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束光

木小樹的一生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很多時候,她也偷偷幻想過,如果沒有來瓊榭,她會和外公外婆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與外婆鬥智鬥勇,并絞盡腦汁把自己醜醜的字畫悄悄挂在外公的墨寶之中。經年後,她會在二老的熏陶下成為一位儀态端雅的淑女,爾後遇見一位溫潤才子,至此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就如同外公與外婆。

然而這一切終歸在來到瓊榭的那一刻成為泡影。

她心中不是不恨,但這股恨意卻難以找到宣洩的出口。夜闌人靜時,她會在黑暗中細數木家的老家主加諸在她的父母以及外公外婆身上的痛苦,任仇恨的因子啃噬着她的心髒。然而白日裏,她卻要溫順地喚那個劊子手“爺爺”。

一個扭曲了她人生的劊子手。

她一直知曉自己骨子裏是個極端的人。極端堅強得足以抗拒所有的苦難而一臉若無其事,卻又極端脆弱,一根細細的銀針便能在出其不意中戳倒她築起的層層心防,如多米諾骨牌,築起越多城牆,倒塌得便越悲壯。

外公大抵早早地看穿了她的性子,于是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書寫豁達。但隐匿了近十年的仇恨終歸還是決堤而出。

最後一絲光亮被鐵門隔絕後,她腦中山閃過的不是符先生,亦不是肖清讓,而是她的爺爺,木拓良。她恨不得撕碎他那張古板而僞善的臉,抽幹他的血液,啖食他的心髒。她要毀掉木家的一切,讓那些所謂的名門望族統統給她的家人陪葬。

仇恨的種子瘋狂地叫嚣,卻在閃過木洛琪和木澤柏的臉時瑟縮了半截。

八年歲月,木家到底是給予了她半分溫情。

但這份溫情又怎麽抵得過家破人亡的災難?她大口大口地喘氣,粗重的呼吸在潮濕的暗室裏尤為刺耳,像一只瀕臨絕境的野獸,要在最後一口氣中與對手同歸于盡。

可是,她很可能會死在這裏。悄無聲息,無人問津,直到屍體爬滿蛆蟲、骨骼化為齑粉。

這怎麽可以?她還有那麽多的事情沒有做完,她甚至連外公的蹤跡都沒有尋到……

她瘋了一般撓着厚重的鐵門。有鐵鏽味飄來,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她已分辨不出這到底是鐵門鏽掉的味道還是手指磨破的血腥味。

練字繪畫撫琴之人最寶貴的莫過于一雙手,她保養了十多年的一雙手如今卻要被如此糟蹋。但無法,她渴望活下去。

時間的流逝異常殘酷難耐,她甚至敏銳地察覺到暗室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

為什麽沒有光?一點光也沒有。她疲憊地靠着牆。要不,睡吧,再也不要醒來,夢裏有她珍視的一切。

她無聲地笑了笑,百無聊賴地開始數數。

沙啞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內回蕩,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想,數滿一百,她就睡,不要再管世間怨憎會愛別離。她一邊數,一邊在地上比劃着寫字,就如當年外公握着手教她書法那般,橫豎撇捺、提筆收氣……

十八,十九,二……

将将數到二十時,鐵門嘩地被大力拉開。明亮的光束争先恐後地湧進逼仄的暗室,刺得她淚流滿面。

打開鐵門的,是要取她性命的惡魔,還是拯救她重生的守護神?

恍惚中,她被擁入了一個溫暖幹燥的懷抱。

耳邊是溫和沉穩的聲音:“沒事了,沒事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掙紮着睜開眼睛想要分辨來者的容貌,然而雙眼刺痛下她只來得及看到一雙湖藍色的眸子,湛藍如四月晴空,沉靜如煙雨下的地中海。

記憶中的眸子。

她終于安下心來,合上了眼睛。

這是她最後的記憶。

暖色的燈光籠罩着小小的卧室。卧室內唯一的一張床上,木小樹睡得安沉。

祁缙謙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轉頭對身後的白大褂男子道:“Fein,燒退了,還需要注意什麽嗎?”

Fein笑了笑:“只是受了一些驚吓,應該沒有問題。不過——”

祁缙謙詢問地看着他。

“——這本病歷顯示,她有心理隐疾,很有可能會藉此發作。”Fein把病歷遞給祁缙謙。

祁缙謙皺眉:“很嚴重?”

Fein說:“難說,因人而異。大概早年經歷了不太好的事情,留下了陰影,好好疏導,應該不是問題。”頓了頓,他又道:“況且,可以看出這個小姑娘很堅強。堅強的人,怎麽也不會屈服給心裏的陰影,你說是不是?”

祁缙謙低頭看着熟睡的木小樹,不語。

“放心吧,明天早上醒來就沒事了。”Fein拍拍祁缙謙的肩膀,“你也忙了一天,去休息會?”

祁缙謙搖了搖頭:“你先去休息吧,我再待一會。”

Fein已走到門邊,忽而又回頭:“祁,你後不後悔?”

祁缙謙微笑:“你是指什麽?”

“ASI的首設計,還有……”Fein驀地停住了,探究地望着祁缙謙。

還有,那個近乎天價的籌碼。

祁缙謙笑意更深:“如果不這麽做,我肯定會後悔。”

Fein的眼裏閃過了然的神色,更多的卻是惋惜。

“那麽,晚安。”Fein輕輕地帶上了卧室的房門。

卧室裏複又安靜了下來。

祁缙謙看着木小樹安詳的睡容,腦中浮現的卻是打開暗室時所見的情景。

生鏽的鐵門上刻着一道道尖銳的劃痕,每一個劃痕的凹槽都盛滿殷紅的血水。血水溢出來,在地板上暈出了長長一道拖痕。拖痕的盡頭,瘦削單薄得如一張紙片的女孩垂頭靠在一堵牆前,不省人事。她的手腕上似乎有舊傷,傷口崩裂開,又暈紅了一小塊地面。

就在她右手邊的水泥地上,一個血寫的“樹”字赫然在目。那“樹”字,運筆鋒利,鐵畫銀鈎,完全不像是一個柔弱女孩的手筆。

她該有怎樣強大而堅韌的精神世界?

當看到她奄奄一息時,他很害怕,害怕晚來一步則觸不到她的呼吸。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恐懼。

他把她抱起時,她有一瞬間神志清明。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卻被日光灼傷。他不知道她看清了他否,只覺得懷裏的女孩忽然放松了下來。她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像雛鳥找到了巢,滿滿的依戀。

她在他的耳邊嗚咽:“你怎麽來得這麽晚。”

他不知道她把他當作了誰,唯有忙不疊地道歉。

“我以為你回英國了……”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他一愣,随即心髒柔軟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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