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執念

執念

時至秋分，京城眼見着冷了許多。周家大夫人給小輩們親手置辦了冬衣，給林驚瀾也帶了一份。

天青色的蜀錦蘇繡夾襖，領口和袖口各襯着一排雪兔毛，下身是銀絲暗繡的雲紋馬面裙，衣擺處還點綴着幾朵小巧的金絲海棠。

做工精致，面料講究，既有世家兒女服飾的雍容華貴，又與林驚瀾獨具的清冷英氣相得益彰。

衣服直接交到林驚瀾手裏，周夫人讓她親自送去定遠侯府。林驚瀾事先打開包裹看了一眼，裏面還有一件同樣款式的男裝。

一開始，還以為是給周珉準備的，但展開一瞧才發現比周珉的尺寸小許多，應該也是給她置辦的。許是擔心她平素舞刀弄槍不便穿女裝，也以同樣形制裁制了一份男裝的款式。

冬衣送至定遠侯府，周珉每件試穿一遍，在鏡子前足足照了一刻鐘，也不知是在打量衣服，還是在打量穿上新衣的人。

坐在一旁榻上的林驚瀾剛從北街葫蘆巷回來，她在地底下教梁子謙挖地道教了足足兩個時辰，累得渾身酸痛，結果回府連腳都沒歇，又被周夫人遣來送禮，一時間沒什麽興致。

周珉在鏡子前來回轉圈，轉得她頭疼，于是不耐煩地說道：“尺寸應該沒問題，脫下來吧，現在穿還有點早。”

周珉卻蹙眉緊盯腰間，扯了扯那條繡着銀絲海棠的腰帶：“腰有點松，拿回去再改改吧！”

林驚瀾活動着酸痛的肩膀起身，上前捏住周珉腰間的兩邊衣襟，果然各寬出一指，但她明明事先量過這件衣服的尺寸，是她平日穿的大小。

“你是不是瘦了？”

林驚瀾打量起眼前那張屬于自己的臉，似乎的确比從前瘦了一些。

周珉聞言看向鏡子，幽幽嘆氣：“天天窩在侯府裏起早貪黑地習武，又吃不到什麽好東西，能不瘦嗎？”

比起文國公府，她們家的夥食是簡陋了些，林驚瀾思量片刻，說道：“你之前不是想去廟會嗎，今天正好秋分。我聽梁子謙說每年廟會都會有不少好吃的，要不今天你休息一下，出去轉轉？”

周珉卻興致怏怏地坐到一旁，托着下巴道：“你又不去，我自己玩有什麽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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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瀾這才回過味，上次拒絕周珉的時候，他好像的确不太開心，而且他近幾天都沒寫信找她，甚至繪好的招式畫冊都是梁子謙替他送的。

于是嗔了周珉一眼：“小氣鬼，我陪你去不就得了。”

周珉立刻擡頭：“真的？你想陪我去？”

周珉幾乎是用一種期許又有些不敢相信地目光望着她，林驚瀾不太明白，只是去逛廟會，至于這麽開心嗎？

又不是愛湊熱鬧的小孩子了。

她也沒多想，點了下頭：“嗯，晚膳之後去吧！可以幫你叫上梁子謙。”

周珉的笑容瞬間消失：“不去了，馬上要和神刀營比試，我沒空。”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寝殿。

林驚瀾一頭霧水，她又說錯話了嗎？

距離與神刀營比試的日子的确不多了，自從拿到神刀營衆人的招式，周珉幾乎除了每天吃飯睡覺的幾個時辰，其他時間全部都在練習。他的确瘦了很多，定遠侯府的夥食清淡是次要，主要還是太過勞累。

其實林驚瀾一直不明白，周珉為什麽對和神刀營的比試有這麽大的執念，幾乎是拼盡全力也要贏下這場比試。她對神刀營主将的位置不感興趣，周珉堂堂周家世子，更不可能觊觎神刀營主将這樣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他明明是一貫只求自在、不問功名的性子，為何偏偏在這件事上過不去？

秋風徐徐，庭院落葉紛紛。

周珉揮舞着裂雲刀，已有幾分用刀熟手的架勢。林驚瀾坐在廊庑下默默看着他，刀光流轉間，忽而想起了一樁舊事。

早年在國子監時，祭酒先生曾請過方都統到書院裏給各家學子指點武藝，當時林驚瀾國子學讀書，并不在武學課程的教授範圍內。林驚瀾特意偷偷翹課去旁聽，結果被方都統抓個正着。

方都統為人和善，并沒有為難她，反倒叫她到演武場上與其他學子們一起習武。這一舉動引來了其他學子的不滿，習武領兵本是男兒之事，林驚瀾縱使出身将門也總歸是女兒身，與一衆男兒一同站在演武場上，實在不合規矩。

不少侯門出身的學子出言挑釁，話裏話外竟有林驚瀾身為女子，沒資格繼承林家世代良将衣缽的意思。那時候林驚瀾尚且年少，比現在争強好勝許多，便動手和衆人打了起來。

那年，她剛入國子監，不過八歲的年紀，與四五個同齡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明知打不過，卻死活不肯服輸。小孩子下手沒分寸，連衣服都撕爛了。

最後還是方都統看不過去大發雷霆，把那幾個男孩子痛罵一頓，讓所有學生都回去面壁了。

衆人走後，林驚瀾抱着膝蓋坐在演武場中央，時值寒冬，天冷得要命，她卻不敢起身離開。

因為她的衣服被扯壞了，即使她也扯壞了其他人的衣服，但那些男孩子們可以狼狽赤.裸地離開，她卻不行。

女孩子這樣，會被罵不守禮儀、不懂廉恥，連帶自小教育她的母親也會被指責管教無方。

所以她一直坐在演武場中央等，打算等天黑，等書院的人都散了再離開。

夕陽漸落，國子監的學子們陸陸續續放課。不少路過演武場的學生見到林驚瀾遠遠地縮在那，都不由好奇地議論此事。

林驚瀾自小受恒陽長公主教導，習得一身皇家禮數，從來沒因為禮儀舉止被人指點過半分。而那一刻，她好像一只被困在金絲籠的燕雀，任來往觀賞的游人肆意品評。

她想，她是不是做錯了？

她明明可以忍耐，為什麽偏要争那一口氣？

北風徹骨，吹得林驚瀾瑟瑟發抖，周遭人的目光更是像刀子一樣劃在她的身上，疼得結結實實。她緊緊抱住膝蓋，将頭埋起來，希望她一抹殘存的夕陽不要再照在她的身上。

忽然間，視線的光暗了下來，一件溫暖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帶着好聞的果木香。

林驚瀾擡起頭，一位樣貌極好的少年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她的視線。

少年人站在她的身前，竟以一種崇拜似的笑容面對着她，十分坦誠真摯地誇贊：“武學那幾個混小子就是被你打的吧，真厲害！”

後來，林驚瀾才知道他就是周珉，是定遠侯府金尊玉貴的小世子，也是皇帝為她欽點的夫君。

那日多虧周珉為她披上外衣，否則她還不知要在寒風裏吹多久。她曾想過找周珉道謝，但她再見周珉時，周珉卻似乎因為臉盲，已經不記得她了。

秋風拂過，一片落葉飄落在肩頭，林驚瀾擡手拂去，朝不遠處地周珉喊了一聲：“累不累，休息一下吧？”

周珉卻賭氣似的沒理她，練得更加用力了。

夕陽西下，北風轉寒。

林驚瀾從屋內抱出一件披風裹在身上，走下廊庑去喊周珉用晚膳。

周珉收了裂雲刀卻沒理她，徑自往寝殿裏走。

林驚瀾跟進去問：“還有力氣去逛廟會嗎？”

周珉沉默片刻，長長嘆出一口氣，像是和什麽內心糾結的東西和解了，回眸道：“去，只有我和你，不許叫別人。”

林驚瀾一愣：“昂，行。”

“我有點累，想歇會。”

周珉卸下軟甲，一頭紮在床上，三兩下縮進被子裏。

林驚瀾平白覺得想笑：“之前喊你休息的時候，你不是挺有幹勁的嗎？”

周珉從被子裏探出一雙眼睛，瞪向她：“站着說話不腰疼。”

林驚瀾有意逗他，幹脆直接坐下說：“周珉，你為什麽非要贏神刀營啊？”

被子裏的人卻沒了話音，只剩下一陣陣平穩安逸的呼吸聲。

林驚瀾回過頭，見周珉竟是已經睡了。

她哭笑不得地起身，将給周珉倒的茶水一飲而盡，攤手道：“這回，可不是我不讓你去廟會了。”

時辰不早，林驚瀾騎馬回了文國公府。

時至深夜，窗邊風鈴陣陣，周珉才從榻上醒來。

窗邊挂着一彎新月，清冷的月色透過窗棂照進屋內。周珉枕住胳膊，望着窗外的月色，不由想起林驚瀾臨別前的問話。

為什麽非要贏神刀營？

從小到大，他什麽都不缺，也就什麽都不争不搶。他懶得同人争執，懶得證明自己，甚至懶得與人結交。

文國公府五代為相，他又有兩位少年成名的兄長，即使他這一生只當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他和他的家人依舊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他不需要争強好勝。

在少不經事的年紀，周珉一度以為所有和他一樣出身顯貴的世家子弟皆是如此，直到他遇見林驚瀾——

一品将門出身，母親貴為當朝長公主，深得皇帝與老太後寵愛，明明可以和他一樣坐享天賜的金湯勺，卻偏偏要以單薄的身軀在這個男子為尊的世道裏闖出一片天地。

那般得争強好勝，仿佛偏要證明給世人看，男子能做到的事情，她身為女子一樣可以。

林驚瀾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用無數男子都無法取得的軍功和一身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才換來京中衆人一聲心悅誠服的“林小将軍”。

周珉不希望因為他的原因，讓林驚瀾在與神刀營的比試中敗北，落得個徒有虛名的評價。

所以，周珉可以輸，但身為林驚瀾的周珉想要贏。

次日一早，林驚瀾再次登門拜訪。

明明才辰時一刻，周珉卻似乎已經在院子裏練了很久的武。

林驚瀾将手裏的食盒放在石桌上，招呼周珉：“昨天的廟會沒去成，我去春風茶樓給你買了點心，要不要先來嘗一口？”

周珉擡手将裂雲刀收入刀鞘，大步朝林驚瀾走了過來：“春風茶樓早間的茶點最難搶，你不會天沒亮就去排隊了吧？”

林驚瀾還真是天沒亮就過去買了，她可是今天春風茶樓的第一個顧客。

不過她不是特意去排的隊，只是因為昨夜和梁子謙在北街葫蘆巷挖了一個通宵的地道，回府途中恰好路過春風茶樓，梁子謙忽然問她想不想吃，她琢磨着梁子謙都這麽問了，應該是周珉從前表露過喜好，于是便按梁子謙的指點買了一些。

“你嘗嘗，我聽梁子謙說你喜歡這幾種。”

林驚瀾将食盒推向周珉，示意他品嘗。

周珉卻臉色一變，眉頭緊鎖起來：“你最近怎麽總提梁子謙，你倆走得很近嗎？”

林驚瀾恰好捧起一盞茶，周珉這一句質問差點讓她嗆住。她咳了兩聲，不由後悔自己多嘴：“他不是一直很愛纏着你嗎？”

“他最好是喜歡纏着我！”

周珉心想，若是梁子謙敢對林驚瀾有意思，他非打斷那小子的腿！

林驚瀾忙岔開話題，把食盒再次朝周珉推了半分：“快嘗嘗，待會涼了。”

周珉剛摸完刀，手上不幹淨，便喊小滿打水，回房洗了洗手，又擦了一把臉。

然而等他再出來時，方才還在院子裏的林驚瀾卻忽然沒了人影，老槐樹下只剩一方食盒孤零零地敞着口。

小滿正在院子裏清掃落葉，周珉走過去問：“你家小姐呢？”

小滿卻望向西邊的牆頭，似乎十分困惑道：“方才有人扒在牆頭上喊小姐，小姐過去和他說了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什麽，說完小姐直接翻牆走了。”

周珉眉頭微蹙：“那人長什麽樣？”

小滿嘟起嘴，有些茫然：“那人灰頭土臉的，看不出來年紀，身上的衣服也亂糟糟的，像剛從煤礦出來。不過……”

“不過什麽？”

“他好像有兩顆金牙。”

周珉登時臉就綠了。

這個梁子謙，怎麽陰魂不散的？

北街葫蘆巷表面風平浪靜，然而地下已經不知不覺被挖出了一條将近二十米長的地道。

地道狹窄，僅容一人彎腰通行，而地道的盡頭，卻是一間寬敞的地窖。

此時，林驚瀾正和梁子謙一起站在地窖中央，提着一盞煤油燈環顧地窖四周的情況。

這裏空蕩蕩的，地上只有些許碎瓦和塵土，沒有尋常人家經常存放的蔬菜糧酒，且上方沒有留人進出的入口，相比于地窖，更像是一處密封的儲藏室。

梁子謙說，他是挖着挖着突然察覺泥土變松，随後用力一鏟，才發現了這個地方。尋常人家的地窖不會建得如此深，更不會完全密閉不留進出的入口。

林驚瀾擡眸望向窖頂，眸光愈暗，如果她計算的沒錯，這間地窖的上方，應該正是發生命案的那戶人家。

地窖裏有種難聞的氣味，梁子謙還在狀況外，便捏着鼻子問：“周珉，這什麽鬼地方，還繼續挖嗎？”

林驚瀾沒答話，提燈環顧起四周。

地上積了些許塵土，塵土深淺不一，能看出之前存放物品的痕跡，像是之前整齊擺放過許多大小一致的瓦罐，留下了一圈一圈的痕跡。

梁子謙瞧出林驚瀾面色凝重，隐約察覺事情不對，跟過來問：“周珉，你為什麽非在這挖地道，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

林驚瀾蹲下身，摸了一把地上的塵土，突然眸光一震，整張臉都冷了下去。

梁子謙見狀也忙蹲下嗅了嗅，刺鼻的味道混着煙塵一股腦鑽進鼻子，嗆得他連聲咳道：“咳，咳咳，是硝石粉！不逢年不過節的，誰他娘的在這囤爆竹？”

而此時此刻，林驚瀾的手心已經泛起一層冷汗。

恐怕此前囤放在此處的物品不是爆竹，而是炸藥！

從地上的灰塵痕跡來看，此處至少存放過近百斤的炸藥，這個分量，一旦爆炸，整個京城都得跟着顫三顫。

北街葫蘆巷的事情調查至此，明顯已經超出林驚瀾個人的能力範圍。當務之急是盡快将此事禀報聖上，由禁衛軍全城搜查遺失的火藥，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林驚瀾立刻抓着梁子謙退出地窖，梁子謙一頭霧水，追在後面一個勁地問：“什麽情況啊周珉，還挖不挖了？”

林驚瀾腳步匆匆地走在前面，冷聲道：“停止挖掘，把土填回來。回去之後，你就當這幾日的事情沒有發生過，誰問你，都不要承認。”

梁子謙更加糊塗了：“到底什麽情況啊，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跟我直說啊，還拿不拿我當兄弟？”

倆人恰好走出地道，夜色已深，一彎殘月挂在枝頭，周遭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風吹衣擺的簌簌聲。

沉默已久的林驚瀾忽然回過身，一雙眼眸在月色的襯托下入鷹隼般銳利。

“不想死，就別再過問此事。”

冰冷徹骨的話音落地，梁子謙幾乎同時打了個寒顫。

他望着眼前人逐漸消失在夜幕的背影，心底忽然冒出一震寒意。

這京城，許是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