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離京前夕（一）

離京前夕（一）

十月初六，離京将至。

周珉在春風茶樓為林驚瀾了辦了一場歡送宴，本來只請了梁子謙和陳姑娘等與林驚瀾打過交道的同齡人，但宴會進行到一半，一輛馬車悄然停在了茶樓的後門。

一名小厮匆匆忙忙跑進會場，湊到周珉附耳說了什麽。周珉立馬放下手裏扒了一半的橘子，拍了拍林驚瀾的肩。

林驚瀾本正在專注地聽曲，聽見周珉說了什麽，一下子跳起來問那傳話的小厮：“什麽時候來的？”

沒等小厮躬身答話，便有一人被身旁的老嬷嬷攙扶着，從會場不起眼的偏門裏走了進來。

林驚瀾和周珉幾乎是同時朝那人跑了過去。

衆人見狀，不由紛紛議論起來。

“這位老人家是誰啊，怎麽沒見過？”

“小世子親自去迎，是不是周家長輩啊？”

坐在前排的梁子謙朝嘴裏丢了個葡萄，打量着門口走來的老人，衣着倒是低調，可瞧着氣度不似尋常之人，頗有幾分母儀天下的端莊肅穆。

他忽然眉頭一皺，險些被咽到一半的葡萄嗆了一下。

“這不是太後娘娘嗎？”

梁子謙麻溜跳起來招呼衆人行禮：“別坐着了，那是當今太後娘娘，還不快行禮！”

衆人差點沒反應過來，一個接一個地起身行禮，一句“見過太後，太後娘娘金安”，硬是說出來此起彼伏的效果。

林驚瀾又驚喜又慚愧，忙給太後問安，又道：“皇祖母，阿若不孝，竟勞您親自出宮相送，讓您受累了。”

太後卻只是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又朝那跪了滿殿的公子小姐們擺了擺手，話音溫和道：“孩子們，都平身吧！老身今天不是什麽太後，只是前來為孫女送行的祖母，你們接着玩你們的，讓我這個老人家也跟着熱鬧熱鬧。”

林驚瀾和周珉便一左一右，扶着太後到主位落座。

會場上歌舞樂曲再起響起，場內衆人卻早沒了看戲的興致，都在埋頭偷偷議論。

“早聽聞老太後寵愛林小将軍，卻沒料到竟偏愛到這樣的地步。”

“那可是太後啊，居然為了林小将軍纡尊降貴來和我們一同宴飲，實在是難以想象。”

“你看啊，林小将軍與太後娘娘談笑的樣子，比尋常人家的祖孫還要親昵，真令人羨慕啊！”

林驚瀾坐在太後的下坐，像少時一樣伏在太後的膝上，乖順地擡眸看着皇祖母，輕聲道：“皇祖母不來看我，我還能走得幹脆些，您一來，倒叫我明日舍不得走了。”

太後只輕輕拍着她的頭，慈祥笑着：“阿若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你長大了，皇祖母很欣慰。”

少年人總會長大，而長輩也在一年一年地老去。林驚瀾趴在太後的膝上，便有些舍不得了。

“祖母，對不起。”

她又低聲喚起少時的稱謂，那時母親聽見還會訓斥她不懂禮數，教訓她要稱太後為“皇祖母”，而不是“祖母”。

可太後總會輕輕摸她的頭，悄悄告訴她：“我們阿若，想喚什麽喚什麽”

臺上的歌舞換了一支又一支，席間的姑娘們坐着無聊，起了展示才藝的興致。

然而席上還有太後在場，她們不敢貿然露頭，倒是梁子謙膽子大又心細，看出姑娘們的心思，直接在一舞畢後，起身喊周珉：“哎，周珉，你不是在國子監剛學了樂理嗎，給大家露一手呗！”

周珉也不推脫，直接接過梁子謙的話起身，琢磨了一下，招呼二寸去拿笛子。

“我學藝不精，只會一首水調歌頭，先淺淺獻個醜，給諸位抛磚引玉。”

一聽“水調歌頭”四個字，林驚瀾心都驚了一下。

她可是在中秋那晚好好欣賞過周珉的《水調歌頭》，那一曲驚心動魄、駭人心弦，簡直是蘇東坡聽了都能連夜踢開棺材板的水平。

雖說那陣是唱歌，現在是吹笛子，形式不同，可能有好轉的餘地。

但林驚瀾還是覺得，這個獻醜，沒準是字面意思。

周珉已經移步場上，挺身而立，衣袂翩翩，修長的指節按住白玉長笛，竟真生出幾分清逸出塵的氣度。

席間的姑娘們不由紛紛屏氣凝神，原本熱鬧的會場瞬間安靜下來。

緊接着，笛聲響起。

先是一聲低鳴，緊随一段揚起的音符，再之後就難以形容了。

時而，像夜裏寒風吹過窗縫的鬼嚎。

時而，像利器劃過石板的刺耳聲響……

越吹，席間便有越多人耷拉下腦袋，單手撐着耳畔，像是醉心享受音樂，實則全在偷偷捂耳朵。

滿座人，只有太後的視線不在周珉的身上。

她始終垂眸看着林驚瀾，因為那個伏在她的膝上的姑娘，望向少年時眼底有閃爍的微光。

一曲終了。

場面沉寂許久，梁子謙一咬牙一跺腳，先喊了聲好。

于是，衆人開始昧着良心送上雷鳴般的掌聲。

周珉以笛扶袖，躬身朝衆人行禮：“見笑了。”

林驚瀾忍不住笑出聲來，同太後打趣：“他這不是見笑了，是笑掉大牙了！”

表演結束，周珉又回來坐到林驚瀾的身邊，把笛子在指尖轉了個花，斜倚着靠椅問林驚瀾：“怎麽樣，好聽嗎？”

林驚瀾沒好意思打擊他。

“你考沒考慮過換一種樂器？”

笛子需要控制氣息，周珉唱歌就跑掉，或許換一種不用吹氣的會好一些。

周珉認真想了想：“二胡怎麽樣？”

林驚瀾扶額：“要不再換一個？”

周珉：“那唢吶吧！”

“咱不能換個殺傷力小點的嗎？”

“比如？”

林驚瀾一本正經：“比如，撥浪鼓？”

周珉：“……”

衆人就這樣笑着、鬧着，一直玩到了傍晚。

太後先一步離席回宮，林驚瀾跟着出去送。

等送完太後回來，場內的姑娘們也都走得差不多，只剩下梁子謙還在打掃殘局。

周珉正在給春風茶樓的夥計們發賞銀，見林驚瀾送完人回來，直接把銀袋子全丢過去，大步走過來迎她。

“阿若，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些天，京城裏能逛的、能玩的，周珉早帶她逛了個遍。

林驚瀾想不到周珉還能帶她去哪，不由好奇：“去哪？”

周珉直接牽着她的手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後頭的梁子謙見二人要走，追過來問：“去哪啊，用我送你們不？”

周珉便擡手同他揮別：“去煙雨十四樓，借你的馬一用。”

林驚瀾稀裏糊塗被周珉抱上馬，後知後覺回過神，回眸問他：“你怎麽帶我去煙雨十四樓啊？那不是我一個姑娘該去的地方。”

周珉卻從後抱住她，不由分說道：“去了就知道了。”

馬鞭揚起，馬鳴一聲，京城街道的繁華光景便向二人身後飛速掠去。

街上的行人不由停下腳步看着他們，林驚瀾本該覺得難為情，可當周珉從背後緊緊抱住她時，她又覺得，如果是周珉，這樣肆無忌憚地去瘋、去鬧、去愛，也很好。

馬匹最終停在了一個熟悉的地方——聽音樓。

中秋的時候，她不慎落水，周珉也是帶她來此換的衣裳。這裏的坊主卿玉姑娘，甚至還為了救她受了傷。

卿玉見二人來訪，忙親自下來迎接，又輕車熟路地帶着他們去了二層的雅間。

到了雅間內，林驚瀾環顧四周，忽然覺得眼熟。

“這裏好像正好是我上次來過的那間？”

卿玉便笑：“您沒回京的時候，世子常來此過夜，每次都住在這，我便吩咐人将這間屋子留給世子了。”

林驚瀾下意識看向周珉。

周珉忙做了個發誓的手勢：“我只是來看風景，沒幹別的，不信你問卿玉。”

卿玉忙笑着賠罪：“瞧我這嘴，話沒說清楚，讓小将軍誤會了。世子每次來都只傳些茶點酒水，連彈曲的姑娘都沒叫過。您二位先坐，我去傳人上酒，不多打擾了。”

不多時，酒水茶點送上，周珉便拉着林驚瀾到窗邊的軟席上落座。

窗戶是開着的，正好朝着漠北的方向。

林驚瀾向外望去，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近處的煙雨十四樓繁華璀璨，遠處的府邸人家煙火缭繞，還有那永遠燈火通明的皇宮……諸多人間煙火，将本該沉靜寂寥的夜幕點綴成一篇富麗堂皇的人間畫卷。

而林驚瀾從前從未注意到，原來京城的夜這樣熱鬧。

“阿珉，我要回漠北了。”

她望着窗外，目光是平靜的。

周珉注意到，林驚瀾在提及漠北時，用的總是“回”字，仿佛那裏才是她的故鄉。

他不由得也望向窗外，視線從繁華的京城街巷一路移向遠方，落在霧霭茫茫的群山之外，落在天際盡頭那個看不見的遠方。

“阿若，漠北是什麽樣的？”

林驚瀾朝後靠了靠，望向天上的圓月，淺笑道：“那裏有一望無際的大漠，有永遠吹不到盡頭的北風，還有和京城一樣的圓月，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她的眼裏閃着光，讓周珉幾乎移不開眼。

許久，他才釋然地笑了。

“從前，只聽聞漠北黃沙漫天，風寒徹骨，誇那裏月色好看的，你還是第一個。”

周珉不由笑着舉杯，也望向天上的圓月。

“以後，我也去看看吧！”

看看她所熱愛的天地，看看在那個天地裏真正自由自在的林驚瀾。

這一晚，他們喝了許多酒，醉得荒唐、醉得不省人事，醉倒在窗邊耳鬓厮磨，将那金銀酒盅撞落滿地。

叮叮當當的聲響，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喘息。

許久，林驚瀾緊緊勾住周珉的脖頸，忍不住去咬他的耳垂。

“快一點。”

“阿珉。”

“求你……”

心跳在一瞬驟縮。

咚！

兩人一同砸在地上，汗水浸透了半褪的衣衫。

周珉緊緊抱住身前的人，恨不得将她揉進懷裏。

他貼近她的胸口，想聽她因為自己而劇烈的心跳。

突然，他怔住了。

昏暗的燭光下，隐隐約約照出眼前人白皙的皮膚。

可那胸膛是寬大的、硬朗的、甚至是……

平坦的？

倆人幾乎同時反應過來。

不是吧！

怎麽又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