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重逢

金秋八月,京郊的十裏楓林紅了大半。

林驚瀾在楓林盡頭的驿站門前翻身下馬,一手夾起落在肩頭的楓葉,一手扶着腰刀進了驿站。

八月不是藩國使臣進京朝拜的時節,驿站內卻一反常态地人滿為患。她掃視一圈,沒找到空位。

店小二很快過來招呼:“客官,您也是來等周公子的嗎?”

“什麽周公子?”

她一身漠北民間女子的打扮,烏青束袖,腰間系着兔毛銀腰帶。編成數縷的小辮一起束在頭頂,襯出一身邊塞兒女獨有的英氣。

店小二立刻反應過來:“小的糊塗了。客官不是京城人吧,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林驚瀾沒反駁,只淡淡問:“還有空房嗎?”

店小二忙賠笑:“客官見笑,近日店裏來了不少等人的客人,客房早在三天前就訂光了。您要是不急,不妨先坐下歇歇腳。大多客人今晚天黑前離開,一有空房,小的立刻招呼您。您看成嗎?”

店小二的語氣客氣又謹慎,怕得罪她似的。她思量一瞬,将刀藏到背後,微微颔首:“不急,勞駕。”

林驚瀾是從漠北邊關回來的,一連奔波了半個月。她來京郊驿站正是為了梳洗一番、換身行頭,方便明天會見前來迎她進京的禁軍都統。免得一身塵土,讓人家老前輩笑話。

驿站內座無虛席,客人們大多都是拼桌。店小二引着她到僅存的空位前,同三位一早入座的姑娘打好招呼,麻煩她們一起拼個桌。

三位姑娘答應下來,林驚瀾便習慣性将刀橫在桌邊,一手按着刀鞘,脊背挺直地坐了下去:“打擾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三位姑娘兩兩相視一眼,幾乎同時朝後坐遠了幾分。

她不解地蹙眉:“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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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忙擺手:“沒,沒什麽。”

驿站內基本都是這般十四五歲年紀的姑娘,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剛進來的時候還挺熱鬧,好像都在談論什麽人。

這會倒是安靜了,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有人時不時看向她,許是她穿得不是京中常見的服飾吧。

五年沒有回京,京城的風俗似乎變了很多。若是從前,京中女子是不可能這樣組團跑到京郊驿站游玩的。

說起來,店小二方寸說她們在等人吧?

正思量着,對面的姑娘忽然問她:“你也是來見周公子的嗎?”

林驚瀾擡眸,剛好撞上對面姑娘小心翼翼的目光。她不知道“周公子”是哪位,也沒什麽興致打聽,只道:“我路過。”

氣氛霎時又冷了下來。

來送茶點的店小二見此情此景,幫着緩和氣氛,笑道:“不認識不打緊,等進城就知道了。咱們周公子啊,是京城的頭一號紅人!甭管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還是遠道而來的外鄉人,只要過了護城河,進了京城的九街十六巷,處處都能聽見周公子的名聲,想不認識都難。”

街頭巷尾的閑談轶聞,林驚瀾是一貫不感興趣的。她只好禮貌性點頭:“嗯,挺厲害的。”

對面小姑娘有些惱,這叫什麽反應?

瞧不起我們周公子?

她攥了下拳,給自己打氣,片刻,從懷中摸出一幅畫遞給林驚瀾:“這位就是周公子,借給你看看。”

林驚瀾出于禮貌,将畫接了過來:“多謝。”

畫卷展開,畫中人是一位少年。

少年人金衣白馬,勒馬橋頭回眸一瞥,風發的意氣幾乎躍然紙上。

林驚瀾認出了畫中的背景——煙雨十四樓,京城有名的風月場所。

如此看來,那股意氣風發也就變了味。

不得不說,這副畫确實精細,人物雖小,五官神态卻格外清晰,以至于她竟從畫中少年的身上看出幾分熟悉的影子。

“你們說的周公子,是哪位周公子?”她輕輕抿了口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姑娘以為她來了興致,朝前挪了下椅子,比方才少了幾分拘謹:“當然是周小公子呀!文國公府的小世子,周珉,周公子。”

林驚瀾猝不及防嗆了口茶,連聲低咳:“周......周珉?”

世道變了,什麽時候纨绔也成香饽饽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周珉一直是京城出名的混不吝,文不成,武不就,實在沒什麽在外的好名聲。

如果不是因為這位不學無術的周小世子偏偏是她的未婚夫君,大概這輩子他們倆都不會産生任何交集!

說起這樁婚約,林驚瀾實在頭疼。

當今順元帝于二十年前即位,早年輔佐順元帝登基的功臣如今皆居高位。她的父親定遠侯是其一,周珉的父親文國公也是其一。

奈何倆老頭脾氣都不太好,一文一武,見面就掐。

皇帝念及兩老皆是肱骨之臣,總不能因為一點小事生出嫌隙,于是從當今首輔沈閣老那采納了一個思路清奇的損招——給兩家賜婚。

從此冤家成親家,兩家老頭再沒掐過架。只是苦了林驚瀾和周珉倆小輩,牙牙學語的年紀,婚姻大事已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林驚瀾一直覺得周珉沒出息,周珉也覺得她成天板着臉像塊木頭。

倆人互相看不順眼。

在同齡人十六七歲便成婚的世道,自小定親的二人硬是拖到如今十八快過也沒成親。

林驚瀾在邊關領兵這五年,邊關捷報連連。每次捷報送至京城,接到的回信全是皇帝一封封催婚的親筆信。

據說在京城的周珉更是不堪其擾,入宮面聖的次數比見自家老爹還多。

所以她此次回京,正是為了向皇帝請命,取消這樁“你不情,我不願”的婚約。

鄰桌的姑娘許是聽見她們一桌人在談論周珉,也興致勃勃地起身,雙手捧着珍藏的畫冊走了過來。

新來的姑娘如數家珍地般開畫冊,一頁一頁展示給林驚瀾看。

畫冊上全是男子的畫像,騎馬拉弓的、焚香撫琴的,一頁一頁翻過去,小姑娘的眼睛直閃光。

“你看,這就是我們周公子,是不是特別英俊特別潇灑?”

林驚瀾沒好意思戳破,畫上那人拉弓的姿勢不對,射出的箭肯定連靶都碰不到,徒有其表罷了。

緊接着,又有一位姑娘走了過來。

“畫的什麽啊,還沒有周公子的一根頭發好看。”

新來的姑娘打開一個精致的木匣,裏面整整齊齊擺滿了紅紙剪裁的小像。

“姐姐你看,這才是我們周公子,比她畫的好看多了。”

人嘛,總有一些不必要的攀比。

兩個姑娘開了頭,滿堂的姑娘全部相繼圍了過來,好像方才見了林驚瀾就不敢出聲的人不是她們一樣。

“她畫的不好,姐姐看我的。”

“周公子才不像你繡得那麽文弱,姐姐看我的。”

“周公子哪有那麽壯?姐姐還是看我的。”

林驚瀾被包圍在人群裏,看着姑娘們争先恐後地呈上人像,像是誤入什麽傳教組織。

其實畫像也好,剪紙也罷,都很好看,就是沒有一個像她印象裏的周珉。

可姑娘們非要她評出個勝負,她思來想去,只好選了個折中的說法。

“都不錯,都比本人好看。”

登時滿堂寂靜,鴉雀無聲。

片刻,不知那個膽子大的先拍了下桌子:“胡說!”

緊接着,前一瞬還各自為陣的姑娘們齊刷刷站在一起,矛頭直指林驚瀾。

“你到底有沒有眼光?”

“周公子是一張畫像能比的嗎?”

“跟你說話,簡直是對牛彈琴。”

林驚瀾微微蹙眉,她說錯話了嗎?這幫女孩的心思可真難猜!

正鬧着,窗外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銀鈴聲。

秋風吹開驿館的大門,夾道紅楓的陽關大道上,有人踏着楓葉策馬而來,潔白的馬身上墜滿了叮當作響的銀鈴。

紅楓翩跹而下,鈴聲越來越近。

伴着馬鳴一聲,風止于驿站門前。

馬背上的金衣少年手持長笛,幹淨利落地翻身下馬,甫一落地,手腕輕轉,嵌刻金絲的白玉長笛行雲流水般別上腰間的金絲扣。

随之,少年眉宇間綻開一抹恣意明快的笑,拱手施禮:“諸位久等了。”

堂內的姑娘們瞬間忘了剛剛的争執,紛紛倒吸一口氣,彼此捂緊對方的口鼻,生怕忍不住驚叫出聲,沖撞了眼前如臨仙境的美景。

店小二忙快步迎上去,雙手托起一枚鑰匙呈上前,恭恭敬敬道:“周公子,這是您提前預訂的客房鑰匙。”

周珉微一擡手,随行的小厮立刻上前接過鑰匙,又在店小二的掌心重新擺好一枚碩大的銀元。

坐在人群後方林驚瀾見狀,垂頭揉起眉心:“招搖過市,徒有其表。”

好在她離得遠,沒人聽見她的話。堂內的姑娘們争相走到門前,正在一個擠一個地一字排開,呈現出一種夾道歡迎的陣仗。

周珉不疾不徐地走進來,笑意從容地同兩側的姑娘們打招呼。

“好久不見啊,李姑娘。”

“我是趙姑娘。”

“陳姑娘也在啊!”

“我才是陳姑娘。”

“還有趙姑娘,令尊身體可還安好?”

“……”

無語了。

前一刻還喜笑顏開的姑娘們紛紛耷拉下腦袋,只剩下周珉還跟沒事人一樣朗笑:“諸位真是見一次比一次漂亮,在下都快認不出了。”

林驚瀾不由想起一件從前沒太在意過的小事——周珉好像臉盲。

還好他臉盲!

方才的經驗教訓告訴林驚瀾,眼下的場合最好不要和周珉有交集,更不能被堂內的姑娘知道她與周珉相識,尤其是她與周珉還有婚約這件事。

她捧起茶碗,擋住大半邊臉,打算就這麽糊弄過去。

本來她的位置在客堂的角落,并不顯眼。然而此時其他姑娘們都起身歡迎,只剩下她還坐着,反倒格外突出。

周珉的視線也就自然而然地飄了過來。

沒關系,五年沒見,周珉應該認不出她。

可周珉的視線似乎停在她的身上不走了。

兩側的姑娘們察覺異樣,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沒辦法了,她索性放下茶碗,大大方方起身離席:“小二,勞煩帶我去後院看馬。”

哪成想剛一轉身,門口的周珉忽然扯着嗓門大喊:“呦,這不是林小将軍嗎?

“好久不見啊!”

林驚瀾攥緊雙拳:這人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欠打!

林驚瀾頓住腳步,有點無語。

他不是臉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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