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雕欄塵冷春如夢

雕欄塵冷春如夢

從清華南院西門出來,折返石橋,就進了清華園的二校門。原來緊挨大門的西面是警衛室,東面有一條小徑,通往售品所。那是孩子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只有在這裏才可以吃到冰激淩。

馬路對面還有一家小雜貨店,大家叫它“大攤”,過大攤往南走到頭,下坡有一條向西南去的小路,就是通到成府的,成府原是乾隆十五子成親王府邸,下轄十幾條胡同,薛磊的父親薛鴻儒和江寒的父親江文珍夏天經常到那裏喝蓮花白。那個下坡處常有一群備人雇用的小驢。放春假時清華的學生們就成批地騎驢上頤和園。

薛磊和江寒回北平後,薛磊的父親薛鴻儒就應傅作義先生之邀,去綏遠薩拉齊縣的民生渠水利委員會擔任委員兼總幹事,參加修建民生渠水利工程。他把最小的兒子薛磊也帶去了。

薛磊在那裏真正看到了人民的貧困,立下了救國救民的決心。後來由于日本人的逼近,薛鴻儒不得不帶着他又離開了綏遠,南下金陵,任中央大學農學院教授。薛磊就這樣和江寒分開了。

薛磊考入了中央大學物理系。這時他已長成為一英俊青年,大笑時好似每一絲肌肉裏都流淌清泉,放射陽光。他性情幽默,他坦白,舉手投足間帶着北人的爽直與禮節。有好幾個女生喜歡他。他卻在宿舍門上貼了張條子:“一心救國,無意戀愛。”因為他生得高大打眼,中央大學的進步劇社把他招進去演抗戰戲。“你為什麽學物理?”記得他寫信給已考上清華大學經濟系,作陳岱孫先生學生的江寒時,江寒這麽回信。“學物理,可以造飛機、炸彈,一打起來總會派上用場。”

楊花似雪,飛雪如楊。當時光流至1937年7月7日這酷熱難熬的夏日,盧溝橋的炮火在災難深重的北中國大地上爆發了!“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薛磊們加緊油印的《八一宣言》灑遍秦淮河,比“一二九”時清華大學提出的“華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口號更直插國人心靈深處。接着,又是□□的廬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戰的形勢在南中國也迅速蔓延.....

劇社已做鳥雀散。薛磊在事變前回了北平一趟,事變一起又馬上回來料理善後。一連幾日他都在空蕩蕩的排練室裏焚燒宣傳單和劇本。

"還和江寒通信嗎?"劇社社長方超抽煙抽得直咳,還不忘關心薛磊。

薛磊也被煙火嗆得咳嗽,卻不躲避,只咽口唾沫,搖搖頭。

“我們的聯系中斷了。”他想着那天在北平和全國學聯的同學開會。江寒告訴他,自己的旗袍還留在清華宿舍裏,來不及收拾。誰知那天戰争就爆發了,西直門關閉。江寒再也回不去了,直奔平西游擊區。

"我先去實驗室了,晚上的會我準時到。"薛磊強迫自己打斷回憶。

“這種時候了還去做實驗?”方超叫起來。

“學一天,是一天。再過兩日連器材都要裝箱運往內地了。”薛磊匆匆離去。

很快中央大學的遷校計劃定了,将移師武漢。同學大都要跟着走,餘者則轉學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參加游擊隊。還有些或故土難離或确有實際困難,計劃着等日本人來後幹脆閉門不出,總之心情都極悲壯凄惶。就在這種讓人透不過氣的艱難氛圍裏,一個陰雨天,禮堂召開了最後一次校務大會,同時舉行1937屆畢業典禮。往年這時候賓朋濟濟一堂歡聲笑語、鼓瑟吹笙,閃光燈如星光點點。這一天的陰沉氣壓卻迫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校長、教務長講話時就不斷有人抽泣,最後輪到資深教授薛鴻儒緩步上臺。

在全校師生注目下,薛鴻儒靜默如塑,連臺下的薛磊都感到了些許不安。禮堂裏連掉一根針都聽得清楚。忽聽他緩緩開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後,在潛意識裏我們都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可一旦豺狼當真來了,仍是全無思想準備:總以為前面必還留有大把時間,文章事業,前途于邁;卻萬萬料不到避亂辭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會臨在自己這一代中國人頭上!”說到此處,他忽然扶住講臺,身子前傾,揮動拳頭大聲喊:“此戰為中國再造之機,若再失敗,則萬無挽國勢之日也!我們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可最後卻還是要逃!究竟逃到哪裏才是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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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臺下哭聲驟起,如悲風橫掃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不會亡!”“我們絕不做亡國奴!”全場口號震天,人人熱淚橫流。

就在那一刻,薛磊決定了終生的道路。

在悲憤與忙亂中又過了幾日。薛磊忽來找劇社的女演員趙靈漪。這是他第一次造訪女生宿舍,趙靈漪就是兩年前招待過他和江寒的趙家的女兒,是中央大學的校花。她很驚異。

“我被盯上了。”薛磊呼吸急促,“住所不能再回了。老方又不知去向。”

“跟我來。”靈漪立刻鎮定地命令。

靈漪帶薛磊回到趙宅,帶他進入那個廢園,自己則馬不停蹄,去找方超。

高牆外環繞着一條僻靜彎曲的山路,路邊栽的都是幾百年的香楠,使得軒窗也盡染碧色。偶有馬車鈴聲伴着灼人的花香飄入,卻絲毫驚不起園中人粘乎乎的熟睡。

忙于收拾逃亡所需衣物的張媽和小蓮子,工作總算告一段落。張媽将濕毛巾在袒露的胳膊上抽甩着,自回下房睡覺去了。

午後,靈漪方進了大門,繞軒廳,穿窄巷,直入桅子香濃郁醉人的花園。她收攏洋傘,靠着石山喘了口氣,順手将一份路上買的《中央日報》放在石桌上,又從腋下抽出麻絲手絹,拭去滿臉汗。淡藍色印花夏布旗袍已濕透了。

這園子是趙家平日消夏及與諸友宴飲觞詠之所,此時卻再清寂不過。月廢園長着兩棵老槐樹,樹後藏着一屋,據說這裏吊死過家族裏一個寡婦,所以長年無人來。靈漪輕推房門,吱呀一聲。見慣陽光的眼睛一時不能适應黑暗。她忙回身關門,以免熱氣撲進來,然後靜一下,蹑手蹑腳向裏間去。

鋪了竹簟的小床上,半邊淡綠紗羅帳微垂,能清晰地看見床上的男人背對着她,一動不動。她轉身到外間,躲在灑金屏風後脫下旗袍,換上黑色香雲紗長裙,又在盆裏擰了把毛巾,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最後從桌上的紫砂壺中倒出一杯茶一飲而盡,這才松了口氣。

裏間隐隐傳來響動。她背對着遠遠喊道:"薛磊,睡醒了?"

薛磊忽的坐起,迅速拿過腳頭的長衫穿齊整,跳下床,看看手表,驚道:"真沒想到一覺睡了這麽久。"

靈漪這才走進裏屋,笑道:"沒事做,你理應多睡一會兒的。"

薛磊向後窗外張望一下,伸展手臂打個呵欠,說:"這裏我來過的。沒想到外面熱如火爐,這裏倒別有洞天。"

有着一雙清澈眸子的薛磊,身上噴發的小動物似的熱乎乎的氣息,融得化任何堅冰。靈漪一笑,可還是不知該說點什麽才好。薛磊又問:"你的臉這麽紅,是不是剛從外面回來?"靈漪點頭。

"那都是我不好了!我在這兒,害你休息不成,大太陽地裏......"薛磊歉意地拍拍腦袋,又看一眼剛才睡的床,那淡綠的紗帳、飄發杭菊暗香的枕頭、精致的竹篾涼席、紫羅薄被.........他的臉也紅了起來。

靈漪臉上的紅暈更濃了,她甩甩長辮,争辯似的笑道:"虧你還是革命者呢,這麽封建。我中午出去是見老方的,并不是因為你在這裏。"

"見到他了?!"薛磊迫不及待地問。

靈漪點點頭,走到外間,薛磊跟出來。靈漪示意他洗臉喝水,然後打開屋門,說:"不礙事,大家都在午睡。到外面坐坐吧。"

荷花池邊種着棵古老的栀子樹,枝繁葉茂,扶蘇的翠葉飄蕩着洗神的清香,這是它一年中最為濃烈美好的氣息。池邊還留着些剛剛放過的荷花燈。清風送涼,兩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氣,仿佛将來再聞不到似的。只見小園煙景凄迷,四處散落着捆紮結實的竹箱,其中多為趙家長年潛心收集之書畫碑帖及精刊孤本,更兼大包小包雜物。顯然趙家人正為即将到來的逃難做準備。這碑帖孤本都将像剛有起色的中國經濟一樣在戰火中毀于一旦,當然這是後話。此時靈漪卻煩惱地向它們望一眼,自往綠水邊的竹椅上坐了。薛磊則在假山邊撿塊石頭坐下,接着問:"我什麽時候能離開南京?"

靈漪先看他一眼,方道:"明天中午你從我家出發,轉赴天津的駁船。到時會有一鐵路職員模樣的人在碼頭接應,問:'先生,你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麽?'你答:'不,我是從北平來的。江寒是我的朋友。'"

"太好了!"薛磊注意聆聽,一拍大腿,"總算能走了!"

"難道你就那麽想離開?"靈漪半開玩笑半認真,笑容惆婉。

"這兒已不能發揮我的作用了!當然要走。況且北方是從小生長的地方,更是前線。"薛磊認真地說。

"你是從北方來的,又要回北方去了。我們又要送走一個朋友了。"

"是這樣。"

"會留戀這裏嗎?亦或竟一點也不想?"

"怎麽說呢!一晃在這兒呆了一年!秦淮河、梅花糕.....還有那麽多新結識的朋友,當然留戀啦!不過,既然時局已決定我必須走,去打仗,就要走得不留一絲挂牽!"薛磊從沉思中擺脫,恢複了開朗無拘的神态。

他看見丢在石桌上的報紙,忙拿來細讀,漸漸眉頭緊鎖。

“有什麽消息?”靈漪問。

“還不是英勇的抵抗,血淋淋的傷亡!骨橫朔野,魂逐飛蓬。上海正打得如火如荼!真想現在就上戰場去!”薛磊擡頭向北方望,眼裏有淚水浮動。他又低頭默默讀着。

"能回北平去看看……心上的嗎?"驕陽下靈漪卻不感到燥熱,離別在即,她是如此地渴望和這單純而熱烈的朋友呆上一會,再多呆一會。他低頭讀報的專注神情如一尊雕像永印在她心上。

"我想,相當困難。雖然天津和北平離得很近....争取吧。"薛磊安慰地說,既像安慰自己,又似安慰靈漪。

"江小姐,她還在北平麽?"

"我一點不知道。"

"難道你們......竟也不能見面?"

"既然江寒一心以民族大業為重,七尺男兒又怎可卿卿我我?"薛磊自嘲地一笑,虎地站起。靈漪也随之而立,莊嚴地道:"那我就祝福你們,在北方的戰場上英勇殺敵,為着死難的同胞!"

"謝謝你,趙靈漪!能征戰疆場我薛磊死而無憾。看來今生是注定要馬革裹屍以還了!"

"不要胡說......"靈漪忙伸手在石頭上連敲三下。

"想不到連你這樣的姑娘也講迷信?"薛磊驚異地吹聲口哨,哈哈大笑,"好好,我不會再說了。也請你不要擔心,其實,我也有無限理想和抱負,也有真誠美好的情感,我是不會讓自己輕易死掉的!"

門外似乎傳來說話聲,薛磊匆匆進屋。靈漪依在廢園邊茫然四望,輕輕伸出一只手,似要去觸摸門外茂密無邊的竹林。那林子順着石頭臺階一直盤旋上去了,直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

轉眼間嚴冬已逝,這已是薛磊在八路軍根據地與平津之間的交通線上奔波的第五個年頭了。整整五年間,不知有多少珍貴的紅傷藥通過他的手秘密傳遞到根據地甚至延安。但敵人的盤查也越發嚴密了,許多昨天還在并肩作戰的同志,今日就英勇犧牲于憲兵隊。無論在敵人重兵把守的城市還是罕無人跡的鄉村,五年間他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不知有多少回,憑着勇敢、智慧,更依靠那頑強的信念,在刀尖下他化險為夷。

清華園旁的成府,一條小胡同內,開了家鑫旺藥店,發售痧氣丸、辟瘟丹。老板即老方,老板娘是趙靈漪。他們變化很大,但誰也比不上薛磊脫胎換骨。時間改變了一切幾乎不可能改變的東西。

狹窄的胡同裏,各間鋪子無不像冬日般清冷蕭條。見一個滿臉胡子,眼光精明深沉的小商人随意推開鑫旺藥店的門,正抱着孩子在櫃臺後溜達的老板娘熱情迎上:“薛老板!您老可來了!想采買些什麽?”

“仁丹。”

“哎,您老裏邊請。孩子他爹,薛老板來了!”

薛磊不在意地點頭,眼光向四周一掃,掀開棉簾就進了裏屋。

他立刻愣了。銀晃晃的燈燭下,一個憔悴沉靜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瞬時那世故冷漠甚至憂郁的外皮全冰消雪融了。

“江寒!”熱淚湧滿那雙血絲遍布的眼睛。

“薛磊!”

二人緊緊相擁,全忘了天地間的一切。老方抹一把眼,走出去。他看見靈漪在哄剛半歲的女兒,眼角卻也紅了。

“開飯了,二位!”還未及摘下圍裙,老方就像唱戲似的報起菜名來:“諸君請享用:幹燒黃魚、清炒蝦仁、符離集燒雞,當然喽,更少不得一壺燙得滾熱的好紹酒!我們南方人就愛這口!對吧,老婆?江寒呢,是北平長大的不假,郡望卻在南省,又剛從南邊來此與我們并肩戰鬥,也得幹一杯!”

“好了好了!”藥鋪門早就關了,窗簾更拉得嚴密。燈不夠亮堂,細心的靈漪找出幾根紅燭插在桌子周圍。她正點燭,孩子卻哭了,她斥打老方道:“貧完沒有!趕快哄你閨女去!”

“遵旨!”老方舒心地扮個鬼臉,似乎又回到在中央大學當學生時的光景。見薛磊和江寒笑着并肩挑簾而出,他笑嘻嘻地迎上去道:“我們南方男人就是體貼老婆。要說起來,我們都是南方這地塊的人呢!”不知是被燭光照的還是怎麽,江寒滿面紅暈。靈漪順手在老方脖子上狠狠來了一下:“讨厭!”

“哈!弄這麽多菜,還過不過日子了?”薛磊笑道。

“這用不着老兄操心,大不了我們娘兒仨吃半個月鹹菜。你們兩位的團圓才是天大的喜事!”

“那是真話。江寒,你不知道薛磊這些年跑運輸,過的都是些什麽刀口懸命的日子!”靈漪的眼圈又紅了。

“你們不也是提着頭在苦幹麽?”薛磊把正哭鬧的孩子抱起狠親一口,“這丫頭元氣真足。”江寒則撫摩孩子的小臉,湊在薛磊耳邊道:“和你小時候一樣淘。”“你還記得?”

“別說了,二位請入座!”

四人團團坐下,燭光映着晶瑩的眼睛。老方為每人都斟滿了琥珀色的酒,“幹!”

碰杯後薛磊一飲而盡。老方欲給他加酒。薛磊将手擋在杯口搖搖頭,緩緩道:“老舒下命令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5號交通站,試着取那批藥。”

“什麽!”老方和靈漪同時驚叫,“交通站周圍不是已出現了可疑人等?”

“老舒說前方急等用藥,顧不了那許多了,我必須得去試試。”

“這姓舒的是個什麽東西!”老方乒地把杯子砸得粉碎,“他這是借刀殺人!”孩子立刻大哭起來,狂揪母親的頭發。

見江寒萬分驚詫,在哭聲中靈漪簡短解釋道:“姓舒的原不管這一攤,上一任領導犧牲後才把他調來。此人陰沉、城府深,且生活作風極壞,還去天津逛過窯子!将來不當叛徒才有鬼哩!為什麽在革命隊伍裏這種人竟也能順風順水吃得開?着實可怕!薛磊與他進行了鬥争,并向上級如實反映過種種情況,但遲遲未得回複。這家夥自此恨上了薛磊,但我怎麽也想不到他竟會喪失人性到把自己的同志送入虎口!”

“殺人者遠不止一刀砧也。”江寒凝視着杯中亮冽的酒,黯然道。

“前方急需藥品也是實情。雖說要冒很大風險,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試試。況且這是命令。”薛磊平靜地說,顯然他已經想通了。但他無論如何也難料到竟會在離別前夜與心上人乍然重逢。

“那他自己怎麽不去?”

薛磊無言,江寒痛苦地望着他。滿桌菜早涼了。老方忽然站起,一捶桌角:“自古直烈遭危!咱中國多的就是這樣的人,真硬碰硬地打起仗來,那口若懸河的勁兒都不知跑哪兒去了!稀松二五眼,上陣就拉稀。可整起自己人來卻一套功夫接一番手段,毫不含糊!”

靈漪把懷裏的孩子放到床上,回頭說:“不要去。去了豈不正中他下懷。”

薛磊看一眼江寒,緩緩道:“事已如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江寒掩面奔進裏屋。薛磊跟在後面,呼吸沉重。江寒一進門就跌坐爐邊,茫然地用鐵條去捅煤塊。

“火熄了。”薛磊拿過鐵條,翻開江寒無意識地壓在火苗上的煤,俯身噓噓吹。

江寒緊拉他的手。

薛磊一顫:“真涼。”吹旺爐火,他拉江寒坐定,摟她的肩,直摟到她和自己都喘不上氣來為止。江寒緊抿雙唇偎依住他,卻定定看那跳躍的紅焰。

“看,春天就快來了。這春節前的一些日子,空氣總是特別清新。”

“薛磊……命運是不是在捉弄我們?”

“你真是天生的悲劇氣質。”薛磊強笑笑,把江寒額前的頭發拂開,心疼地看那額頭已刻上了皺紋,“談點別的吧。”

“薛磊,有一件事請你千萬要原諒我!從七七後你離開北平,我就一直沒給你寫過信。不是我狠心——也許,我是太狠心。總之我是想,咱們應該彼此忘記對方才好,這樣才能更充滿仇恨地投入抗戰中去。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你恨不恨我?”

“當然不恨。可我悄悄地在心裏給你寫了很多信,昨天還寫了呢——不過也沒有投寄過一封。”

“其實,我也是。”

薛磊輕撫江寒的烏發。

"讓我們共勉吧。"江寒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來,“我在荷花燈前許過願。”

“我也許過。”兩人一起脫口而出:“願我們永遠在一起!”面容憔悴的老方輕輕推開門:"薛磊,該走了。"

薛磊站起。

江寒忽然抱緊薛磊的胸膛。薛磊一驚,随即也緊摟她。門打開了,一種極清新的空氣頑強地傳進。這舊歷新年前幾天的氣息總是特別溫馨深沉,春天就要來了。

薛磊起伏不停的胸膛比空氣更溫暖。她嬌嫩的肌膚清晰地感受到長袍的質感,那有些粗糙的毛料。透過淡灰色的袍面,她清楚地聽到薛磊溫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

"別擔心。我會回來的!"她聽見那起伏的胸腔裏發出這樣洪亮的聲音。

在早年間狂的飙般歲月,這個激進而早熟的女學生從來沒有甚至也不願意識到自己有多愛這單純勇毅,永遠寬容地呵護着自己的青年。老方在旁邊焦急地踱着步子。她毅然推開溫暖的薛磊,低聲說:"千萬小心!"

終未逃脫羅網,薛磊被捕。

消息傳來,老方和靈漪全傻了。靈漪熱淚滿面,老方硬撐着不讓淚落下。裏屋的門忽然打開,一夜間驟然老去的江寒站在門口,眼圈微紅卻鎮定依然:“按地下工作原則燒毀文件,馬上轉移;同時盡一切力量營救——能使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吧!”

老方嘴一張。南京中央大學共事一年,他深知薛磊對江寒的情感有多深沉,可在這時刻江寒依然理智得像點不着火的冰。還有最後那句,怎麽聽怎麽萦繞着莫名的絕望。雖說人人皆知薛磊兇多吉少,可話出自江寒之口,還是不順耳。——薛磊确實已沒多大希望了。他抱着頭,慢慢坐下來。

靈漪抹把淚,趕快去燒文件。江寒在老方身邊坐下,輕聲說:“你把腦子靜一靜,想想有什麽途徑救人。組織上一定也正在想法子。”

老方嗡聲嗡氣地“嗯”了一聲,忽然抱頭嚎啕。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靈漪使勁搖晃自己的肩膀:“別哭了,你看江寒!”他揩揩眼睛,見江寒怔怔立于窗邊,烏發一夜間已成花白。

日本憲兵隊,這殺害了多少抗日志士與平民百姓的血淋淋魔窟,卻設于高敞聖潔的清華大學中。昔日的教授住宅清華南院成了日本人的馬棚和醫院、慰安所,從西門出來,折返石橋,就進了清華園的二校門。原來緊挨大門的西面是警衛室,薛磊在這裏受盡拷打,被生生折斷了左腿,短短幾日已完全不成人樣。但在受刑之初他就咬碎了舌頭,堅決不讓自己吐露半個字。筋疲力盡的敵人對這意志比鋼鐵更堅強的中國人無計可施,最終将其拖回監牢。

在生命最後的霞光裏,他終于放縱了自己堅強的靈魂。幸而有那朦胧芬芳的夢翼,在溫暖他悲憤的心。在血腥的魔窟,夢啊,你竟如此芬芳美麗,有如一位微笑的仙女,徐徐引領我魂歸故裏: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下午,我輕掀開斑竹堂簾,繞廊下階,來至庭前,推上放在牆角的藍鋼牌自行車。記得路過棗蔭下的金魚缸時,還不忘向那些游動自如的瑰麗的小生命投放些餌料。

這是北京傳統的四合院,藤蘿滿架,濃蔭蔽日,我不經意地望着自己清冷的高大身影在滿地淡紫色落蕊間跳躍、延伸。裏院,南房後窗剛糊上碧綠的冷布,新卷窗雪白得耀人眼目。午睡方起的母親坐于窗下,豔紅的芍藥花後,影綽綽的。我隐約看見母親放下了正精心刺繡的枕套,從白銅鏡架上邊投來一個慈祥又深遠的笑,母親似乎很明白兒子将去找誰,做什麽。母親繡的是什麽圖案?只一瞥就讓我終生難忘,美極了!可我已無暇細看,只向慈母報以深情微笑,揮手而別。就這樣母親直望着我轉過影壁,走出垂花門,不見了。

靜齋是幢樸素無華的小樓,坐落于一僻遠山坡後。我趕到時天際已餘霞如绮,微雲四合。江寒面帶微笑步出炮臺(據說男生都這樣稱呼這遺世獨立的女生樓)——她總是這樣平靜的!執一卷散發油墨清香的傳單…….西郊通往西直門的長路靜谧幹熱,垂柳也無精打采地紛垂下來。一路無人,蟬噪盈耳,柏油路被驕陽曬得快化了,緊粘住車輪。我帶着江寒,直騎得大汗淋漓。盧溝橋一天天吃緊了,比酷暑更煎熬國人心魂。下一步該往何處去?晚上北平學聯就将在這裏開緊急會議。

如果那時我就知曉這将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母親,看到北平,看到四合院,看到靜齋的話,定會再深深地望上兩眼的。我要把它們在心底印得更鮮明些。直到生命的終了。

……

自抗戰爆發以來,薛磊就時刻着準備取義成仁。最艱險的任務總須有人完成,犧牲他一個而留存更多民族解放的寶貴種子,本是在所不辭,甚至無上光榮。只是,任何再進步的時代,任何再先進的組織,都依然免不了宵小魍魉的破壞。即令已處于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這些人仍罔顧國家命運,只顧加緊施行那肮髒不齒的私人報複,最終使黨付出了多少慘烈無謂的犧牲。這種不可避免的醜惡人性,才是最令熱血兒郎不甘甚至絕望的現實!內心極端的遺憾,交織着憤懑,逼他仰天長嘆:我死無足惜,但愁河山未複,向自由民主前進的道路依舊密布荊棘!漸漸的,鑽心的傷痛使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想再一次夢回北平,卻不得。恍惚裏他清楚地明白,那黑暗的永恒即将到來了。

刺耳的喧嘩強烈地逼迫着囚人睜開血糊的雙目。那日本軍官正帶領手下嘩啦啦走入牢房,且立于他面前凝視片刻,才向翻譯說了句什麽。“起來,到庭院裏去!”翻譯忙不疊傳話。軍官緩緩擺手,幾個憲兵立即上來強行拖他。他一把掙脫,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牆,緊咬嘴唇,使盡全力,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腳鐐,薛磊踉跄步入薄暮籠罩的院落。他先貪婪地深吸一口醇熟的空氣。顯然,這是他23年人生中在祖國大地度過的最後一個黃昏。群鴉在這地方慘淡的上空頑強地盤旋,發出陣陣不祥的召喚。返照的斜陽撫慰着血淋淋的傷痕。夾道皆百年喬木,如被淚水洇透的枝條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圖案。冷風吹來蒼涼的清氣。——“二校門。”他嘴角突然綻開孩子似的微笑。

天色轉入蒼黑,兇惡的狼犬吐出血淋淋的舌頭狂吠起來;憲兵呼喝着用刺刀猛推死囚的脊梁。薛磊回頭怒視,那樣子真如絕境中的雄獅!在雪一樣的目光下刺刀暫時退卻了,他也不再注目其他,而是使盡全力,拖着斷腿踉跄、沉重地向前疾行,直融入那無垠的蒼松翠柏中去。

“這菜是甜口的,江阿姨,你多吃一點。”

清華園南院,抗戰複員後叫做照瀾院了,它的一所住宅,臨着小溪,現在是老方和靈漪的住處。他們剛剛考上清華大學的女兒方珣,把一碗澆頭是鳝絲、牛肉粒、黑魚片的面條,端到江寒的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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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