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交易
簡陋的小室,唯頭頂一盞吊燈發出蒼白的光。
身後的門已鎖死,退路已無,木小樹索性完全轉過身去,直面吊燈下的男人。
依然是拍賣會前堂所看見的那張坑坑窪窪的可怖的臉。一條長長的疤痕破眉骨而出,蜿蜒了他的左半邊臉。
然而男人渾然不覺自己的臉有多麽吓人,他笑得極為優雅,舉手投足間滿是舊式貴族的味道。
有一瞬間,木小樹覺得,這個男人在毀容之前應是一位容貌上佳的翩翩公子。
男人盯着從進門以來便冷靜自若的木小樹,嘴角的弧度越發意味深長:“木小姐還記得我嗎?”
木小樹心底微微差異,她見過這樣的人物?為何她半點印象也無?
男人走近了幾步,一字一句道:“八年前,舊工廠,暗室。”
木小樹心一沉,面上依然不動聲色。半晌,她輕輕地勾了勾唇角:“是你。”
男人有些驚訝。從拍賣會上見到木小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已不是當年張牙舞爪的小女孩。不過他沒有料到的是,如今的木小樹在面對他時能如此淡然。
她的眼角眉梢透着淡淡的疏離和冷峭,無形中已将他的氣場壓下了幾分。
木小樹又開口道:“不過,符先生的變化這樣大,我倒一時沒有認出來。”他的變化确實令人咂舌。當年他雖因眉上的長疤而面帶兇像,但五官依然承繼了肖家的好基因,不失為清俊的男子。然如今,以鬼剎二字形容他,再貼切不過。
這些年裏,他到底經歷了什麽?
不過,他的遭遇,木小樹半點興趣也無。
符裕眼神一斂,再開口竟多了幾分苦澀:“我的經歷太過駭人,木小姐還是不要好奇了。今日請你來這裏,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小忙。”
幫忙?木小樹眼裏閃着譏诮的光:“符先生與我有什麽交情,值得我幫你?”
當年他為了引出肖清讓把她鎖在暗室,交由窮兇極惡之人處置。若不是祁缙謙将她帶走,興許她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晦暗的模樣。
符裕竟還敢開得出口?
符裕道:“我知道當年我做的事不厚道,但如今實在是別無他法才出此下策。我知道木小姐沒有理由幫我,所以,我帶來了這個。”
說罷,他從室內唯一一張椅子上拿起了一個方形長盒。盒蓋開啓,盒內整整齊齊地碼着三卷畫。
木小樹認出了畫卷的出處。
正是她苦心孤詣要尋的那三卷。
她擡眸,看向符裕:“如果我不幫你,你是不是又要使出當年的伎倆?囚禁?威逼?還有什麽?”
八年前,她躺在暗室裏滿腹怨恨,奄奄一息;八年後,她站在他面前眼神淩厲,毫無懼色。
她蹬着細高跟,向着符裕走了幾步,嘴角諷刺的意味更濃:“符先生果然還是和當年一樣,對欺壓弱勢群體很有一套。”
面對越來越近的女子,符裕忽地覺得短了底氣。在生死邊緣摸爬打滾十數年的他竟被一個黃毛丫頭壓住了氣場,委實窩囊。
他極力壓住心底裏升騰其的戾氣,緩和道:“木小姐說笑了,既然請你來幫忙,自然不會再有其他的念頭。當年的事我已道過歉,木小姐若依然介懷,那麽我只能在随後盡力補償木小姐。”
頓了頓,他又道:“若木小姐能幫我這個小忙,符某便奉上這三卷畫。”
木小樹面無表情:“我可以不要這三卷畫。現在可以讓我走了麽?”
符裕似乎想到了她會有這樣的答複,他答:“木小姐如果執意想走,符某自然只能給木小姐開門。不過——”
他從上衣襯衫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張照片:“木小姐真的不願幫符某這個小忙嗎?”
木小樹掃了掃符裕手中的照片,瞬間凝住。
照片上,一個滿頭華發的老人坐在一張長凳上,目光放空,神色憔悴。
“你把他怎麽了?”木小樹瞬間冷了眸色。
符裕收起照片:“我并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我只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被轉移。如果你同意幫我這個忙,那麽我不僅把這三卷畫拱手相讓,還幫你找到他。”
木小樹沒有了聲音。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外公的下落,然而窮盡了一切手段依然一無所獲。
那個慈祥的老人就像人間蒸發,隐去了所有的蹤跡。
“你要我做什麽?”
許久,就在符裕以為木小樹要開口拒絕時,他聽到了他想要的答複。他無聲地笑了,牽動了臉龐上破碎的肌膚,越發顯得詭異吓人:“不難,只需要代我把這封信交給肖清讓。”
“木小姐,這一次我并沒有惡意。我已落拓到這步田地,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也只有你能見到肖清讓。故而,只能拜托你了。”
“謝老先生的行蹤,我會盡力去打探。也當是給八年前那件事的賠罪。”
“這三卷畫,我現在就交給你。我相信你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木小樹拿着畫卷,走出了小室。她憑着記憶順着走道往回走。
符裕的話虛虛實實,并不可盡信。刀口裏讨生活的人每做一個決定必有他的深意,她不相信他所謂的歉意,更不相信他的賠罪。
他不知出于何種目的想要利用她,而他身上正好也有她想要的東西。
各取所需。
拍賣會場的喧嘩聲越來越近,走道很快就要到盡頭。
木小樹一邊思忖着,一邊拿起手機給房先生編輯短信。突然,旁邊的門被大力掼開,門內的哭喊聲失去的門的阻隔毫無遮掩地傳入了木小樹的耳中。
她一愣,下意識地想加快腳步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誰知,還未待她邁開步子,一只潮濕的手已握上了她的腳踝。
腳踝處的不适令她打了一個寒顫,她蹙着眉低下頭,怎料視野中撞進了一個她怎麽也想不到的人。
那人渾身髒污,布滿血痕,原本清秀的臉布滿傷痕。他涕泗縱橫地擡眼看了一眼木小樹,待看清她的容顏後,他的瞳孔驟然緊鎖,眼裏的絕望和乞求之色來不及收回,握着她腳踝的手卻瑟縮着慢慢松開。
木小樹滿眼震驚。她終于知道腳踝處粘稠潮濕的東西是什麽了。那是血,溫熱的,新鮮的血。那樣多的血從地上那人的手腕的傷口處汩汩流出,他該是拼着怎樣的毅力從屋內爬到了這裏?
她顧不得其他,蹲下身捉住那人的肩膀,疾言厲色道:“木澤柏,你怎麽會在這裏?!是誰把你弄成了這副樣子?!”
木澤柏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門內傳來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
木小樹擡頭,看到了兩個穿着白色背心的粗壯男人。他們裸露的臂膀上紋着蟒蛇刺青,為首那人手裏還握着一根鐵棍。
“金字福拍賣場就是這麽招待客人的麽?”木小樹的聲音冷到了極點,她能感覺到她的小腿在微微打顫。
紋着青蟒男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神色:“夫人,他沖撞到了您,我們表示很抱歉。”說着走上來,沖木澤柏的小腿肚子狠狠踢了一腳:“還不快滾回去!”
“住手!”木小樹尖叫。
地上的木澤柏已疼得痙攣了起來,在他的動作下,地板上有多了幾道血痕。
紋身男人被木小樹的尖叫吓了一跳,皺眉:“夫人,我們在管教自己的人。”言下之意是,請不要多管閑事。
木小樹死死地盯住紋身男人,說:“他犯了什麽事?”
男人答:“他欠了我們很大一筆錢不還,按約定,以身抵債。”
“多少?”木小樹冷冷地問:“他欠了你們多少錢?”
男人不明所以,很快報了一個數字。
木小樹從皮包裏抽出支票,寫下幾筆,甩在男人手中:“夠不夠?”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支票。
“那麽,我可以帶他走了嗎?”木小樹的聲音又冷又澀。她架住木澤柏的肩膀,把他撐了起來。
“夫人。”男人又開了口。
“還有什麽事?”木小樹不耐煩地回頭。
男人道:“您不能帶他走。”
“錢不夠?”木小樹蹙眉。這些人想要敲詐麽?
“不,錢夠了,還超出了許多。”男人答,“但是,我們的雇主要取他的雙手。”
木小樹愕然:“什麽?”
“我們要确保他的手已完全廢掉,才能讓您帶走他。”男人說。
木小樹下意識地看了看木澤柏的雙手。只見他的雙手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手腕處傷痕累累,有一些傷痕已結痂,有一些傷痕依然冒着鮮血。
小柏……該有多疼。
“你的雇主是誰?”木小樹怒得聲音發顫。
男人皺眉:“這個我們不能告訴您。”
“雇主給你們多少錢讓你們廢掉他的手,我給你們雙倍。”木小樹道。
“這與錢無關,我們辦事必須講求信用。”男人一板一眼道。
木小樹閉了閉眼睛。她的肩膀上,木澤柏單薄的身體抖得厲害,似乎随時都要癱軟在地。
她側頭輕聲安撫道:“小柏別怕,姐姐會帶你出去。”
木澤柏也不知聽沒聽到,他下意識地把腦袋枕在了木小樹的肩頭,喉嚨裏的嗚咽之聲不可分辨。
“很抱歉,我今天必須把他帶走。”木小樹淡淡道,“如果你們的雇主怪罪,請他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
兩個男人俱是一愣,似乎從沒見到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其中一人眉峰一聳,眼裏已漫上了戾色。
這時,走道深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一個聲音響起:“阿武、阿城,讓她走。”
木小樹聞聲轉頭,只見符裕不知何時已踱到了跟前。
兩個男人聽符裕如此吩咐,又是一愣。其中一個男人皺眉道:“符先生,可是……”
符裕道:“按我說的做,若上面怪罪下來,我擔着。”
兩個男人終于不再言語。
木小樹對符裕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半抱半架着木澤柏走出了黝黑的走道。
******
醫院。
消毒水的味道令木小樹的神經處于緊繃狀态。木澤柏渾身多處傷痕,手腳幾處骨折,內髒也有損傷。此刻,他正在手術室內。
天邊已隐隐有了白光,夜色慢慢褪去。這變數橫生的一夜很快就要過去。
她擡頭看了看手術室閃着的燈光,低頭撫了撫裝着畫卷的方形紙盒,忽然就有些疲倦。
如果此刻,祁先生能在身邊就好了。
一個人獨自過了那麽些年,很多棱角被磨去,很多心防又被築起,她自以為自己如今已足夠冷硬強大,卻不想回到他身邊後,她才曉得,她對他的依戀并沒有随着時間推移而減少。相反,這份依戀深入骨髓,一輩子都戒不掉了。
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快捷鍵一按下,她就能聽到他的聲音。
然而,她忍住了。
她對他撒了謊,她不要再用另一個謊來圓這個謊。
******
一牆之隔,祁缙謙透過診療室的落地毛玻璃看着手術室外的木小樹。
他看了看手機,依然沒有來電記錄。
他的女孩,依舊如此倔強。
“手術室裏的那位狀況如何?”祁缙謙問。
外科主任蹙了蹙眉,答:“不太樂觀。”
祁缙謙說:“請務必治好他,拜托了。”
主任斂容:“祁先生,我們盡力。”
******
昏昏沉沉間,木小樹覺得自己似乎出現了幻覺。
為什麽,她的祁先生就站在她面前呢?果然睡眠不足的人容易腦神經錯亂。
然而,她聽到眼前的幻象輕輕嘆了一口氣,脫掉西裝外套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用力嗅了嗅,的的确确是祁先生的味道。
可是,祁先生怎麽會在這裏?
她茫然地擡頭,下一秒便跌入了一彎湖藍色的眸子。
“祁缙謙?”她喃喃。
他把她攬在懷裏:“我在。”
“你怎麽會在這裏呢?”她問。
“因為你在這裏。”他答。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攬住了他的腰。
令人安心的味道。
祁先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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