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少年心意（一）

少年心意（一）

不多時，二寸端來了飯菜。

林驚瀾陪周珉用過膳，又扶着他到院子裏透氣。

深秋微寒，晚風瑟瑟。

周珉披着雪色的狐裘大氅，一手搭在林驚瀾的臂彎，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走着。

林驚瀾注意到他的指尖泛紅，便将手覆上去，一陣冰涼傳上掌心，她不由擔心：“冷嗎？要不我們還是進殿吧？”

周珉的目光在那疊放的手掌上停駐片刻，唇角不由得揚起：“沒事，不冷。”

而後，便回握住林驚瀾的手。

林驚瀾也沒躲，只開玩笑道：“拿我當暖手爐呢？”

周珉笑意愈濃：“看在我是病號的份上，犧牲一下吧！”

少年人的笑永遠肆意張揚，盡管此時已經極力掩蓋，卻依舊藏不住眼角眉梢的喜色。

林驚瀾的手被他緊緊牽住，想掙脫，又不掙不開，索性由他去了。

“對了，周珉，你想回國子監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周珉沒反應過來。

“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倆人剛好走到一片鴛鴦藤下，林驚瀾便拉着他倒藤椅上小坐。

“前幾天你大哥跟我說，國子監的陳先生認為你當年離開國子監太過意氣用事，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回去。我當時覺得你大哥在詐我，就沒問你。不過現在想想，說不準真有這回事，他要詐我，不會特意編這麽個理由。”

周珉忽然皺眉，若有所思道：“我大哥還說別的了嗎？”

林驚瀾想了想，不由笑出了聲：“他還說你退學那年一連考了半年的旬考榜首，應該是為了詐我。你說你大哥平時精得像狐貍，怎麽詐我的時候，也不編得像樣點？”

林驚瀾只顧着笑，沒注意到周珉的臉都快綠了。

他輕咳一聲，似乎有所擔心：“你……怎麽回的啊？”

林驚瀾也沒多想：“否認呗，誰不知道你周小世子一直穩坐倒數寶座，順着他的話說不就露餡了。”

周珉竟是直接垂頭按起眉心：“我在你眼裏，就這麽沒出息嗎？”

林驚瀾這才發現他神情不對，呆呆愣住：“我不會說錯了吧？”

周珉深吸一口氣：“無妨，反正我們現在已經換回來了，不怕我大哥懷疑。”

林驚瀾瞪大眼睛：“所以，你真的一連考了半年的旬考第一？”

周珉倒是滿不在乎：“昂，當時瞧國子監那幫老學究不順眼，故意在退學前考來氣他們的。”

林驚瀾不明白了：“既然成績很好，為什麽還要退學啊？”

周珉卻不說話了。

庭院秋風瑟瑟，鴛鴦藤架被吹得咔咔作響。

林驚瀾已經走了許久，周珉卻始終坐在原地沒有離開。

他望着藤架一角垂下的枝條，枯萎幹癟，顯出幾分蕭索。

當年國子監的學堂外也架了一排這樣的鴛鴦藤，每逢盛夏，藤蔓翠綠如洗，纖細柔嫩的枝條上會綻開一朵又一朵精致的金銀花。

那時，林驚瀾喜歡站在鴛鴦藤下遙望漠北的方向，周珉便趴在課桌上，隔着半開的窗戶偷偷看她。

熾熱的午陽灑落少女肩頭，打下一道修長纖細的影子。她明明站在擡眸可見的回廊下，周珉卻總覺得他們的距離很遠。

後來，林驚瀾真的走了。

站在藤下遙望漠北的人，換成了周珉。

當年周家人也曾問過他，為什麽要退學呢？

許是因為聽不慣那些老學究時常惋惜林家沒有男兒，許是次次旬考第一依舊沒有令國子監的日子變得有趣，又或許是因為在國子監處處有林驚瀾的痕跡，卻再也見不到林驚瀾的身影……

總之，他走得很幹脆。

少年輕狂時，他一度以為在國子監求學，于他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可後來，林驚瀾在漠北一年一年不回京，連她的近況都只能從別人口中聽聞，周珉才開始有一絲後悔。

他可以不在乎在國子監求學的機會，但只能當纨绔的周珉，注定與林驚瀾漸行漸遠。

時至深夜，周琅從禦史臺還家。

方進書房，便看見自家那讓人不省心的小弟在等他。

素來張揚的少年難得收斂神色，眉眼低垂地問他：“大哥，陳先生希望我回國子監的事情，還作數嗎？”

周琅幾乎不敢相信：“你想回去？”

周珉點了點頭：“是。”

他想回國子監了。

三日後，周珉回國子監的手續辦好，林驚瀾從宮裏回來，恰好聽說此事，便回府給周珉寫了封信。

「聽說你要回國子監了？」

周珉很快回信：「嗯，傷好就回去。」

「身體怎麽樣了？」

「好得很，能跑能跳，還能去看你和神刀營的人比武。

「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明天吧？

「雖然已經不是我去比試，但給你捧個場還是可以的。」

林驚瀾差點忘了，她身上還有一份和神刀營的賭約沒赴。

于是提筆回信：「比不成了，就算你想比，神刀營的人也沒心情了。」

方才她入宮，正是因為神刀營的事。

周珉出事那天，袁虎跑出去沒多遠就被禦史臺的人抓了。人一直關在刑部大牢，本該于今日由禦史臺提審。可今晨禦史臺去提人時，人竟已經死了。

仵作确認袁虎是自盡，但袁龍死活不信，非說是因為周琅公報私仇害死了他弟弟，所以一大早帶着神刀營的人到禦史臺大鬧，直至禁衛軍出面才平事。

眼下神刀營雖然不鬧了，但皇帝對神刀營忍耐已久，今日一鬧，徹底忍無可忍，便打算直接廢除神刀營，把這些山野出身的土匪兵趕出京城，讓他們哪涼快哪待着去。

所以林驚瀾方才入宮，正是為了交還神刀營教頭的手令。

此事說來話長，林驚瀾便沒多和周珉解釋，只回信道：「你想比的話，等以後再找機會，近期恐怕不行了。」

周珉看完回信，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不行啊！

距離他和林老将軍約定的時間已經不剩幾日，如果不能按期完成賭約，讓林驚瀾坐上神刀營主将的位置，那他不是得按約定退婚了嗎？

“二寸，備車。”

正打瞌睡的二寸吓得一激靈，忙從臺階上蹿起來。

“小少爺，您要去哪啊？”

周珉披上外氅大步往外走：“去定遠侯府。”

二寸直接傻眼。

方才他家小少爺給林小将軍傳信，把他折騰得像個信鴿似的兩頭跑，好不容易聊完了，怎麽又要見面了？

既然要見面，之前還費事傳什麽信呢！

他忙追上去：“小少爺，您等會兒，方才俺從定遠侯府回來的時候，見着林小将軍出府了。聽說是宮裏急召，您現在去，應當見不着人。”

周珉頓住腳步：“她不是才從宮裏回來？”

二寸撓了撓腦袋：“俺也不知道啊，聽小滿說，好像是因為有漠北急報。”

周珉怔住：“漠北？”

“我要回漠北。”

太和殿內，林驚瀾跪得筆直，雖垂眸望向地面，目光卻格外堅定。

坐在殿上的皇帝單手扶額，重重揉按着太陽穴，只覺得頭都快炸了。

短短幾日，京城的動亂按下葫蘆起了瓢，點炮仗似的，一個接着一個炸。

眼下才剛壓下神刀營鬧事，漠北又傳回急報——北戎敵軍進犯函谷關，三十萬大軍壓境，大戰在即，懇請從中原腹地調配糧草物質，以備戰時之需。

皇帝沉沉嘆氣，又氣又好笑地看向林驚瀾：“朕召你入宮，是為了與你商議物資調配一事。你倒好，二話不說直接要奔赴前線，還真會為朕分憂！”

林驚瀾不大服氣，低低道：“我是北林軍副将，又不是戶部和兵部的參謀官。前線都快打起來了，物資調配的事情，還需要我管嗎？”

皇帝沒大聽清，嗔她一眼：“嘀咕什麽呢？”

面對天子，林驚瀾從善如流：“臣說聖上英明，待戶部與兵部的糧草物資調配完畢，臣親自押送物資去漠北。”

“你就非走不可嗎？”

皇帝氣得直接将漠北傳回的戰報甩了下來，一下砸在林驚瀾的腳邊。

“自己看！你師父親手寫的戰報，明明白白說了前線不缺将領，你留下消停兩天，是能把你憋死嗎？”

林驚瀾的目光淺淺掃過戰報，卻沒撿起來看。

不看她也知道寫了什麽。

他師父和皇帝一樣，都巴不得她留在京城當她的林大小姐。就算漠北真缺人，只要皇帝不願意放她走，他師父也會順着皇帝的意思，寫份戰報說漠北一切安好，讓她留在京城好好享福。

“我要回去。”

林驚瀾依舊跪得筆直，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當初回來只是為了養傷，現在傷養好了，早該回去了。”

見來硬的不管用，皇帝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沉聲道：“那你皇祖母呢？她還盼着和你一起過除夕呢。”

林驚瀾忽然心間一酸，垂下眼眸道：“阿若對不住皇祖母，走前會向皇祖母請罪。”

“那你父親呢？”

林驚瀾嗤聲：“他會關心這個？”

皇帝便皺眉朝她一指，又氣又無奈道：“和你爹一樣，嘴硬心軟的驢脾氣！

“這些年，北林軍有一半的軍費是你爹從侯府裏掏出來的半生積蓄。你以為你在漠北這些年，他沒挂念你嗎？”

林驚瀾依舊垂眸，斜視着衣擺一角：“誰稀罕？”

皇帝無奈搖頭：“行，你長大了，我們這些上年紀的老古董留不住你了。可是驚瀾啊，你就算不考慮考慮我們，也該考慮考慮周家小世子吧？”

林驚瀾一愣，這才擡眸：“關周珉什麽事？”

“還能什麽事？你們倆還有婚約呢！”

林驚瀾的指尖不由得顫了一下。

沉默片刻，她像是甘心放棄了什麽，目光暗淡道：“退了吧，我回京，原也是準備和他退婚的。”

皇帝卻不允，意味深長道：“你就不問問，過去五年你送了一封又一封退婚書回京，周家人為何遲遲不答應嗎？”

林驚瀾只是默默跪着，沒有回應。

皇帝便道：“當年，你執意退婚，周家人也遲遲不願敲定婚期。朕以為是因為周珉不識好歹不願娶你，還曾傳過他入宮訓話。

“他在禦書齋聽了朕一頓訓斥，從頭到尾沒辯駁一句，直到朕說要取消你二人的婚約，将你另配他人，他才終于開口。”

“他說，你在邊關領兵征戰，心裏懷着家國天下，他不過一介纨绔子弟，又豈能用小情小愛束縛住你。”

“驚瀾啊，周珉的心思遠比看起來的深沉。他已不争不求地在京城等了你五年，難道你還想讓他再等一輩子嗎？”

日暮西垂，晚霞餘晖灑滿宮牆，牆頭鋪滿的琉璃瓦如同灑滿碎金，泛起細而密的光。

林驚瀾走在出宮路上，望着那沿着宮牆一路閃爍的琉璃瓦，滿眼繁華璀璨，卻只覺得刺眼。

她的母親，最受太後疼愛的恒陽長公主，本該是這京城最自在、最尊貴的女人，卻因為嫁給她的父親，在冷冰冰的府宅裏苦守一生，直至病逝，世人對她離世的遺憾仍只是她未能給世代良将的林家生一個男孩。

就為了争這一口氣，為了叫那些人閉嘴，她毅然提刀去了漠北，整整五年未歸。

中秋前，太後曾勸她不要拿一身性命同他人的幾句閑言碎語的置氣。

若是換作五年前，她或許會被說動。

可如今，她在外征戰五年，見過山河遼闊，也深知百姓疾苦。

她很清楚，漠北，比京城更需要她。

從離開京城那天起，她就沒想過再回來。可她也同樣從未想過，在與漠北相隔萬裏的京城，會有人将一顆熾熱純粹的真心深深藏起，什麽也不争、什麽也不求，默默等了她五年。

漠北戰事未平，她不會動搖奔赴前線的決心。

可是周珉怎麽辦？

他已經等了自己五年，難道還要讓他一直等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