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再回瓊榭

抵達瓊榭時,晚飯剛過。木家人應是按着木老爺子的要求齊聚一堂用晚飯,此時還來不及散去。

木小樹正在解安全帶,轉頭對身邊的祁缙謙道:“你在這裏等我,還是一會來接我?”

他答:“今晚沒有安排,我就在這裏等你。”

她瞬間彎了眉眼:“如果無聊的話可以四處逛逛。這裏的景色還是不錯的。”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哦,你應該很了解這裏,你的家似乎也在這裏?”祁家确實在瓊榭有宅子。

他搖頭:“那是我父母的家,我很少來。”

她驚訝:“你不和你父母住在一起?”

他點點頭:“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很早就搬出來住了。”

“這麽孤僻?”她愕然。

他失笑,伸手敲敲她的額頭:“那應該叫獨立。”

頓了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說道:“雖然我很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是我們的關系很和睦。他們一向尊重我的決定。”

她眨了眨眼。

他笑了:“也就是說,他們一定會喜歡你。”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诶诶,扯遠了。”說罷就要跳下車,卻冷不丁被他的手抓住。

甫一轉頭,便見他不懷好意地挑了挑眉。

她瞬間恍然,趕緊湊上去啄了啄他的唇:“親愛的,我很快就回來。”

他在她耳邊低聲道:“要不要我陪你進去壯膽?”

她咯咯笑了:“我就找木老爺子談談,他能把我怎麽樣?”

“快去快回。”他說。

******

木家剛過晚飯點,林素音和葉淑華尚留在客廳內,木老爺子已回房。

木心蕊和戚葉子也在木家用了晚飯,此時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與葉淑華話家常。木澤松倒是難得地逗留在廳內,一個人端着茶杯不知在想什麽。

木小樹由家仆帶進廳的時候,木心蕊正和葉淑華聊到某種插花技法。眼尖如木心蕊,很快便瞥見了廳門處那抹窈窕的身影,瞬間話頭便停了下來。葉淑華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反應,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一愣。大廳裏本就只有這兩個女人的聲音,她們一靜下來,其他各人亦被吸引了注意。

戚葉子輕輕地“咦”了一聲,臉色瞬間白了幾度。兀自發愣的木澤松蹙着眉微微轉過頭,在看見木小樹的瞬間眉目一松,露出了幾分驚訝。

木小樹原本想直接上樓找木老爺子,此時被一屋子人瞅着,也不好意思當透明人了。

她往客廳走了幾步:“晚上好,我找木老先生。”

語氣清清淡淡,不生分亦不過分熟稔。

葉淑華率先笑出了聲:“這不是洛芬嗎?長成大姑娘了喲。現在在哪裏高就?”

木小樹還未來得及開口,一旁的戚葉子便快嘴道:“洛芬現在跟在一個服裝店老板身邊做事。可忙了呢。”

賣衣服?葉淑華神色微訝,眼中的輕視一閃而過,很快便恢複了笑臉:“賣衣服挺好,鍛煉人。”

木澤松皺眉:“媽。”

葉淑華尴尬噤聲。

木小樹毫不在意,臉上笑意不減:“我先上去找木老先生了。失陪。”

木心蕊似乎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被木澤松打斷。木澤松站了起來,朝木小樹走去:“爺爺在書房,我帶你去吧。”

葉淑華臉色微變,欲扯木澤松的袖子,奈何被他輕輕閃過。

他走到她面前,輕聲道:“跟我來吧。”

她點點頭:“謝謝。”

他邁上臺階的腳步微微一頓:“不必這麽客氣。”

木家的樓梯依舊是八年前的模樣,半點翻新也無。連地毯的花色也沒有變。

樓道裏安安靜靜,只能聽見木澤松沉穩的腳步聲,以及木小樹刻意放輕的步子聲。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前面的木澤松打破了沉默。

木小樹答:“挺好。比預期的好很多。”她的語氣溫軟,縱短短數語亦叫他聽出了她此刻的祥和心境。

他說:“那就好。”

“你呢?”她問。

“老樣子。”他答。

她忽而想起了什麽:“聽說你預備從政?我還以為你會成為一個物理學家。小時候看你,可像一個科學家了。”語氣不知不覺便帶了幾分促狹。

他笑了:“科學家?太遙遠了,小時候的夢想。”

她也笑了。

突然,他問了她一句:“這些年,洛琪有和你聯系嗎?”

她一愣:“沒有。怎麽?”

他苦笑:“自從你離開木家,洛琪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心裏一咯噔:“是……因為我?”

他搖頭:“不完全是。你的事情家裏一直瞞着洛琪,她并不知道。她在美國待了一年後,家裏急召她回來……相親。”

她扯扯嘴角,似乎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你的事情。”他緩緩道,“她說,她不回來了。在那裏修完學位之後,留在美國。”

她有些驚訝:“這是氣話吧?”

他看了她一眼:“是不是氣話我不知道。畢竟,她和我直接聯系的次數寥寥無幾。唯一一次,她和我通話,她說……”頓了頓,半天才開口:“她說,木家太讓她心寒了。”

“大伯母怎麽說?”她忽然問。

他答:“大伯母的反應很平靜,但聽我媽說,似乎,她氣壞了。”

“她斷了洛琪的生活來源?”她篤定。

“是。”他點頭,“但是洛琪不在乎,她在美國早就能自給自足了。”

她了然,眼裏便帶了幾分笑意。木洛琪,張揚明媚如斯,在哪裏都能過得很好。

“現在呢?”她問,“洛琪現在在哪裏?真留在美國了?”

“不。”他再度苦笑,“她在南斯拉夫。”

她愕然。

“她作為駐地記者,去了南斯拉夫。”他的嗓音有些啞,“她總是這麽我行我素,從來不知道有人會替她擔心。”

她喟嘆:“這樣看來,似乎我們這一輩,只有你走得最順當。”

他一愣:“你……見過小柏了?”

她轉眸,心裏的疑問瞬間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小柏到底怎麽了?”木澤柏雖對她坦白,但她知道,那絕不是全部。

他肅然:“不管怎麽樣,你聽我說,離……”

突然,走道上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書房裏走出一個老仆:“木小姐,老爺請你進去。”

木小樹一呆,只來得及聽見木澤松的最後一句話。

“離木澤柏遠一點。”

身後,門已阖上。

書房內點着淡淡的熏香,屋內光線柔和,與走道的昏暗相比無疑天壤之別。

木小樹忽地就有些不适應。木澤松最後的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洛芬。”

一句洛芬,喚回了她的神思。

她擡眸,望向木椅中的老人。八年不見,哦不,确切的說,九年了,他更顯老态,原本人前絕對不肯服軟落座的人,如今也敗給了時光,軟軟地倚在靠背裏。

木拓良望着她,目光卻似乎穿過了她。

良久,他輕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木小樹疑惑。像誰?像她父親?

不過不打緊,像誰都無所謂,只要不像木拓良就好。她整了整思路,開門見山:“我來是想收回我外公的畫。我知道你手上有五卷。”

木拓良愣了愣,說:“你為那五卷畫回來的?”

木小樹糾正:“我為那五卷畫來拜訪您。您開個價吧。”

木拓良一時沒了聲音。

半晌,老人輕輕地笑了:“畫不是不可以給你。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幫我解開那五卷畫上的秘密。”

秘密?木小樹懵了。外公的畫上還藏了秘密?她怎麽不知道?

“好。”她應承下來,“我盡力。”生怕木老爺子反悔。

“今晚就到這裏吧。”老人擺了擺手,“改天我帶你看畫。”

木小樹也不好再做要求。她原以為必要經過一番唇槍舌戰,沒料到木老爺子這麽容易就松了口。

心內微微提起的一口氣也就緩緩地散了。

于是,轉身,握住門把就要離開。

将将離開之際,忽聽身後的老人又開了口。

“洛芬吶,你現在做什麽工作呢?”

木小樹答:“服裝設計師。”

老人緩緩吐出一句話:“你的畫,也像你外公一樣千金難求了吧。”

木小樹一愣,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卻聽老人又道:“為什麽不做舞蹈家呢?”

木小樹默然。半晌,她涼涼道:“我自小生性頑皮,外婆去世以後再沒人管束我練舞,自然就成不了舞蹈家了。”

老人沒有說話。

木小樹不再停留,擰開門把便走進了樓道的昏暗中。

樓道依然很靜。她順着樓梯方向往下走,剛走到拐角處便被人截住了去路。

接着微暗的壁燈,她辨出了來人。

是林素音。

說來,這是她回N市以來第二次和林素音面對面。第一次是在單珂萦的婚禮,第二次則是在此刻昏暗的樓梯拐角。

“木澤柏在哪裏?”林素音冷冷地問。

木小樹心內安靜,語氣卻波瀾不驚:“你做母親的不知道,卻來問我?”

林素音的眼在壁燈下顯得晦澀:“我知道你勾搭上了祁缙謙,你以為你能靠他一輩子?”她的聲音愈發的冷,“等他把你玩膩的一天,有你哭的。”

木小樹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我可走了。”說罷要繞開她。

林素音一伸手臂,攔住了去路:“告訴我木澤柏在哪裏。他現在恢複得怎麽樣?你們有沒有照顧好他?他的手怎麽樣了?他……”她的聲音越來越急,眼下青黑的眼袋任最高檔的化妝品也掩飾不住。

可憐天下父母心。

然而木小樹卻驟然凝眉:“恢複?你怎麽知道他受傷了?還有,你說他的手怎麽了?”

林素音突然噤聲。

木小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你說,木澤柏的手怎麽了?你知道他的手會出什麽事?”莫名的雇主要廢了木澤柏的雙手,這事只有木澤柏和她知道,林素音又是怎麽知道的?

林素音臉色劇變:“我知道什麽?我要你告訴我我兒子在哪裏?!你快告訴我,他在哪裏?!”

“你這個掃把星!自從你在木家待過,你的姐姐弟弟變成什麽樣子了?當年就該讓你死在那個廢工廠!你……”

木小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顫聲道:“當年你知道符裕要劫持我?”

卻等不到林素音的回答了。木澤松沖過來架出了林素音的胳膊,阻住了她的進一步發狂:“洛芬……你先走……”

木小樹這才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

直到沖進涼涼的夜色裏,她才一點一點撿回了神志。

一時,她有些茫然。她原以為弄清楚的事情,似乎又陷入了一團迷霧。

瓊榭,瓊榭。真是個泥沼般可怕的地方。

“小樹?”有人走過來輕輕抱住了她。

溫暖的吻落在她的額頭:“怎麽了?早說讓我陪你壯膽吧。”

她驀地就有了些淚意:“祁先生,你不會不要我吧?”

他一愣,随即莞爾:“哦,不要你了,那我去哪裏找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尾巴?”

“我怎麽又變成小尾巴了?”她破涕為笑,“這些年我鍛煉得很強大很獨立了呢。”

他笑:“嗯,我知道。但是你不覺得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你不要想着變強大變獨立麽?”他摸摸鼻頭,似是很委屈,“看來我很失敗啊。”

她在他懷裏,咯咯笑成一團。

她擱着他的肩頭,望着墨藍的天幕。

縱瓊榭百般不好,到底是讓她在這裏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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