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少年志

少年志

神刀營的人挨板子的挨板子，卸胳膊的卸胳膊，還有人既挨了板子又卸了胳膊。

安路峥帶兵出城時，他們也因傷留在了禹州城。

林驚瀾暫時不需要參與此次戰事，到城門外送走遠征的師兄，便又回了将軍府。

時值傍晚，落霞滿天。

周珉坐在廊庑的餘晖下，見她回來，朝她笑着招了招手。

林驚瀾徑直走過去，說道：“收拾一下，我送你出城。”

周珉看向自己纏滿紗布的手臂：“我現在不方便趕路吧？”

林驚瀾：“沒關系，有梁小侯爺照顧你。”

周珉忽然一笑：“他剛剛走了，你沒看見嗎？”

林驚瀾：“？”

“他怎麽走的？”

正值戰時，沒有北林軍的人送行，梁子謙根本出不去漠北地界。

周珉事不關己道：“陳二不是帶他在城裏閑逛來着，他逛夠了就讓陳二送他走了，走的時候還背了兩麻袋黃沙呢！”

林驚瀾：“……”

編吧！

一看就是他給梁子謙塞了銀子，趁她出去辦事，把人轟走了。

“行吧，你想留就留下吧，等傷好再走。”

林驚瀾邊說邊往屋內走，“不過我平時需要出去勘查，不能時常陪你，你若是無聊，可以去禹州府衙後院玩，我在那養了幾條狼犬。”

周珉：“……”

“我和人玩也是可以的。”

二人一同到房內閑聊片刻，夥房的人送來今日的晚飯。

北林軍的夥食比不得京城，只有兩碗藜麥飯和一小盤切成片的腌芋頭，從主将到士兵，上下都是一樣的夥食。

周珉打量着桌上簡陋的飯菜，遲遲沒動筷。林驚瀾這才反應過來，咱們周小世子應該吃不慣這些東西。

她猶豫片刻，起身道：“我去夥房看看還有沒有別的。”

周珉忙叫住她，指了指自己包紮起來的右手：“我不是吃不慣，是沒辦法吃。”

說着，他張開嘴：“要不你喂我，啊？”

林驚瀾：“你幾歲了？”

嘴上嫌他幼稚，卻還是坐回來一勺一勺喂他。

周珉吃了兩口藜麥飯，又看向腌芋頭，揚了揚下巴：“沒啥味道，給我嘗口那個。”

林驚瀾夾一塊蓋在飯上，一起盛起來喂他。

他品了兩下，咂摸道：“有點鹹啊！”

林驚瀾放下碗筷：“再挑三揀四就回京城去。”

周珉：“好吃！”

晚飯過後，天色漸暗。

晚風敲打房門，徹骨的寒氣順着門縫絲絲透進來。

林驚瀾在爐火盆裏添了些炭，披着裘衣坐在書案後看起新傳回的戰報。

周珉坐在書案前，把玩着手邊的筆格，問道：“聽說安老将軍要北攻天險，你不用參戰嗎？”

林驚瀾依舊注視着戰報，淡淡道：“北林軍各部分工不同，我下屬的蒼鷹部剛拿下西嶺一戰，暫時需要休整，半月內不會主動參與戰事。”

周珉皺了下眉：“主動？蒼鷹部應該都在禹州城外的營地駐紮吧，北戎人還會攻過來嗎？”

林驚瀾将戰報折起收好，起身道：“概率很低，但仍需要防患于未然。時辰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

周珉：“你不和我一起？”

林驚瀾大步往外走：“我去營地住。”

話音未落，腰間忽然一緊，竟一下被周珉扛到了肩上。

周珉抱着她離開書房，徑直往寝殿走。

林驚瀾敲他的肩：“放我下來，你怎麽還能單手扛我？”

周珉腳步不停，笑道：“我只是菜，又不是虛。別說扛你，梁子謙我都能扛。”

林驚瀾一愣，停下錘他的手：“你還扛過梁小侯爺？”

周珉：“我有病啊，我扛他幹嘛？”

林驚瀾：“那你扛我幹嘛？”

倆人一路走一路吵，三兩句話的功夫已經到了寝殿。

周珉一手托住林驚瀾的腰，一手被紗布綁着，只能用腳将門踢開又踢上，也懶得上鎖，大步繞過屏風将人扛到了榻上。

林驚瀾一臉警覺：“你要幹嘛？”

周珉便挑起她的指尖順着自己的胸膛一路滑到腰間，落在那一處已明顯隆起的位置：

“當然是做男寵該做的事。”

一轉眼，周珉已在漠北住了半月有餘，手臂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

這段時間，林驚瀾除了帶兵外出之外，其餘時間都會陪他一起，帶他在城中游玩，或者去大漠中縱馬馳騁。

時間越久，他越覺得林驚瀾本該屬于漠北，屬于這片遼闊自己的天地，如同蒼鷹本該屬于萬裏長空。

在漠北的林驚瀾是自在的、肆意的，會放聲歡笑，也會和士兵們打成一片。這裏的百姓都很喜歡她，以至于愛屋及烏，連對他都變得格外熱情親切。

周珉便漸漸明白為何林驚瀾會向往漠北，盡管戰争凄苦，但身處戰火中互相依靠的人永遠是溫暖的。

一日夜裏，林驚瀾帶周珉到城郊的荒漠上賞月，周遭安靜昏暗，只能看見月色照映的黃沙。

北風徹骨，他們并肩縮在一件裘衣裏，緊貼的身體傳來彼此的溫度。

林驚瀾靠在周珉的肩上，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漠，說道：“我聽師父說，漠北也曾植被茂盛，只是因為後來戰火不斷，土地無人打理，氣候也惡劣，才會逐漸變成今天這樣的荒漠。雖然大漠蒼茫遼闊，也很美，但這裏的百姓缺少糧食，日子一直過得很苦。”

昔日壯美的邊境線滿目瘡痍，亦如少女将軍身上一道道消不下的傷疤。

周珉将人往懷裏抱緊些，眉目低垂道：“阿若，戰争會結束嗎？”

林驚瀾笑了笑，望向天上圓月：“你還記得在中秋那陣嗎？你帶我去放花燈時，曾開玩笑說你的心願是天下太平。其實，這也是我的心願。”

月色倒映在少女清澈的眼底，蕩起灼目耀眼的光。

北風中再一次回蕩起少女沉靜卻堅定的話音：“終有一天，北林軍會将敵軍趕出漠北，還北疆一片盛世太平。”

周珉被她堅定的目光牢牢吸引，幾乎快陷進去。

于是他握緊她的手，誠摯道：“不是玩笑，那正是我的心願。我相信你，我也相信，終有一天，北疆大漠會開滿繁花。”

“阿珉，等戰争結束，我們就成親吧！”

“好。”

快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周珉的手恢複得差不多，也到了該啓程回京的時刻。

這日一早，周珉備好行裝準備啓程，林驚瀾送他到城門口。

正準備道別，一名士兵自北方縱馬趕來，奉上了一封急報。

林驚瀾展開一看，神色驟變：“阿珉，可能走不了了。”

安老将軍帶兵攻占天險，一路破了北戎七道關卡。北戎敵軍眼看大勢将去，竟拼死反撲，直接放棄後方守衛，朝禹州城攻了過來。

眼下三萬敵軍已過燕回關，不出三個時辰就會攻到城下。

以禹州城現有兵力，林驚瀾沒有十足的把握守住城門。

于是她立即下令開啓禹州城與邗城之間的地道，先送城中百姓出城避難。

幾乎頃刻之間，原本熱鬧的禹州城化作一座空城，只剩下留守的士兵相繼登上城樓備戰。

風雨降至，滿城肅殺之氣。

林驚瀾将周珉送至地道入口，垂眸道：“阿珉，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走。禹州城一旦被占，周圍其他城池都會淪陷，蒼鷹部必須留下守城。”

寒風卷起少年人的發梢，有風沙吹進眼底，幾乎紅了眼眶。

“安老将軍的援兵多久能到？”

周珉的話音難得一見的嚴肅，林驚瀾幾乎不敢直視他的視線，只道：“三天，最遲三天。只要援軍抵達，禹州城一定能守住。”

周珉緊緊注視着她，灼熱的視線宛如一把可以剖開心防的尖刀。

他忽然問：“那你呢？”

林驚瀾不由攥了攥拳，避開他的視線：“對不起，我的士兵還在死守城門，身為一軍将領，我必須和他們站在一起。”

指甲刻進掌心，有血跡順着周珉緊攥的拳中流出。

他微微上前半步，似乎想抱住她，卻終是沒有上前。

“好，我等你三天。”

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滑落，周珉紅着眼眶道，“三天之後，如果你沒有回來，我會親自來禹州城找你，無論生死。”

北風呼嘯，卷挾着黃沙撲面而來，沙粒子顆顆劃過臉頰，刀刮似的疼。

林驚瀾走了很久，始終沒有回頭，直至走出周珉的視線才終于停下腳步。

她靠在牆邊深吸一口氣，自嘲似的笑了笑：“三天，真的能守住嗎？”

從前每次作戰，她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這一次，她第一次覺得怕了。

她閉目在牆邊靠了半刻鐘，在腦海中想完了所有可行的作戰計劃，整理好思緒才朝城門走去。

城郊營地的士兵都已入城防守，陸校尉正在城樓上指揮衆人搬運機甲。

人頭攢動間，林驚瀾看見了神刀營衆人。他們的傷尚未痊愈，方才已經下令讓他們與百姓一同出城避難，這會兒卻還在此處。

見袁龍站在城門口，林驚瀾走過去問他：“為什麽沒帶人離開？”

袁龍抱臂瞥她一眼，似有不滿：“走的都是老百姓，我是兵，我不走。”

林驚瀾上下打量他：“還能提刀嗎？”

袁龍嗤笑一聲：“呵，不僅能提，還能上陣殺敵。”

林驚瀾一笑，足尖挑起地上一把長刀反手接住，朝他遞過去：“那就随我出城。”

北戎敵軍來勢洶洶，以禹州城內七千兵力對抗三萬大軍，勝算微乎其微。所以林驚瀾打算先帶一小隊人馬出城，到敵軍來時到路上伏擊，計劃順利的話，先刺殺掉敵軍主将，可以大幅打亂敵軍陣腳，為援軍抵達拖延時間。

恰好神刀營衆人是草莽出身，最擅打游擊戰，是此次作戰的不二人選。

一刻鐘後，林驚瀾率神刀營抵達伏擊地點。

北戎敵軍越走越近，衆人埋伏在夾道的山崖上，幾乎全都屏氣凝神，連呼吸聲都格外刺耳。

一道午陽斜落在敵軍将領的眉間，他擡眸朝光照下的方向看去。

嗖！

一道銀箭擊碎頭盔沒入眉心，眨眼之間，方才還高踞馬上的将軍轟一聲倒進了黃沙裏。

山崖下的敵軍副将大喊一聲：“有埋伏，防禦！”

林驚瀾朝對面的袁風豎起大拇指：“漂亮，撤！”

借助地形優勢，衆人一路伏擊，一路朝禹州城的方向後退，十裏黃沙路足足拖延到了深夜。

北戎敵軍損失一名将領，一名随行官，還有十二名千夫長。可他們卻沒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被殺紅了眼追得更緊。

再退就是平原地帶，沒有山崖掩護，留給林驚瀾衆人的選擇只有一個——逃，逃慢了就是死。

于是衆人相繼翻上提前安置在此處的馬匹，一路朝禹州城門的方向飛馳而去。

脫離地形優勢，身後的騎兵也逐漸逼近。無數箭矢朝衆人射來，衆人一面揮刀擋箭一面朝城門狂奔，越來越多的人中箭負傷，甚至還有人跌落馬下。

林驚瀾見狀調轉馬頭回身救人，一連替十餘名落馬士兵當下射來的箭矢，袁龍袁風等身手好的也紛紛折回來救人。

城門越來越近，敵軍也越來越近，千鈞一發之際，又一道火光劃破夜空。

轟一聲，火藥從天而降，斷後的幾人全部炸翻在地。

袁龍只覺得視線驟然一白，便有滾熱的血水自頭頂滾落。他躺在黃沙中掙紮許久才爬起來，視線将暗未暗之際，又一道寒光突然襲來。

他下意識要躲，可重傷的身體行動遲緩，竟沒能避開。

锵！

刀箭碰撞的聲音在耳畔炸開，視線恢複的一瞬，只見身披銀甲的林驚瀾橫刀站在他的身前，明明渾身是血，卻緊緊咬牙替他擋下了強弩射出的弓箭。

林驚瀾幾乎沒有片刻停留，立刻吹響口哨。

緊接着，兩匹駿馬奔來，她先一步翻身上馬，回首朝袁龍喊：“還不快走！”

袁龍立刻上馬追上去，追到林驚瀾身側，似有不甘地問：“為什麽救我？”

林驚瀾又揮刀擋下一道箭矢，看也不看他，只道：“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我的兵。”

前方城門大開，城樓上亮起希冀的火光。

林驚瀾再一次沖到衆人最前，在城門落在的一刻縱馬一躍，銀甲在月色與火光中劃過一道灼眼的光影，像是夜幕下長明的星河。

袁龍緊随其後，一把掃開眼角的血水，朝身後的神刀營衆人嘶聲吶喊：“神刀營的兄弟們，随将軍！上！城！樓！”

戰鼓陣陣，蒼茫的大漠上回蕩起號角與厮殺的兵甲聲。

林驚瀾提刀一步步走上城樓，在衆将士的目光下握緊在風中搖晃的軍旗。

“北林軍聽令，誓死守衛禹州城。

“人在，城在！”

差不多還有兩三章就完結了，提前跟大家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