣,如此,人心大勢又如何能來到西岐?

太姜不屑道,“天命在此,大王将會被美色所迷,如今再是英明,又有何懼?”

“去年春,大王之荒淫傳得沸沸揚揚,如今又如何?”姬昌摩挲着酒盞,神色郁郁,“自去年春三月,大王至今未曾留宿後宮,未曾召幸女子,大王堪稱聖德之楷模。”

“母親,天命變了啊!”他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将杯中酒混着失落一起灌入腹中。

太姜的面色黑沉如水,看着姬昌幽幽道,“若它變了,那就由你我将他撥回正軌。”

她知曉兒子後院之人來歷各異,其中正有吸引男子之法。

“母親又如何得知,兒子未曾嘗試過?”姬昌苦笑了下,竟連喝酒都沒心思了。

自從當日朝歌及崇城增産之事傳至西岐,姬昌便敏銳地發現人心已在浮動,又聽說這季種豆,不僅朝歌和崇城,大王還派人前往四方邊關主持種植,若這一季再次增産,大王的聲勢将再也無法遏制。

而大王那本該有的“荒淫”名聲,卻只在最初略有流傳便被徹底洗清,本該坐實大王名聲并打壓北伯侯的戰争也消弭于無形。

甚至那本該對大王影響最深的蘇妲己,若無他的推手都進不了朝歌。可惜就算她入了王宮,大王仍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直至此時,無論是天下大勢,還是大王情狀,都早已與天命相差十萬八千裏,這讓姬昌如何還能坐等天命發展?

因此,他向朝歌下達了命令,“不惜任何代價,對大王下咒”。

算着日子,朝歌那邊已經開始動手,姬昌心神不寧,默默起了一卦。

卦象結果,下咒之事已成,然所圖之事未果。

下咒已成,所圖未果?!姬昌只覺得好笑,然後他也順勢笑了起來。笑得眼中含淚,面露無盡諷刺和凄惶。

“夠了!不要做這副沒用的姿态!”太姜一拍桌子,怒瞪姬昌,“你莫不是忘記當日無子承襲西伯侯之位時的艱辛?!當日你既能一步步穩穩走下來,如今又有什麽大不了?”

姬昌卻是笑得更大聲,“母親,自欺欺人的是你吧?你确定,當日繼位,果真有那麽艱辛?”

太姜語塞,而姬昌收了笑,一臉諷刺,“我命中要為西周崛起奠定基礎,故而哪怕殷商勢弱我也必須安分守己,哪怕朝歌打壓我也必須忍氣吞聲,哪怕并無男嗣也必須繼承父位。”

因為願意随他不安分的人都會死,若想反抗他就會病得下不了床,而在他不願争搶之時,他那些有男嗣的兄弟已經非死即殘。

“我命中有百子,長子次子皆出自我原配太姬。故而無論我想娶誰,不是女子夭折,便是意外頻發。無論我有多少姬妾,皆無一人能誕下男嗣。”

原本他不信命,在遇上令他心動的女子元姬之後,他更是不願意相信。嘗試無數次無法大婚之後,出身鄉野的元姬勸他放棄儀式,二人自在過活。

他被元姬說服,只願與她共度餘生,然而卻在一次随元姬回娘家時,被她族中姐妹暗中下咒,欲強搶他為婿。

他寧死不願相從,元姬卻不忍看他去死,只是也不願遂了同族的意。

于是元姬求了同族長輩,終于能讓姬昌不被同族姐妹所轄制,代價則是整整三十年,他一日離不得女子。

然而三十年之期已到,姬昌不僅沒能與元姬重新二心相貼,反倒是陰差陽錯與太姬成了婚儀,将将十月太姬便誕下姬昌長子。

元姬心碎而去,姬昌也徹底信了天命。

誰知過了這幾十年,那一向按部就班的天命,竟是輕輕松松就轉了彎。

從初時的抗拒,無奈地接受,到徹底地信奉,并徒勞地維護,姬昌這數十年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他直接執起酒壺往嘴裏倒,直到再滴不出一滴酒液,他将酒壺往地上一扔,嘶聲道,“這究竟算什麽?!逼着我走上天命之軌跡,卻又在我命途過半之後,将我的前路攔腰斬斷!到底為什麽?!”

“兒啊!”太姜忍不住喚道,一臉心疼地凝視姬昌,眼中險些落下淚來。

姬昌的蔔卦之術習自太姜,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天命之說也是姬昌蔔算過後,二人互相探讨所得。

她以自己的兒子為傲,更欣喜于他在天命之中的作為,故此在姬昌當年試圖違抗天命之時,從來未曾支持過他。

她看着他撞得頭破血流,看着他失掉銳氣接受現實,卻也穩健地踏上另一條路,太姜在心痛之餘,也欣慰于兒子終于走上正軌。

其實天命之變,太姜若真是半點未曾察覺,她今夜也不會前來尋找自己兒子。

奈何與當日的天命一般,如今的天變他們亦是無能為力啊。

她初時的強硬只不過是不忍兒子迷茫,想借此讓兒子堅定自己的路,以減輕他的痛苦。

然而此時看着兒子因自我懷疑而生的無力與頹喪半點未消,她不禁心痛難當,哪還記得維持自己佯裝的冷硬。

接收到太姜慈愛的目光,姬昌恍若隔世。自從多年前在天命一事上,自己與母親意見相左,哪怕後來自己妥協,他也再未與母親同以往一般親近。

這是自己最親近的母親啊!想到這一點,姬昌心防頓時失守,積攢多年的痛苦悲傷難過怨恨一湧而上,全化作心中無盡的委屈,漫上眼眶。

他撲倒在太姜身前,放聲大哭,“母親!母親!……”

“兒啊!”太姜抱住姬昌的頭,同樣淚如雨下。

二人抱頭痛哭許久,姬昌才抹着眼淚,退出母親懷抱。

他回到自己的席上,羞赧地垂頭,“母親,兒子失态了。”

太姜擦幹臉上的淚水,綻出一個溫柔的笑,“你便是百歲千歲,也是我的兒子,在母親面前作兒女态,不是天經地義?”

“母親!”姬昌又哽咽了一下,才終于鎮定下來。

他正了面色,談及正事,“母親,您認為我們西岐往後該如何?”

“你是西岐之主,心中自有主意,又何必來問我這個老婆子?”太姜微笑搖頭。

姬昌也笑起來,“母親對兒子又何必如此?兒子知曉母親心有丘壑,便先說一說自己的想法,請母親斧正。”

太姜看着自己兒子,含笑點頭。

姬昌細細說明如今情況,“之前我試圖修正天命,命人給大王下咒。今日兒子蔔卦,得出‘下咒已成,所圖未果’。”

“如此,我這幾十年在朝歌的布置怕是也要損失殆盡。更要緊的是,若大王順藤摸瓜找到西岐,一旦出兵,便是西岐的滅頂之災。”

太姜卻是緩緩搖頭,“兒啊,你想差了一點,就算大王知曉幕後之人是你,他也未必會出兵西岐。”

姬昌一愣,反應過來,“母親說的是,大王連諸侯進貢時的侍女車夫均強留下來,他手下定然極為缺乏人手。若要打仗,則必要抽調人丁,大王可不一定願意。”

“再有,以大王近年的性子,便是要針對西岐,他所選的,應該也是兵不血刃之策。”

他微微一笑,“只要不打仗,便任由大王針對吧,就當是讓他出口氣。”

西岐雖因防守邊疆,麾下将士極為骁勇善戰,但殷商有名武将更是不知凡幾,此時相争,西岐唯有落敗一途。

倒是文治,姬昌極有自信,大王必定無法輕易動他根基。

“你心裏有數就好。”太姜贊許地點頭,面色微微凝重,“你如今該重視的,乃是另外一事。”

姬昌正色行禮,“還請母親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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