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嘴硬

嘴硬

如果有地縫,林驚瀾八成會把周珉揉扁搓圓塞進去,順便跺兩腳震一震他腦子裏的水。

五年沒見,這家夥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會看臉色。

然而骨子裏的教養不允許她像周珉那般肆意妄為。她只好回身行了個軍士禮,冷冰冰道:“周公子,許久不見。”

其實從前,她是不會稱呼周珉為“周公子”的。她一般直接喊大名,偶爾被惹急了還會罵一聲“周長風”,也就是周珉的字。

尋常男子弱冠立字,咱們周小世子的字是八歲那年自己取的。

可惜周珉半點沒看出她的刻意疏遠,反倒十分自然地坐到了她方才坐的位置上,順便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桌面,招呼她:“坐吧,跟我客氣什麽。”

又看向還在門口一字排開,正虎視眈眈盯着林驚瀾的姑娘們,“諸位都坐吧,我從揚州帶回來不少新鮮的荔枝。二寸,拿出來分了,給大家解解渴。”

二寸是周珉的随行小厮,說是小厮,穿的卻是上好的錦緞,如果不是因為跟在周珉的身後,八成會讓人覺得是哪家憨厚和氣的富少爺。

而保存荔枝的冰盒外面套着雕花楠木箱,固定箱口的鎖扣還是鎏金的。

冰盒打開,白蒙蒙的寒氣慢慢散盡,露出了紅潤透亮的荔枝。盒底點綴的白玉蘭挂着水珠,仿佛剛從枝頭摘下來。

周珉的吃穿用度一貫精細華麗,林驚瀾見怪不怪,堂內的其他姑娘們更見怪不怪。

可惜眼下沒人對荔枝感興趣。

林驚瀾被迫再次入座,完全拿周珉沒辦法。其他姑娘們也相繼落座,都在盯着她看。

方才和林驚瀾坐在一起的三位姑娘想回原位,沒等挪步就被門口的姑娘拉住:“不許回去。你們還想和周公子坐一桌嗎?我們擠擠吧!”

其中一位小姑娘不服氣,指着林驚瀾問:“那憑什麽她可以和周公子坐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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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姑娘敲了下她的腦袋:“笨啊,你沒聽見周公子叫她什麽?林小将軍!京城還有第二位林小将軍嗎?”

小姑娘捂住了嘴巴:“林......定遠侯家的那位?”

“昂,小聲點!”

被滿屋子的人注視着,林驚瀾多少有些不自在。周珉将擺滿荔枝的冰盒推到她的面前,笑了笑:“嘗嘗。”

林驚瀾:“不了,謝謝。”

周珉又剝掉一半的荔枝殼,二度伸手過來:“喏。”

連拒絕他都很麻煩。

她只好接過荔枝,小小嘗了一口。

嗯?

她愣了一下。

好甜,甜而不膩,水分也足。

漠北氣候幹旱,別說如此新鮮的水果,連蔬菜都只有單調的幾樣。

揚州的荔枝,屬實好吃到違規了。

林驚瀾別過頭,把荔枝整顆吃下去,又将核吐回殼裏,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低聲道:“多謝。”

因為側着頭,也就沒看見周珉一閃而過的笑。

周珉道:“半個月前,我跟大哥去揚州監察,回程路上多逗留了幾日,剛好今天返京,沒想到還能在這遇見林小将軍。我們有五年沒見了吧?怎麽忽然回來了,有要事?”

林驚瀾語氣平平:“回來退婚。”

周珉愣住一瞬,忽然朗笑出聲:“當事人還在場,林小将軍倒是給我留點面子。退婚可以,不過能不能寬限幾日?我去揚州,沒和我大哥一起回來,我爹正在氣頭上。你現在提退婚,老頭子保準以為我在揚州沾花惹草了。”

林驚瀾:“嗯,可以。”

看在荔枝的面子上。

店小二剛好來奉茶,林驚瀾問:“我的馬喂了嗎?”

是想借口離開。

店小二一直忙着,自然沒機會喂。她很快便起身:“我自己喂吧!既然店裏沒有空房,我喂完馬便走了。”

剛起身走出去兩步,身後的周珉忽然喊了一聲。

“喂!”

林驚瀾回頭,一枚鑰匙剛好抛到她的掌心。

“我爹催我趕緊回家,這地方我也住不慣。我的客房給你了。”

林驚瀾垂眸看了眼鑰匙,拒絕周珉是很難的,剛剛已經見識過了。

她只好微微颔首:“多謝。”

......

一番周折,林驚瀾抵達後院的客房時,已經到了傍晚。

客房的小窗對着京城的方向,夕陽的餘晖下的京城城門,高大、莊嚴、肅穆,和五年前随軍離京時似乎沒有太大區別。

五年來,她遠在漠北,時常收到京中來信。據說京中的風氣日新月異,已和她當年離開時大有不同。樓下正和周珉一同飲茶賦詩的姑娘們,也算是最好的證明了。

林驚瀾此行回京是輕裝簡行,只備了幾件換洗衣物,還有幾包随軍醫師硬塞進去的藥包。

藥是治療肩傷的,因為效果甚微,用起來麻煩,味道也重,她不喜歡,所以一路也沒拆開。

難得閑下來,她便打來熱水,将草藥和自己一起泡進了熱水桶裏。

從漠北一路趕回來,在馬背上颠簸了半月,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

尤其是肩膀,因為常年提刀磨損嚴重,眼下僵硬地幾乎擡不起來。

她此行回來,也有養傷的目的。如今邊關還算安定,有師父和師兄坐鎮,一年半載打不起來。

宮中一位老禦醫是随軍醫師的師父,最擅醫治筋骨頑疾。林驚瀾想着,正好回來養傷,可以順便把婚也退了。

免得當今聖上一國之君,不操心國家大事,反倒隔三差五地琢磨怎麽把她這位外甥女嫁出去。

草藥裏加了安神的成分,林驚瀾靠着木桶小睡了一會,再醒來,是聽見有人敲門。

“在嗎?”

是周珉的聲音。

“稍等。”

她起身草草換好衣物,沒來得及擦幹頭發,打開了門。

“有事嗎?”

林驚瀾單手扶門,發梢的水順着潔白的脖頸滑入領口。

周珉明顯頓了一下:“你......我待會再來。”

林驚瀾叫住他:“有事快說,我要休息了。”

周珉又折回來,側過頭不看她,擡手遞來一盒荔枝:“還剩一盒,我懶得帶走了。”

她接過荔枝道謝,随口問:“你要進京了?”

周珉靠在門口,抱臂道:“嗯,再不回去該宵禁了。你什麽時候進京,有人接你嗎?”

她道:“明天一早,方都統接我入宮面聖。你什麽時候準備好了記得通知我,我和聖上提退婚的事。”

周珉點了點頭,沒說話,然而也沒要走的意思。

林驚瀾蹙眉:“還有事嗎?”

周珉側過頭,目光落在她的右肩上。

“受傷了?”

靜谧的夜色裏,少年的神色少有的嚴肅。

他怎麽看出來的?

“沒事,小傷。”她不多解釋。

周珉從懷中摸出一個巴掌大的荷包,遞給她:“揚州知府從深山老林挖出一根破草,非說是包治百病的仙草。本來是用來巴結我大哥的,我大哥自诩清高不肯收,知府老頭硬塞給我了。我也用不上,你拿走吧。”

她沒接,周珉又硬塞到她手裏,“我大哥最讨厭官員送禮,這玩意在我這就一燙手山芋,讓我大哥發現,又得罵我不懂規矩。給你你就拿着,不想要直接丢了!”

說完,容不得她推拒,擺擺手走了。

林驚瀾關上門,解開荷包的系繩,朝裏看了一眼,又推門出去。

“周珉!”

周珉剛好走到樓下庭院中,聞聲擡眸的一瞬,一朵梨花落在他的肩上。

清冷的月色下,少年撣掉肩頭的花瓣,擡頭笑問:“怎麽了?”

她扶在欄杆上,捏了捏荷包,展示給周珉看。

“空的。”

......

揚州知府好面子,巴掌大的“仙草”用了九寸大的盒子裝。周珉嫌那大紅盒子土氣,接到手就給扔了。

本來仙草和荔枝一起放在冰盒裏,周珉想着林驚瀾輕裝簡行拿冰盒不方便,便從樓下姑娘那借來一個荷包,把金貴的仙草胡亂塞了進去。

明明是他親手塞進去的,怎麽說沒就沒了?

夜色已深,其餘姑娘們都在驿館外面準備登車。二寸受吩咐正在門口送人,周珉只好自己去院子裏找。

林驚瀾無奈提來一盞燈,跟着他一起找。

“那草長什麽樣子?”她左手提燈,低頭仔細尋找。

周珉指間轉着白玉長笛,認真思量了一下:“綠的,有兩片葉子,還有根。”

林驚瀾:“......所有草都長這樣。”

周珉:“是嘛?沒事,我自己找就行了。肯定掉後院了。你不是要休息嗎?先回去吧,我找到給你送你家去。”

林驚瀾輕輕嘆氣:“沒事,再找找吧。”

倆人沿着後院小路一路走一路找,繞來繞去,繞到了馬廄前。

馬槽裏剛填過草,林驚瀾的馬也在埋頭吃草。這是她從邊關騎回來的戰馬,馬身烏黑油亮,肌肉線條緊實順暢。

返京途中,她沒換過馬,不僅她瘦了,連馬都累瘦了一圈。她上前摸了摸馬頭,馬便蹭着她的手,擡頭低鳴一聲。

随即,馬的牙縫裏露出一半殘存的草葉——兩片葉子,綠的,根已經看不見了,八成在馬肚子裏。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株草沒有半點特別,林驚瀾還是一眼認出來了。

“周珉,你來看。”她朝周珉招手,“是不是這個?”

周珉聞聲快步走過來,臉色一變:“就是這個!

“好啊,一匹馬也敢吃小爺的草,看我不掰開你的嘴!”

還好前堂的姑娘們都走了,否則她們看見一貫風流倜傥的周小世子正張牙舞爪地跟一匹馬較勁,八成會悔得連夜燒幹淨所有珍藏的畫像。

然而林驚瀾的馬随軍多年,哪是那麽好欺負的。周珉的手沒等伸過去,高大健壯的駿馬前腿一擡,直接從馬廄裏跳了出來。

她忙推開周珉,錯身一躲,擡手吹了個控馬的口哨。

一貫乖順的馬卻像着了魔,根本不聽她的命令,瘋了一樣在院子裏橫沖直撞。

還有夥計在不遠處忙着,若是馬匹沖出去撞到人,後果不堪設想!

林驚瀾當即跳上馬廄棚頂,一連踩過庭院的假山與房瓦,一路抄近路飛奔,剛好趕在馬跳出驿站院牆的一瞬,騰身騎在了馬背上。

然而,馬依舊沒停。

周珉随即吹響口哨,披着銀鈴的白馬奔馳而來。

他躍上馬背,也揚鞭追了出去。

沉沉夜色中,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在京郊的野地上馳騁。

林驚瀾極力勒馬,周珉在後面全速追趕。

城門将近,再往前便是被鐵刺包圍的護城河。

周珉大喊:“林驚瀾,跳馬!”

林驚瀾也想跳,但她的馬是久經沙場的戰馬,全速奔跑時跳離馬背,無異于自尋短見。

眼看着漆黑尖銳的鐵刺橫在眼前,她當機立斷,猛一勒馬。

馬蹄揚起,馬身從鐵刺上一躍而過……

一頭紮進了護城河裏。

完蛋了!

行軍打仗多年,什麽本事都學了,偏偏漠北幹旱,她不會水!

沉入河中的一瞬,因為勒馬時太過用力,肩膀不堪重負,馬繩從掌心脫出,林驚瀾的身體也開始在河中不受控制地下墜。

秋日晚間的護城河水帶着寒意,抽絲剝繭般奪走她的意識。

緊接着,撲通一聲,似乎有人跟着一起跳進河裏。

水面上亮起火光,逐漸傳來城防軍呼救的聲音。

昏昏沉沉間,她隐約感覺到有人從背後抱住她,托過她的下颌,緩緩給她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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