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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尴尬得要人命了，我也難得體驗到了一回想要鑽地縫兒的感覺。

才坐起來就是一陣頭重腳輕的眩暈，我只好撐着額合起眼，再緩一緩。

不知道該拿什麽表情面對我身後的人，跟他總共碰了四次面，一次比一次更加不堪，好像老天爺有意在作弄我，強迫我把多年前壓在身上的偶像包袱當着這個昔時信徒的面一層層抖落幹淨。可是抖得狠了，連我用來佯裝堅強的那層泥殼子也一并碎了滿地。

今後還能拿什麽自保呢？

有個聲音在身後問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是你說的嗎？”

我緊閉着雙眼，眼前分明是一團漆黑，卻不知為什麽，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身影。有個人步履匆匆地自我身旁經過，沿着旋梯，一路跑得打跌，他下到黑暗的最深處，在惶急地尋找着什麽，邊找邊發出喑啞的呼喚。最終他在一片坍塌的木質結構展臺的廢墟當中停下腳步，雙膝點地，小心地伸出了雙手。

我聽到他用碎得不成樣的聲音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可是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那聲音于是變得愈發幹澀嘶啞，不禁令人聯想到一種會啼至泣血的鳥兒，聞者也傷懷不已。

最後這個被煙火炙烤得狼狽萬狀的男人逐漸彎下腰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壓垮了背脊，他前額貼地，在那裏悄無聲息地飲泣。

我和“他”的時間都靜止了，不知道能想什麽，還能做什麽，腦海裏一片空茫，直到一個微小且虛弱的聲音響起，把我們同時喚醒。

那個聲音說：唐哥……剛才……你說、說……真的嗎？

那個男人猛然擡起頭來，用難聽的聲音急促地回應着：是真的，真的！你想要什麽，都可以給你……真的！別離開我……

把心掏給你都可以，別離開我。

……

那個男人是我，是那天晚上的我。

那一晚充斥着血與火，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也是我再也無法從中掙脫的一夜。

那句話的确是我說的。

身後的聲音更近了些，他問我：“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當然算，我說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時候。

可我此刻感到很迷茫。

我給出承諾的對象，是那個跟我有着共同經歷、相同記憶的人，不是身旁這個。從他剛才一連串的質問當中不難看出，他仍沒有記起我來，只是我令他感到熟悉，僅此而已。

我的承諾還需要兌現嗎？

我轉過身去看他。

他覺得我熟悉，可時間卻已經把他變成了我不熟悉的模樣。他不再是我記憶裏我夢裏那個令我眷念且愧悔着的年輕人了。甚至每見一次，對我而言他就更加陌生一分。

眼前的他使我對過往的一切都産生了懷疑——那個我記憶裏純真青澀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還是我精神上确實出了什麽問題，過度美化了那段記憶？

我用近五年的時間等回了這個人，可笑的是，我現在竟然不能夠确定，他還是不是我想要的。

現實太過諷刺。

我沉默太久，久到令人不耐煩了。

他問我：“你反悔了？”

他神情再度冷下來，仿佛之前的溫柔都是假相，或者那溫柔根本沒出現過，它不過是我夢境的延伸，一場虛妄。

我是真的累，只想沉沉睡過去，誰都別來打攪，最好連夢也別來打攪。我也不想再跟他争辯什麽，沒有意義。

有一點我不想承認，可不得不承認——對着他這張臉，我沒有辦法硬下心腸。原本我也不是刻薄的人，偶爾說出兩句刻薄話，傷的都是我自己。

還掙紮什麽呢，我輸了，事實如此，由不得我不認。

我說：“沒有，我說話算數。有什麽是我能給陸總的，你說，我不想欠着你什麽。”

我之前欠了別人一條命，那之後又欠了另一個人一段情，欠債的滋味着實不美。命我沒能還上，至于情，現在我也不知道要還給誰，欠債欠成我這樣糊塗的也是少見。

陸綻沒答我，卻問：“你以前叫我什麽？”

我看着他：“小陸。”

他眼睫低垂，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我想你叫我名字。”

“……”我點點頭，“好，陸綻。”

直呼姓名挺好的，安全距離，大家誰也別套近乎。

他眉心蹙起，似乎對我這叫法仍不滿意。已經按照他的意思來了，我也沒明白他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他又問：“我們以前好過，是嗎？”

我真是太沒出息了，聽到這話又開始心慌氣短。

我說：“沒有。”

他隔着冰冷的鏡片審視着我，好像我撒了什麽彌天大謊。

我重複一遍：“沒有。”

他忽然向我逼近了，猝不及防地将我困在他手臂與沙發之間。

他兩手撐在我臉旁，喘息着發問：“沒有的話，我吻你，你為什麽從不拒絕……”

他的尾音消失在了我唇縫間，十分幹脆利落地用客觀事實來為他的觀點輔以佐證。

這兔崽子對于強吻我這碼事似乎已經輕車熟路了，說來就來，肆無忌憚。

第三次了，我已談不上震不震驚，也無所謂生不生氣，被吻着的時候還難得走了個神。

我想起來那天小陳問我，陸公子是不是霸總的類型，我問她霸總什麽樣，她給我舉了個濫大街的例子讓我意會。

現在我用不着意會了，領教到了。霸總麽，就是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會詢問你的意見。

可這一吻出乎意料的輕淺，他小心翼翼地舔吮我的嘴唇，并不深入，幾乎令我産生了一絲被人珍而重之的錯覺……

他輕聲說：“你很喜歡我吻你，不是嗎。”

是，沒錯，我心想。雖然現在我們不熟，可你這張臉我思念了多少年，這嘴唇我肖想了多少個夜晚。即便人事已非，可如果你就像這樣溫柔一點，閉上眼睛，不言不語，已經足夠讓我認妄為真了。

他又得寸進尺地摸上我的臉：“你在生我的氣？”

媽的，太肉麻了，從沒想過他會這個樣子。

我把那只手拽下來，面無表情地看他：“你究竟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直接一點。不觸及原則底線的，我會給你。”

“哦？”他扣住我的手，将臉貼近了問，“你的原則是什麽，底線又是什麽？”

我說：“我的原則，公私分明。”

他輕哼：“我不需要你利用職權為我做什麽，這點你大可以放心。”

我把他的手拎起來，那枚戒指硌得我手指生疼，我看着它：“至于底線，我不會跟別人的人，纏夾不清。”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介意這個？”

介意？我豈止是介意，我想到這個人的接吻技巧很可能是跟其他女人磨練出來的，我簡直想把他吊起來打！

可我沒這個權利。

我說：“你不是找人調查過我嗎？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認為我會跟你玩什麽偷雞摸狗的游戲？”

他的視線半點也沒從我臉上挪開過，看得我極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他卻不依不饒地扳過我的臉：“報告上說，你這些年都是一個人……你不寂寞嗎？”

寂寞是什麽？

他又問：“不覺得孤單嗎？”

孤單又是什麽？

這些東西或許曾經有過，可是太久了，我已經麻木了。我想對他說，不寂寞，也不覺得孤單。然而話都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出不來。

他的目光終于稍稍移開了，看着手上的戒指，忽然将它褪了下來，捏到我眼前。

他看着它說：“這東西我戴了好幾年，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戴上它，你知道嗎？”

什麽意思？不是訂婚戒指嗎？

他把那小小的銀色環圈送到我眼皮底下：“這裏面刻着的字，我覺得很有意思。唐方，你覺得呢？”

他叫我名字的聲調極不自然，顯得暧昧且多情。

我看向那枚戒指的內側，飾品品牌及金屬成份印記之外，另刻着意義不明的字符——T.F。

什麽玩意？

他說：“原本我父親姐姐都不同意我回國，我卻堅持要回來,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他說：“因為我要找一個人。”

他說：“酒局那一晚，我就開始懷疑，你是我要找的人。”

他的聲音忽然冷下來：“唐方，可你卻似乎并不想讓我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