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平生願

平生願

百裏之外的邗城，難民在守城士兵的引導下入城避難。

周珉也拿着林驚瀾的手令會見了邗城守将。

自北嶺歸來的北林軍主部與自邗城啓程的援軍分南北兩路趕往禹州。

現在，周珉能做的只有等。

等援軍抵達禹州，等林驚瀾平安凱旋。

第一天，邗城援軍于禹州西南與埋伏的敵軍交鋒，破敵五千後暫回邗城修養。

未能入城，沒有林驚瀾的消息。

第二天，北林軍玄虎部背襲敵軍大營，迫使敵軍遣一萬大軍回防。

未能入城，沒有林驚瀾的消息。

第三天，安老将軍親率大軍援救禹州，反向包圍圍城的敵軍主部。

敵軍投降，禹州城得救。

捷報傳至邗城，滿城士兵雀躍歡呼。

周珉幾乎是一路跑進的邗城府衙，指尖握緊被他一把推開的殿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林小将軍呢，平安嗎？”

本還在議事的衆人卻忽然沒了聲響。

林驚瀾是在傍晚被擡回來的。

由安老将軍親自護送，其後還跟随着神刀營衆人。

殘陽下回蕩起兵甲撞擊的悶響，擡着擔架的衆人與周珉擦身而過。

北風吹過，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少女平靜地躺在擔架上，銀甲被血污浸滿，散亂的長發被破碎的發冠絞在一起，粘稠的血水混着黃沙從她的額角緩緩滑落。

噠一聲，滴在周珉的腳邊。

“禹州城破時，林小将軍命令幸存的士兵從地道出城，自己卻引敵軍精銳至軍械庫，點燃了庫房中的炸藥。”

“炸藥爆炸，被引來的敵軍無一生還，可林小将軍也……”

寒風呼嘯，似有無數的鋼刀紮進肺腑，周珉僵在原地，耳畔只剩下嘶嘶的嗡鳴。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

“你是周小世子吧？”

周珉麻木地轉過身，眼神是空洞的：“是，有事嗎？”

那人道：“林小将軍情況不妙，安老将軍有急事與您商議。”

林驚瀾的傷勢極重，北林軍的軍醫已無能為力。安老将軍本打算請京中禦醫來救人，但信件一來一回，時間太久，林驚瀾等不起。

絕望之際，軍醫突然想到一事，于是急叫了周珉來。

“周小世子，兩年前，您曾向我詢問林小将軍的肩傷，那時我告訴您，世上有一株可以醫治百病的仙草，不知您後來可有尋到？”

一聽此話，殿內衆人耷拉的腦袋瞬間都擡了起來。

滿懷希望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周珉身上，周珉卻微微攥緊了拳：“尋到了，但是已經沒了。”

那株仙草，早在林驚瀾回京那日就被馬吃了。

衆人瞬間又低下頭，殿內一片死寂。

周珉眸光暗淡：“阿若還能堅持多久？”

軍醫道：“多則半月，少則……三天。”

周珉起身：“給我一匹馬，我要去揚州。”

揚州城外有座九栾山，山峰高聳入雲，山勢陡峭，雖有通往山頂的臺階，數百年來卻極少有人登頂。

還有傳言稱，山中有位醫仙，精通醫蠱之術，能生死人肉白骨。

因此，此山也成了揚州百姓眼裏的仙山。

周珉上一次爬九栾山，是在大半年前。那時正逢初秋，山中風景甚美，他是帶着二寸一路游玩一路爬上去的，雖然中途只有夜裏休息，卻還是爬了将近五天。

而這一次，周珉只用一天便抵達山頂。

他一路騎馬從漠北趕來，又一刻未歇地爬上九栾山，叩響山門時，腳下已經脫力。

醫莊內走出一名青衣小童，上下打量他兩眼，如臨大敵道：“怎麽又是你？”

周珉踉跄勉強站穩，聲音沙啞道：“我要見你們莊主。”

小童的臉明顯僵了一下，卻似乎有所忌憚道：“那你等會兒，我去傳話。”

水榭內，青衣女子素手提筆，于案前的名冊上輕輕一勾，一個名字悄然消失于紙面。

小童快步走上水榭，一屁股坐在地上，苦着臉道：“莊主，上次那小子又來了！”

青衣女子眉頭微蹙，轉瞬恢複如常：“九栾山百十年不見一人，好不容易見一個，還沒完沒了了。他又要求什麽？”

小童努着嘴：“他說要見你。”

青衣女子垂眸落筆：“不見。”

“好嘞，那我去趕他走。”

小童喜滋滋跑出去，沒多會，又灰頭土臉地跑回來了，甚至身上還有飛濺的血跡。

青衣女子頓時眉頭緊鎖：“發生什麽了？”

小童號啕大哭：“那人是個瘋子！上次來知道您愛幹淨，便在山門外野炊，搞得一地雞毛逼您賣他藥。這次他沒力氣野炊，竟劃破手掌，在山門上按起手印來。

“現在山門上全是血，他還揚言您不見他，他就讓血濺滿醫莊。”

咔嚓一聲，青衣女子手中的玉筆斷成兩截，幾乎咬牙切齒的說道：“帶他進來！

“等會！

“擦幹淨再帶進來。”

半刻鐘後。

青衣女子打量起對面的少年，五官還是當年的模樣，神态卻仿佛變了一個人，眼底布滿血絲，唇瓣幹裂，看不出一絲一毫半年前的張揚肆意。

“還是為了上次那位姑娘？”

她邊問，邊觀察少年人的神色變化。

少年面色淡漠，像是麻木一般，點了點頭：“嗯，求您賜藥。”

青衣女子輕笑：“你當我的藥是白菜蘿蔔？那藥僅有一株，已經給過你了。”

她上下掃視着周珉，忽然問：“你是不是和她互換過身體了？”

周珉這才擡起頭，目光警覺：“和你有關？”

青衣女子笑得随意，說道：“拿了我的藥，當然要付出點代價。看你的樣子，她現在應該傷得很重？我有辦法救她，不過這次，你能給我什麽好戲看呢？”

周珉目光深沉，垂眸道：“我來九栾山只為救她，不計代價。”

“好！”

青衣女子起身，朝他伸出手掌，掌心翻湧起白霧，随之出現一枚黑色玉蛹。

“這是我養的蠱蟲，将其複蘇後搗碎喂給病人，即使只剩最後一口氣也能恢複如初。”

周珉：“怎麽複蘇？”

“由活人服下，三日即可複蘇。”

周珉便伸手去接。

青衣女子卻躲了一下：“你想自己服下？”

周珉：“是。”

“蠢貨，蠱毒會侵蝕人體，即使取出也會造成損傷，你不怕死嗎？”

青衣女子緊緊注視着他，似乎想從他的身上看出些許遲疑。

可少年人的目光沒有絲毫顫動，平靜地接過蠱蟲，平靜地服下，又平靜地起身。

“三日後，我來找您取蠱，多謝。”

轉眼，三日已過。

蠱蟲取出，搗碎，煉制成指腹大小的藥丸，封入瓷瓶。

小童将瓷瓶遞給周珉。

周珉向水榭中躬身行禮：“此前多有冒犯，還望見諒。他日若有機會，定會再次登門道謝。”

小童額角一抽，想起半年前山門前一地雞毛，又想起還沒來得及擦幹淨的血手印，心道，您還是別來最好。

青衣女子坐在水榭的帷幔後，聲音慵懶地問：“你現在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如果有，我可以幫你診治診治，免得死在路上，浪費我一條蠱蟲。”

蠱蟲會損失他的身體，不過周珉暫時沒有覺得哪裏異常，便轉而問道：“您有沒有辦法解除我和阿若身上的互換？”

青衣女子微一挑眉，似是懂了周珉的企圖，不由一笑：“癡情種，我幫你解了便是。”

她翻開案前的書冊，在尾頁處勾下一筆。

「林驚瀾—周珉」幾個字，悄然消失于紙面。

回到漠北，周珉親自喂林驚瀾服下藥，抱着她昏昏睡了過去。

這一趟揚州往返，他幾乎從未好好休息，饒是在醫莊那三日，也因為蠱蟲在體內痛苦不堪，根本沒辦法安睡。

所以這一覺，他睡得很久、很沉，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紅绡帳暖，林驚瀾一襲嫁衣站在他身前，笑意嫣然地問他：“阿珉，我美嗎？”

他想說美，很美，可是不知為何，他忽然說不出話了。

不僅說不出話，視線也開始慢慢變黑，周遭聲音逐漸變弱，最後全部五感都消失了。

噩夢乍醒，周珉驚出一身冷汗。

許是睡得太久，額角有些痛。他給身旁的林驚瀾蓋好被子，起身披上外衣到院子裏透氣。

林驚瀾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只待醒來便能恢複。這段時間，安老将軍率軍清剿北戎殘軍，漠北境內也算恢複了短暫的太平。

算算日子，年考的成績也該出了。等林驚瀾醒來，他也該回京城。

風有些寒，周珉搓了搓肩膀，忽然有人從背後給他披上了外衣。

“阿珉。”

恬淡的話音傳來，比三月的春風還柔和。

幾乎一瞬間，淚水決堤般湧了出來。

他顫抖着緩緩轉身，那一瞬仿佛被拉長，又拉長，直至他隐約看到月色下的那道單薄的身影。

而後，視線一暗，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林驚瀾吓壞了。

她知道周珉這段時間一定很難熬，卻沒想到他會消瘦成這樣，面頰幾乎凹陷，唇上也沒有血色，仿佛和她一起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軍醫替周珉診過脈，說只是太累了，并無大礙。林驚瀾便守在他的榻邊，直到次日午間，安老将軍即将回京述職，林驚瀾前去送行才離開了一陣。

等回來時，周珉已經醒了。

他正在院子裏安安靜靜地坐着，指尖在臺階的灰塵上描畫着什麽。

直至林驚瀾走近，他才忽然擡起頭，笑了笑：“你回來了？”

林驚瀾朝他手邊看去，那是一副畫，細看像是府宅的地圖。

“你在畫什麽？”

周珉将那畫掃成一片塵土，起身道：“沒什麽，我餓了，去吃飯吧！”

周珉面色不好，林驚瀾擔心他的身子，便破例從百姓那買來一只母雞，吩咐夥房的人炖了一碗雞湯。

許久不見葷腥的軍營裏，所有士兵都被香氣吸引過來，圍在營帳外嘀嘀咕咕的湊熱鬧。

林驚瀾扶着周珉落座，給他盛來一碗雞湯，遞過去：“嘗嘗！”

周珉卻沒伸手接，淡淡笑着：“喂我。”

林驚瀾忍不住白他一眼：“你的手又不好使了？”

周珉笑着将手背到身後：“嗯，喂我。”

日子這麽平靜得過了小半月。

說是平靜，其實也不算完全平靜。

比如師兄安路峥又在荒漠裏抓到幾處敵軍的殘存部隊，比如神刀營的人又違抗軍令偷襲北戎在天險以北的駐地。

再比如，周珉又撞倒了一個花瓶。

嚓一聲脆響。

林驚瀾忙跑進去，正撞見周珉和她養的狼犬小黑抱在一起，雙雙滾在地上。

“我屋子裏一共才五個花瓶，你已經打碎三個了！”

林驚瀾走過去拉他起來。

周珉卻笑着把小黑拎過來擋箭，大言不慚道：“是他撲的，不能怪我。”

于是，狗和周珉一起被丢了出去。

又一日夜裏，林驚瀾聽見窗外有腳步聲，便起身去看。

只見周珉舉起雙臂在回廊上走來走去，從臺階上下去，又上來，反反複複，像是在記路。

她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于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阿珉？”

周珉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習武之人的腳步很輕，林驚瀾突然出現以為自己吓到他了，便問：“你幹嘛呢？”

周珉卻沒答話，晃晃悠悠地轉過身，又往回廊另一頭走去，林驚瀾這才發現他是閉着眼的。

合着是在夢游。

林驚瀾大步追上去，直接将人扛起來丢回床上。

“睡覺！”

又過了小半月。

周珉和小黑玩鬧的時候，終于不會再打翻瓶子，夜裏夢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午飯時，林驚瀾端來飯菜，周珉竟自己端起碗筷。

她愣了一下：“不用我喂你了？”

都喂了大半月了，忽然正常還挺不正常的。

周珉的動作似乎僵了一瞬，笑了笑：“周小世子決定從今天開始自力更生。”

林驚瀾卻沒接他的話。

往常林驚瀾一定會揶揄他兩句，這次默不作聲，周珉将頭轉向她，偏了下腦袋，問道：“怎麽，被我感動了？”

林驚瀾牽住他的手，讓他摸自己的裙擺：“阿珉，我今天換了新裙子，好看嗎？”

周珉指尖輕輕摩挲，看破似的笑了笑：“我又不傻，你這裙子穿得都起褶了。”

說完，周珉突然脊背一僵，意識到了什麽。

林驚瀾握緊他的手，越握越緊，聲音中開始出現微微的抖。

“是啊，這麽久的裙子，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新的，為什麽你還要摸一摸呢？”

林驚瀾聲音裏開始泛起哭腔，強忍着哽咽問道：“阿珉，你看不見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