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少年心意（二）

少年心意（二）

天色漸暗，定遠侯府的前堂外亮起了燭燈。權叔提着一盞燈籠走進堂內，朝堂中正在喝茶的林老将軍微施一禮。

“侯爺，小姐從宮中回來了。”

林老将軍緩緩放下茶盞，目光深沉地望着堂外的昏沉天色，似是思量了許久，才沉聲說道：“叫她來見我吧！”

不多時，堂外燭火昏黃的小路上走來一道青色的身影，高挑挺拔，手中還攥着一把赤金色的長刀。

林驚瀾走進堂內，将裂雲刀橫于膝前，不耐煩地徑自落座。

“有話快說，我還要去兵部走一趟。”

見慣了周珉的和氣态度，忽而換回原來冷冰冰的林驚瀾，林老将軍竟還有些不習慣。

他平靜地看着她，從那清冷又精致的側臉上看出幾分她母親的影子，扣在杯沿下的指節便不由得縮緊，轉瞬收回了視線。

“你還打算去漠北？”

聽見問話，林驚瀾壓根不想看他，只垂眸擦拭着掌中的裂雲刀，諷刺道：“不然呢，留在京城陪您下棋嗎？”

林老将軍卻一反常态地沒惱，只微微皺眉道：“不許去，還輪不到你上前線。”

林驚瀾輕笑：“什麽時候北林軍的事情，輪得到您一位卸甲将軍發號施令了？”

這話裏句句帶刺，專往林殊衡的痛處戳。

權叔聽了一陣酸澀，忍不住勸道：“小姐，侯爺也是關心你。”

林驚瀾卻覺得可笑。

關心？

母親病重的時候，怎麽沒見他關心？

她一封又一封信求他回京看望的時候，怎麽也沒見他關心？

如今真正需要他關心的人早就死了，他再送上遲來的關心，誰稀罕？

林驚瀾早知來此會聽些她不愛聽的話，她現在心情已經夠差了，不想再和林殊衡吵架，便直接起身：“我不需要不相幹的人關心，沒別的事，我走了。”

林殊衡突然叫住她：“阿瀾，留在京城。去前線打仗，不是你們女兒家該做的事。”

林驚瀾本來是不想同他吵的，可他偏要一句一句都撿她不愛聽的說。

也好，反正她也快回漠北了，倒不如趁這機會，把這些年的話都說清了。

林驚瀾頓住腳步，回身冷冷注視着他，說道：“林殊衡，五年前我就說過，我不恨你，我尊重你在國與家之間做的選擇。所以，現在你最好也別來幹涉我。”

林老将軍的手狠狠壓在輪椅扶手上，壓到泛起了粗重的青筋，他緊緊凝視着林驚瀾許久，終于壓不住情緒，厲聲呵道：“我是不想讓你去送死！”

他的聲音裏幾乎帶了哽咽，渾濁的雙目也泛起血色。林驚瀾只是與他緊緊對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他便推着輪椅上前，将蓋在腿上的毯子掀開，露出一雙觸目驚心的斷肢。

“當年函谷關一戰，屍橫遍野、血流漂橹，整整十萬大軍無一生還。我從血肉堆裏爬出來，變成了如今這樣的殘廢。林驚瀾，你還想步我的後塵嗎？”

說完，林老将軍的手幾乎在抖，他甚至已經變成了請求的語氣：“阿瀾，留下來，這些年你遠在漠北，我很擔心你，還有你的皇祖母、聖上，都在牽挂着你。”

提及皇祖母，林驚瀾忽然心底酸澀，忍不住濕了眼眶。

她緊緊攥着拳，生出一種悲涼之感，忍住哽咽一字一頓道：“漠北百萬軍民，哪個無人牽挂？當父親的可以送死，做兒子的可以送死，都是一條性命一個腦袋，為什麽偏偏我不行？”

林殊衡道：“因為你是女孩，你是我和你母親唯一的女兒，領兵打仗，不該是你的責任。”

他試圖去牽林驚瀾的衣袖，林驚瀾卻後退半步，避開了他的手。

寒風吹進中堂，裂雲刀在一瞬抽刀出鞘，劃開了紮在林驚瀾袖口的束帶。

束帶滑落，林驚瀾一下一下挽起衣袖，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臂。

數不清的傷疤順着手臂延伸至肩膀，在那被衣物遮擋沒有辦法顯露的皮膚上，還有更多這樣的傷痕。

林驚瀾把那傷痕呈給林殊衡看，苦笑着道：“多可笑啊，敵軍士兵從未因我是女子而心慈手軟，你們卻一再因此而看輕我。可惜如今我選擇回漠北，已經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只是因為那裏需要我，我的士兵還在死守邊關，身為他們的将領，我必須回去。”

她垂眸凝視着林殊衡，目光如同焰火一般灼熱，用他無法反駁的話語質問着他：“林殊衡，如果你是我，會甘心當逃兵嗎？”

堂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恰在此時，周珉從堂外走了進來。

他提着一盞燈，走到林驚瀾的身前，目光沉沉地看着林老将軍。

“抱歉，我來得不是時候，聽見有人惹我的阿若不開心了。”

話音未落，他便回身牽住林驚瀾的手，直接拉人往外走，一點面子也沒給林老将軍留。

走到門口才停下腳步，回眸沉沉道：“人我帶走了，沒什麽事，這段時間，她不回來住了。”

林老将軍是一口氣沒撒出去，又憋了一口氣，眼見着周珉将人帶走卻不敢追，一把攥碎輪椅扶手砸在地上，痛罵道：“這周家人，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林驚瀾被周珉牽着一路走出中堂、走出庭院、走到府門外，直到登上馬車，才平複下情緒輕輕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周珉捂着胸口，像是方才牽她走得太快，傷口有些疼了。

他似乎不怎麽高興：“本來找你爹有事，現在沒有了。”

林驚瀾忽然有點想笑，随手擦掉眼角的一抹淚花，輕聲笑道：“我爹是輔佐聖上繼位的功臣，功勳卓着，位列一品。普天之下，敢這麽掃他面子的人，你是第二個。”

周珉眨着眼睛看她：“第一是誰？”

林驚瀾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

周珉便也笑了起來。

可笑容并沒有維持很久，他很快收斂神色，目光灼灼地注視着林驚瀾，沉聲問道：“阿若，你是不是要去漠北了？”

林驚瀾不由攥起手掌，垂眸點了下頭：“嗯，不過不會太快，要等朝廷調配完糧草再走。”

馬車裏只點了一盞小燭臺，有微弱的光暈映在周珉眼底，映出幾分落寞的神色。

林驚瀾注意到他的沉默，便想再說些什麽。

剛要開口，周珉卻釋然般笑了笑道：“那這段時間，我帶你在京城好好玩玩吧，你回來這麽久，我們都沒怎麽轉過。”

林驚瀾忽然有些心疼他，只好濕潤着眼眶點頭。

“好，都聽你的。”

朝廷調撥糧草最快也要半月，所以林驚瀾将離京的日期定在了十月初七，也就是十五天之後。

這半個月，她一直跟着周珉在京中游玩，去聽音樓聽曲兒、去玉石坊賭石、在京郊馬車跑馬，周珉還帶她嘗遍了京中各大酒樓。

到了夜裏，她也不回家。

周珉會騎馬帶她去京郊的長楓林裏數星星，他在那買了一間小院，玩累了，他們就一起窩在小院的竹榻上休息。

他還給她買了好多首飾擺件，踏踏實實堆滿了整間竹屋，多到幾乎快沒有落腳的地。

那天，他忽然指着滿屋的奇珍異寶，開完笑說，等她從漠北回來，就拿這些玩物當娶她的聘禮。

于是林驚瀾回道：“好。”

周珉卻怔住了。

秋風吹打着門口的竹鈴，站在門前的少年卻如同魂魄離體，足足怔了幾秒鐘才驟然回魂。

他大步沖過來抱住她，抱她到院子裏打轉，開心的像一只撒了歡的狼狗。

林驚瀾被他緊緊攬在懷中，便忍不住想，這樣的日子要是再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永遠都不用分開，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