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枯萎
自從換了三撥下人後,肖家資歷最老的管家老安被派到了木小樹身邊。
老安已年過六旬,此前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肖清讓,這番下派在木小樹看來委實有些小題大做。不過身邊換成老安後,木小樹的種種逃離計劃再也沒有了施展之地。
老安很安靜,從不多言,故而木小樹的種種小計謀就像打在了一團棉花上,噗地沒有了聲響。為此,木小樹很是惆悵。
最初半個月,宅子裏處處有肖清讓的身影。他就像空氣,充斥在木小樹周圍的每一寸空隙。然而,半個月後,他外出的次數漸漸增多。大多數時候,只有木小樹一人對着偌大的宅子發呆。她出不去,外人亦進不來,周邊只有像幽魂一樣沉默的下人。
這座華麗的宅子就像金絲籠,她是鎖在籠中被飼養着的金絲雀。
牢籠一樣的生活令木小樹越來越萎頓,她開始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今天下小雨了,雨中漫步不錯呢,你說呢老安?”
“中午的甜點味道很好,是誰的手藝呢?”
“我以前很想學料理呢,可惜沒有天賦,但我總覺得天賦是可以培養的,只不過沒遇上好老師。”
“我可以上網嗎?哦,我忘了,所有的網線都被切斷了。”
“電視呢?看看新聞總可以吧?哦,原來這座宅子裏的電視都被拆了啊。”
“那我可以跟着廚房的人學料理嗎?哦,也不可以。算了,我看看書吧。”
老安從來不和木小樹搭腔,他總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像一團空氣,存在感極弱,甚至弱得令木小樹常常忘了他的存在,于驀然轉身間被身後的老人狠狠吓了一跳。然而時間是一劑良藥,久而久之,她漸漸習慣了身後存在一抹影子。
她原以為這抹影子不會說也不會動,而事實卻告訴她老安并不是壁上的殘影。
第一次看見老安除了站姿以外的動作是在一個悶熱的傍晚,她已三天沒有見到生人,恍恍惚惚地拿着水果刀比劃着往手腕上抹。
蘋果咕嚕嚕地滾到了地上,還未滾出一步遠,老安的一只手已如閃電般截住了她手裏的刀,另一只手捂住了她開裂的血管。
看到血的剎那,她很興奮。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經,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兵荒馬亂中她墜入黑甜夢鄉。夢境如潮水般湧來,如往常每一夜,雜亂無章,笑與淚并蒂。最多的時候她會夢到南方那個小小的院落,彼時外婆尚未去世,拿着戒尺糾正她的舞步,一邊輕輕地抽她的腰板,一邊訓:“女孩子家家,行站坐止,皆有儀态。你這個樣子,比猴子還難看,是要氣死我還是怎的?”夢裏她總一副嬉皮笑臉:“歇一歇再練好不好?就歇一小會。”外婆往往恨鐵不成鋼地把她往外公那裏揪:“這皮猴我管不了了。”說話間卻往她嘴裏塞上一小塊琉璃糕。
夢境裏,外公的書房依舊挂滿字畫,墨香濃濃。無數寫意山水中獨獨挂了一幅歪瓜裂棗圖,大煞了一牆風景。外公的學生俱笑道:“老師的畫風實在變化莫測。”外公卻哈哈大笑:“莫笑,日後我們小樹的畫啊,千金難求。”
畫面急轉直下,書房裏一片狼藉,滿牆畫作俱毀,一幀一幀書畫被秘密運走。她躲在門後不敢哭出聲。有人過來扯她的胳膊,她拼命掙紮,轉頭間卻看見滿堂白布,耳邊哀樂凄迷。
驀地驚醒,冷汗涔涔。手腕一刺一刺地疼,朦胧中似乎看見臺燈下肖清讓的臉。
他看上去很疲憊,擡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說:“洛芬,你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一時有些疑惑,她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如外婆那般優雅高貴,如母親那般知書達理,如瓊榭木家的幺孫女那般逆來順受,還是像酒吧裏打了三個耳洞的假小子那般桀骜放縱?都不是。她該是什麽樣子,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睡一覺,睡吧。”是肖清讓的聲音。
怎麽睡?一閉眼都是夢境怪象。然而她太累了,很快便再度阖眼沉沉睡去。
這一次的夢境是一條望不到底的小路,路邊種滿了芒果樹。空氣裏彌漫着芒果熟透的香甜氣息。她還是初入瓊榭時的模樣,人前乖順,人後偷偷地哭。擡頭,枝桠間坐着記憶深處的少年,輪廓英挺,眸色湖藍。他背着光對她微笑,嘴一張一合,卻不知在說些什麽。她想要靠近,只來得及捉住他伸出的手。
他從樹上跳了下來,一步步從光影中走出。她努力捕捉他的容貌,卻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糅合了東方的古典與西方的浪漫,輪廓分明,眼窩深邃。
這是……祁先生?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湖藍色的眸子如煙雨蒙蒙的地中海,溫柔而和煦。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臉,一時失去了思考。
再一次睜開眼睛,她已分辨不出今夕何夕。
後來從老安口中她得知,這一覺,她睡了兩天兩夜。期間,宅子裏醫生不斷。
她醒後,發現宅子裏的仆人又換成了新面孔,而她的身畔,再無鋒利器物可尋。肖清讓又回到了宅子裏,一待就是兩天。
每天依然有醫生來給她做檢查,她隐隐聽見肖清讓和醫生的對話,各種醫學術語聽得她雲裏霧裏,唯一肯定的是這些醫生無一例外都是精神科的專家。
她覺得好笑,肖清讓覺得她是個神經病麽?呵,這倒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肖家的孫字輩,怎麽也不可能娶一個精神有疾的女子為妻吧。
兩天後,肖清讓又消失了。而她身邊的老安終于開口和她說話。
老安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木小姐,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少爺知道了會難過的。”
她咯咯地笑起來:“他難過?是木家那群人給了他壓力還是他自己良心發現了?哦不,木家人才不會管我死活,那就是他良心發現咯?也不對,要想‘良心’發現,他首先得有‘良心’才成啊……”
老安安靜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笑完,說道:“少爺這麽喜歡小姐,小姐感受不到麽?”
她聽完更覺得荒唐。她想起許久前的一個午後,她傻傻地企圖以肖清讓心儀之人為由勸他回心轉意,誰知他條縷分明地答了她三點。
最後一點是什麽來着?他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她當時驚愕的反應似乎取悅了肖清讓。他唇角微揚,精致的五官眉眼生動。
半晌,他譏诮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小女孩心性。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就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了麽?”
“你對愛情的期待遲早要讓你對它絕望。”
她已記不清當時自己反駁了什麽,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頰,像被人剝光了衣服般狼狽不堪。
此刻,聽到老安的回答,她不由嗤笑一聲:“原來你們家少爺喜歡人的方式如此特別。這樣看來,被他喜歡上的人真是個的悲劇。”
老安不再言語,只恭敬地垂首立在她身後。
“老安,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不知過了多久,她問。
老安沒有回答。
她自問自答道:“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個月。很快就要月考了,月考過後,月考的榜單就會蓋過上個學期期末考的榜單。”
“話說我還不知道最後一個期末考自己考得怎麽樣呢。可能超越不了何哲雲,但是應該不差,因為我把數學都做完了。”
“不知道高美人,霸王花和泰小和怎麽樣了。”
“還有啊……”
她又開始自說自話。整個人縮在椅子裏,看着院子裏的光線由盛轉暗,直到月上枝頭,她又沉沉睡去。
厚厚的毯子悄無聲息地蓋在了她的身上。
肖清讓沖老安微微一點頭,老安福了福身,安靜地退了下去。
睡着的木小樹并不安穩,依舊眉頭緊鎖。
肖清讓靜靜地盯着木小樹的睡顏,眼裏一片暗沉。最後,他終是以拳捶膝,長長嘆了一口氣。
一夜無話。
木小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一閉上眼就陷在夢境中不可自拔。被刻意壓制的往事一件一件沖破記憶的閘門蜂擁而出,吞噬她最後的意志。
醒來的時候,她安靜得若無其事,哪怕心靈深處最恐懼的噩夢也不會在她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
醫生告訴肖清讓:“必須讓她說出來。說出來,噩夢攫取意志的時間就會縮短。”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木小樹連自言自語也煩了。清醒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本一本地看書,抑或說,一本一本地把書默誦下來。大腦有了事情可做,終于可以免于閉眼沉入噩夢之苦。
肖清讓在宅子裏的次數逐漸增加。他諸事不理,陪在木小樹身側,企圖撬開她的嘴。
“告訴我你來瓊榭以前的事情。”他溫言軟語。
木小樹依舊一頁一頁翻着書,不答也不應。
他一掌拍掉她手裏的書,鉗制住她愈發瘦削的下颌,迫着她與自己的眼睛對視:“木洛芬,聽着,你是我的,你的身體是我的,你的精神也是我的,沒有我的準許,你不可以昏睡不可以生病,你聽到了嗎?”
“沒有我的準許,你連噩夢也不可以做。”
木小樹終于有了一絲反應。看到他原本深沉無波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怒意,她感到心裏有一股扭曲的快感風一樣滋長。
她靜靜地回望着他的眼,笑得惡意:“你就是我的噩夢。”
他臉色劇變,一把将她甩開,搖動輪椅轉身摔門而去。
她跌坐在地,卻不覺得疼痛,咯咯地笑個不停,直到笑出了兩行清淚。
從那次沖突以後,肖清讓再也沒有出現在宅子裏。木小樹的怪疾有所好轉,昏睡的時間也逐漸簡短,不過清醒時就往書房鑽的習慣卻怎麽也改不掉了。
又是一個閑散的午後,木小樹一個人在書房裏看書。百無聊賴地翻了過半本以後,她轉身走回書架想要換一本書,卻被窗臺上陡然出現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是一個美貌靈動的女子,身材修長,充滿了活力。
她拍了拍鎖住的落地窗,沖着木小樹手腳并用地比劃。奈何木小樹一句也聽不見。宅子裏每個房間,大到一堵牆,小到一片裝飾鏡,隔音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好。
木小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生面孔,更遑論如此活潑的女子。她就這麽愣在原處,直到那女子不知用什麽手段撬開了窗戶上的鎖走進屋來,才堪堪回過神。
那女子走到木小樹面前,蹬着一雙綴着鵝黃色亮片的水晶高跟鞋俯視孱弱的木小樹。
她挑了挑眉,似乎對眼前的女孩不甚滿意。她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清讓每次莫名其妙抛掉正事的原因?沒聽說他有個妹妹啊……難不成是肖家的私生女?”
木小樹已驚愕得不能自已,只見那女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單曉清,是你哥哥的未婚妻。”
哥哥?
木小樹的大腦回路轉得有些吃力。眼前這位,難道是肖清讓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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