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啊，果然是這個。

懸在半空的石頭落了地，曲淮反倒平靜了。

她神态鎮定地說道：“是嗎？朦朦沒跟說我說過這句。”

沈熾：“那時候她還沒進來。”

曲淮：“哦。我喝醉了，不記得了。”

沈熾：“所以我告訴你了。”

曲淮：“好的，知道了。”

兩人你來我往，語氣平平，仿佛在照本宣科地對臺詞。

沈熾深深看了曲淮一眼：“這好像不太公平。”

“公平？”曲淮把這個詞重複了一遍，心中反複咀嚼，忽然笑了，“不好意思，我記得上次你也說過，陳曦堯喜歡你和你有什麽關系。怎麽說呢，雖然這種事确實不存在公平，不過你說出這個詞，真的很好笑。”

說出這些話之後，曲淮感到整個人都輕松了。既然擔心埋藏十年的暗戀苦酒被對方無情評判，不如破罐子破摔，由她自己打翻。

“十年前你說我虛榮的時候，我以為我們之間就沒有公平可言了。”

她的聲線平靜、沉穩，沒有一絲顫抖。曲淮甚至還有餘力在心裏自嘲，怎麽這一幕不是在拍戲呢？給她封個影後也不為過。

沈熾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安靜地看着她，那眼神裏的情緒太多太濃，對視久了，讓曲淮的心底也漸漸漫上一層難過。

“原來如此。”他擡起一只手，手肘撐在桌子上，手掌抵住額頭，良久，喉嚨裏溢出一聲恍若嘆息的輕笑。

“……什麽？”曲淮被他的反應弄得不知所措。

沈熾一字一句：“那個時候，你為什麽和鄭浩然說如果我答應了喬語笙，會讓你沒面子？”

轟！曲淮像是迎頭被打了一棒。

鄭浩然還好，畢竟上個月同學會才見過。但喬語笙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聽見，曲淮感覺自己像是被抛進了呼嘯奔湧的時光洪流中——

十年前的教室，升旗儀式上的驚天表白，不小心偷聽到的對話，一幀幀一幕幕，潮水般闖入腦海。

“因為……我聽見了你和喬語笙的對話。

“她問你喜不喜歡我。

“你說不。”

在記憶度過漫長又短暫的時光穿梭後，曲淮聽見自己這麽說。

她懊惱地想，曲淮你在說什麽啊，快點停下啊。可是長達十年的苦悶和委屈終于找到了發洩口，她不受控制地剖開了自己。

“我以為地鐵上那次……你也許……總之，是我自作多情。

“你說我虛榮，自戀算不算？那肯定是有一點的。”

“我承認，因為我長得好看，所以多少有點自信，以為只要我勇敢踏出那一步，你肯定不會拒絕我。”

“可事實是，他好像有點喜歡我——這的确是一種常有的錯覺。”

寥寥幾句破碎的只言片語，已清晰勾勒出一段隐秘而清晰的少女心事。

“不，”沈熾驟然打斷曲淮的話，“不是錯覺。”

曲淮一愣。

沈熾輕聲說：“其實比那時候更早。”

曲淮露出茫然的表情。

“不要把我想得太特別了，”沈熾苦笑，目光細細描摹着曲淮的臉龐，“高中的時候，我和學校裏其他男生一樣，第一個記住的，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

時間靜止一般，空氣裏一陣安靜。

曲淮聲音恍惚：“什麽……意思”

沈熾忽然起身，站到窗邊，迷離霓虹在他眼瞳裏流轉，如同時光穿梭的印痕。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但你身邊從來不缺男生示好，你好像也從不拒絕，像一只享受的花蝴蝶。有時我看着你會想，我和你應該不會有交集。

“高二的時候，我們在地鐵上碰見，那是我第一次離你那麽近。我發現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樣，很安靜，被騷擾了也不出聲。

“還有點呆，連我為什麽和你一起下地鐵都反應不過來。

“後來有一次體育課，你走到了花壇那兒。你問我練的什麽字體，之後有幾次看到你的作業和試卷，你的趙體練得越來越好。

“我感覺到你經常看我。我能清楚地辨別出哪一束目光是來自你的。”

青春時期的暗戀舉動被當事人當面拆穿，她臉上迅速湧上一股遲到的羞赧：“然後呢？”

沈熾唇角擡了擡：“然後高二的暑假，我爸複吸毒品，戒毒失敗。”

曲淮對這個突兀的轉折毫無準備，猝不及防之下露出震驚的神色。

沈熾停頓片刻，再開口，聲音裏有一種異樣的冷漠：“他那時候已經不想活了，只想在臨死前再見我媽一面。但我媽連他的葬禮都沒去。”

沈熾言簡意赅地給生父的人生劃下句號。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我媽帶着我。我爸哭着跪下來求她不要走，可她牽着我一次都沒回頭。後來我媽和程默秋結婚，我總覺得是她背叛了我和我爸。

“特別是程光出生後，我經常回我爸那兒。其實我爸不常在家，家裏也是又亂又髒，但我想，至少我們是一家人，我媽和別人才是一家三口。

“他确實有一副好皮囊，還有些花言巧語的本事。年輕的時候靠這些混得還不錯，大概也騙到了我媽。

“不過也就是這樣了。

“我記得他最後的日子，每天生不如死，在悔恨中煎熬度日。”

沈熾的喉嚨裏溢出一聲嘲諷的輕笑：“一個人活成那樣，真是難看極了。”

曲淮望着沈熾的側影，夜色把他的輪廓描摹得疏離又冷清。她第一次在他身上嗅出脆弱的味道。

“他死之前緊緊抓着我的手，都快說不出話了，還在求我帶我媽回家。”

曲淮聽得心髒都揪緊了。十七歲的時候她在做什麽？想什麽？她的生活如同白紙一般單調也單純，唯一的煩惱就是沒有回應的暗戀，然而那份心情也是酸中浸着甜。

可是沈熾，他要面對陌生的新家庭，面對毫無血緣關系和共同生活基礎的繼父，面對深愛卻在他那個年紀還無法理解其選擇的母親，面對一個飽受毒瘾和病痛折磨的親生父親。

“我去找她，她不去。沒問題。不去是她的權力，但我也有一些情緒，”沈熾漠然地敘述着，“于是我和她，還有程默秋，發生了一些争執。”

曲淮能夠想象那會是一場怎樣的争執。沉默的少年爆發了，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和至親離世的劇變比起來，青春期裏那點微不足道的悸動，就像一朵被巨浪淹沒轉瞬即逝的渺小浪花。

“我說沈曠固然是個人渣，但她也不是什麽好女人，勢力、虛僞、、眼看程默秋的事業蒸蒸日上，于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還有一段失敗的婚姻，一個沒用的前夫，好高枕無憂做她的富太太。

“然後程默秋狠狠揍了我一拳。”

虛僞、虛榮……曲淮終于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沈熾轉過身，低垂的眸子安靜地注視着曲淮：“那天喬語笙問我喜不喜歡你，我不願意承認，我和程默秋一樣。”

曲淮感到一陣熱意覆上眼眶。她不是沒演過陰差陽錯的故事，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生活的劇本裏，無知無覺地扮演着未完待續的劇情。

不等沈熾繼續，她自行補充了後面的劇情：“後來你走回教室，聽到我對鄭浩然說的話，于是認定我對你的關注，我偷偷練你說的字體，我每一道偷看你的目光，都是因為，你是班上唯一一個沒有對我明确示好的男生，所以我想……”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勾引你。”

沈熾默然無話。

“哈哈！”曲淮忽然笑了出來，一滴淚從她臉頰滑落。她用指尖輕輕拂去，眼中含淚，笑靥卻燦爛明媚，“抱歉，我只是覺得，好好笑啊。難怪高二暑假前我還覺得有點希望——或許是女生的第六感吧，但怎麽暑假一過，一切都變了。”

只因為一句話，一些人，幾個瞬間，心念電轉，人生際遇便風雲變幻。

如果沒有遇到重逢的機會，或許也會有其他人、其他劇本、其他愛情的可能——但與這個人有關的故事，卻是再也沒有了。

沈熾緩緩轉過身，曲淮慢慢仰起頭，兩人四目相對。

這短短一米的距離，隔着十年的時光洪流。

沈熾忽然微微笑了笑，說：“從來沒有變。”

曲淮眼中一瞬間湧出淚光，她死死咬住唇，過了好一會，帶着一點含混的鼻音發問：“就這麽簡單？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然後他們看着彼此，都笑了出來。

笑前嫌盡釋的釋然，笑擦肩而過的遺憾，笑重逢未變的圓滿。

沈熾走到曲淮面前，蹲下身，仰頭看她：“嗯，我也覺得。”

他溫柔地拂去曲淮眼角那一滴終究沒能忍住的眼淚：“那就讓我再追一追吧。可以嗎？”

曲淮抿了抿唇，小聲說：“那你可要很努力才行。你也看到了，我可是有很多爛桃花的。”

沈熾想到簡游，眼神冷了冷：“确實很爛。”

停頓片刻，再開口，嗓音裏浸着幾分啞意：“抱歉，雖然不算太晚，但好像還是有點遲了。”

曲淮看着沈熾，驀地感到一陣委屈，慢吞吞地道：“說得也是。那怎麽辦呢，要不還是算了……”

沈熾失笑：“但我覺得我還是有機會的。”

曲淮張張嘴，本想反駁，話到嘴邊卻變成：“你別笑……”她微微別開視線，自暴自棄地捂着半張臉，“你以前從來不笑的，我……我看不了這個，讓我先适應一會。”

沈熾的目光在曲淮粉色的耳尖上停留幾秒，含着笑意道：“有期限嗎？”

”……”半晌，曲淮憋出一句，“等我通知。”

沈熾點頭：“好的。”

曲淮轉過頭瞪他。

沈熾大大方方讓她看。

最後兩人一同笑了出來，異口同聲。

曲淮：“等會……“

沈熾：“今晚……”

曲淮原想說等會她就走了，但多年來的社交禮儀讓她下意識問：“今晚什麽？”

沈熾一邊起身一邊說：“今晚你就別回去了。”

曲淮：！！！

曲淮驚恐地睜大眼，面對沈熾居高臨下的俯視，結結巴巴：“我……什麽……不……”

沈熾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我是說，今晚你別折騰了，我再去開一間房。放心，這間我還沒住過。”

曲淮長長松了口氣，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哦……”

沈熾剛要轉身，身形一頓：“這是很失望的意思嗎？”

“……”曲淮鼓鼓腮幫，咬牙切齒：“再、見。”

沈熾從善如流，取了換洗衣物和一些必需品，打開房門，看着曲淮，微微笑道：“晚安。”

曲淮聽過很多晚安，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所謂的旖旎纏綿。

她心口微微發熱，輕輕說：“晚安。”

沈熾關門離開後，曲淮在椅子上又坐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起身，先去到衣櫃前拉開櫃門看看，又轉身蹭到床邊坐坐，雙手抵在床沿撐了兩下才小心翼翼地躺下去，踢掉拖鞋，左右滾動。

一開始只是小幅度地來回，而後幅度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人往床裏一趴，臉深深埋進去，完全陷入松軟之中。

啊啊啊啊啊！

曲淮瘋狂晃動着小腿，心中無聲尖叫。

時隔十年，突然得知當年的暗戀不止是單戀，以為的失戀不全是失戀，青春的缺憾不會是人生的遺憾……

演了這麽多年戲，她從沒演過這麽爛俗的劇本。

叮——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曲淮停下晃動，緩緩呼吸兩次，轉身躺平對着天花板，拿起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按下接通，不等對方發話便急切說道：“丹丹，有個事情我要和你說。”

陳丹一窒，緊張道：“什麽事？”

“就是……”曲淮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沈熾他不是gay。”

陳丹：“哈？”

曲淮那邊沒聲了。

陳丹：“喂？喂？”

過了五秒。

“沈熾說他喜歡我從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了他也知道我喜歡他總之剛才我們已經說開了他說他要追我我同意了！”說完喘了一大口氣。

“……”

陳丹消化完這機關槍一般噼裏啪啦的一長串之後，沉默片刻，只問了一句：“所以你現在在哪？”

“在他床上。”

“……”

“但是他去重開房間了。”

“OK。”

又過了一會。

曲淮喃喃地：“丹丹，怎麽辦，我、我有點開心。”

陳丹笑出來，真心實意地為曲淮高興：“那就不打擾你開心了。需不需要我把護膚品和睡衣給你拿過來？”

“算了，一個晚上而已，我将就着睡吧。”

“行，那明天有什麽安排聯系我。”

“嗯。”

曲淮挂斷電話，拍了拍又開始發燙的臉，屏幕上跳出一條新的信息。

【是我，沈熾。陳丹給了我你的電話。剛加你微信了，記得通過。】

“嗚……”

曲淮眼睛彎了起來，沒忍住又抱着手機在床上滾了幾圈，發出小小的尖叫。

她閉上眼躺着，心裏默數過人生最難挨的六十秒，再多一秒都數不下去，刷地睜眼，點擊通過。

沈熾的微信名就是本名，頭像是一只貓。

曲淮放大圖片看了看，覺得有些眼熟，又多看了幾眼，終于想起來這只貓就是以前在陳曦堯微博出現過的那只，一只精致嬌貴的布偶。

曲淮又點開沈熾的朋友圈，出乎意料不像她想的那樣三天可見一片空白，有不少照片，不過發的頻率不高，大概一年發五六次朋友圈的樣子。

曲淮一張張看下去，大多是風景照，她認出了幾個國內和國外的标志性建築，還有幾張是他的貓。

拉到底，時間顯示是五年前，一共29張照片。

曲淮看得入迷。這一張張照片看過去，仿佛能窺得他生命中的一段光陰。

就在這時沈熾的消息也同步到了。

沈熾：看完了？

曲淮手一滑手機掉在床上。

她趕緊撿起來，打字：沒想到你還會發朋友圈。

沈熾：五年前和家裏關系緩和了，但回家次數也不多，主要發給我媽看的。

曲淮：明白啦。你那只貓出境頻率還挺高的，他……唔，是公是母？叫什麽呀？

沈熾：她。叫壞壞。

曲淮：好特別的名字，淮淮？哈哈哈！

發出去過了兩秒。

啊啊啊啊啊！輸入法誤她！

曲淮手忙腳亂撤回。

沈熾：我已經看到了。

曲淮：……

曲淮：怎麽起這麽個名字。

沈熾：剛抱回家的時候天天使壞。

曲淮：貓貓都是這樣子的啦。

沈熾：嗯。我記得你挺喜歡貓的。

曲淮愣了一下，意識到沈熾說的是高中那只三花貓。

曲淮：還好。

貓貓狗狗她都差不多，況且她那時候喜歡的哪裏是貓。

曲淮：那只三花貓明明總纏着你。我倒是覺得貓都挺喜歡你的。

沈熾：希望是。

曲淮：貓貓喜歡你，你很得意哦？

樓下同一個位置的房間裏，沈熾看着這句話，眼中露出笑意。

沈熾：明早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