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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早晨八點多鐘火車到的, 姜雅背着行李,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她背上一個化肥袋子裁剪改制的大行李包,手裏拎着一個網兜、一個小包袱, 再加上穿着打扮, 典型的一副農村傻妞進城。

出站口鐵欄邊上一排接人的人, 沒看到姜芫, 姜雅便走出去,在車站大樓的臺階上站住了。一眼望過去, 一片灰突突的混凝土建築,小弄堂的氣息撲面而來。

原來八零年的滬城長這樣啊。

滬城這個地方, 姜雅跟賀成以前來過, 還住了半年多,畢業後兩人充滿壯志豪情,目标就是一線城市, 先來的是滬城,混了半年小打小鬧,騎驢找馬,沒找到合适的工作。後來機會來了,賀成在羊城拿到了一份心儀工作,兩人就去了羊城,在羊城工作生活七年, 直到穿來這裏。

姜雅環視一圈,視線低下來,才看到顧星洲正站在臺階下沖她招手, 姜雅拎着行李走下去。

“姐夫。”姜雅問, “我姐呢?”

“你姐沒來,孩子太小了, 離了她就哭鬧。”顧星洲示意了一下旁邊一個打扮講究的婦女,“這是我媽,她今天專門調了班,跟我來接你。”

姜雅心裏玩味了一下,客氣地點點頭:“阿姨好。”

“你好。”姜芫的婆婆說,“阿洲急着上班,姜芫出門又不方便,我替她來接你。那我們走吧?”

顧星洲說:“小妹,那你就跟我媽先回去,我就不跟你們一起了。我還有課,請假來的。”

姜雅點點頭:“姐夫你忙你的。”

顧星洲急匆匆騎上自行車走了,姜芫婆婆便帶着姜雅去等公交,姜雅背着行李,轉了兩趟車,總算到了地方。

姜雅背着大包小包,跟着姜芫婆婆走近了一條弄堂。上午十點鐘不到,陽光正好,弄堂裏老阿伯、老阿姨們顯得很悠閑,迎面遇上一個拎着老式木馬桶的婦女,姜芫婆婆用方言打了個招呼,兩人站住聊了幾句。

“顧家姆媽,這個小姑娘是你家親戚呀?”

“我兒媳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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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來的呀。她聽不懂滬城話吧?”

“聽不懂。我兒媳婦剛來時一句都聽不懂,現在能聽懂還是不怎麽會說。”

“這是進城投奔姐姐來了呀?你家是不是又要多一口人吃飯了。”

“誰說不是呢,我兒媳婦農村戶口,現在吃的還是議價糧呢。”

她們說方言的語速很快,姜雅勉強才能聽懂。聽懂滬城話其實不難,想學會說就不容易了,姜雅也不會說。

姜芫抱着個孩子迎出來,姐妹兩個也有兩年多沒見了。

“二丫來了?”

“來了,姐。”

姜芫婆婆說要去買菜離開了,留下姐妹兩個說話。姐妹兩個原本也不是多親熱,兩三年沒見,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

進城後的姜芫穿着打扮講究了一些,姜芫的孩子在回城後出生,如今不到一歲。顧星洲還在上大學,高考恢複後第一屆考上的,顧星洲的父母都還沒退休,孩子整天是姜芫自己帶,很黏她。

姜芫顯然對姜雅的突然到來也沒有準備,早前姜老大是提過,可不是沒說定嗎,忽然一封電報,人就來了。

姜芫說:“你先住下吧,不着急,城裏現在不少人家請保姆的,我讓我婆婆在幫你找了。”

姜雅點點頭,表示不急。

午飯前顧星洲回來了,姜芫的小姑子也回來了。姜芫的公公沒見到。顧星洲抱孩子玩,姜芫就和婆婆一起收拾做飯。

小姑子用方言問:“她是要來當保姆的呀,找到主家了嗎?”

姜芫婆婆說還在找。

小姑子便說:“雖然鄉下來的,長得還蠻漂亮的呦,媽,前邊蘇工家裏不是急着找保姆嗎?”

姜芫婆婆便用普通話問姜芫:“姜芫,你覺得怎麽樣啊,要說蘇工程師,可是相當不錯的,一個月工資一百多塊呢,家裏生活是很好的。他那邊可以先付保姆工資,你妹妹要是行,我看馬上就能上工。”

顧星洲接了一句:“你們瞎琢磨吧,蘇工一個留過洋的人。”

姜芫看看姜雅笑了下,沒接這個茬。

姜芫的婆婆便說:“那就先住下吧,反正也不急。姜芫你回頭幫你妹妹安排住下。”

“先說好了的,我那個房間夠小的了,我可不習慣跟別人睡一張床。”小姑子用方言說道。

姜芫低頭沒說話,姜芫婆婆有些為難地笑了下。

顧星洲看了下姜芫說:“家裏總歸住得下吧,總不好去外頭住,好歹擠一擠。”

有一說一,相對來說顧家的房子不算小了,畢竟這年代分配的房子都不大。奈何除了公婆和小姑子,還有姜芫一家三口。

姜雅知道,顧星洲将來是要飛黃騰達的,可是眼下,顧星洲大學沒畢業,分不了房,眼下也只能跟父母擠在一起,經濟上也要依賴于父母。

所以即便是男主,沒飛黃騰達之前,也免不了油鹽醬醋的小市民氣。

姜雅進去幫着端飯的時候,觑着其他人不在,姜芫小聲說道:“二丫,她們說的那個蘇工,不是我不讓你去……死了老婆剛從大西北落實政策回來的,三個孩子,大的七歲,頂小的才八個月……”

姜雅微微一愕,随即秒懂。

“所以,你能明白我說的意思吧,這人确實工資高,文化也高,可是……”姜芫有些為難地說,“二丫,你這性子,我說了你也未必肯聽,可是後娘哪有那麽好當的,爹娘恐怕也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了,姐,謝謝你。”

姜芫有些驚訝:“怎麽還學會說謝謝了呢,我還擔心呢,你不埋怨我就好。”

飯桌上炒了一葷兩素,一個胡蘿蔔紅棗湯。這頓飯姜雅吃得很坦然,吃飽了飯碗一推,笑道:“對了,姐,你不用安排我住處,其實我自己找了個工作,也是當保姆,等會兒我就過去了。”

姜芫頓時愕然,驚訝問道:“你什麽時候找的,你哪裏認識人呀?”

姜雅說:“我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老太太,聊了一路,她一個人住,年紀大了想找保姆,我們挺聊得來,可巧就一拍即合了。”

姜芫詢問了一番,姜雅編的自己都信了,說老太太在靜安區,兩人都約好了的。姜芫猶豫一下答應了。

“要不,回頭讓你姐夫送你過去,正好幫你看一看這家……”

“不用,姐夫忙,我知道怎麽坐車。”

姜雅掏出一斤糧票,往桌上一放,對姜芫婆婆笑道:“阿姨,我聽說你們城裏人吃供應糧,一個月多少糧食都定量的,多一粒也沒有,這也太不容易了。可不比我們農村,自家有糧食有菜。這個我懂,飯錢就不給了,這是一斤糧票,你收着。”

姜芫婆婆頓時有點尴尬,嗔怪道:“這是說的什麽話,到你姐姐家裏了,吃頓飯哪還要糧票的?”

“要給的,”姜雅笑着說,“我怕你們挨餓,我姐到現在還吃的議價糧呢,是不是呀阿姨?”

姜芫婆婆臉色一變,狐疑地看着姜雅。

姜雅也沒再管她,拿出準備好的十塊錢放到小嬰兒手裏,笑道:“路這麽遠,我姐生了孩子也沒能回去,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小外甥,這是我給小外甥的見面禮。”

姜芫推辭了一下,姜雅則開始翻騰帶來的行李,宋士俠給孩子做的小棉襖小棉褲、虎頭鞋、給姜芫帶的炒花生和醬菜、幹豆角,村裏親友送給姜芫的茄子幹……姜雅一樣一樣掏出來,交代清楚,全擺在沙發上,弄得滿滿當當。

“哎呦喂,扛一路可累死我了,弄得我跟逃荒似的。阿姨您可別嫌棄啊,我們鄉下也沒有好東西,都是些不值錢的土産,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姐在城裏多困難呢。”姜雅笑着活動了一下肩膀說,“姐夫,你有空就帶我姐回去一趟,爹娘想得慌。”

她收起網兜,把小包袱往空了一大半的編織袋裏一丢,拎起編織袋客氣笑道:“阿姨,那我就不打擾了啊,謝謝您的招待。”

一家人送到門口,姜芫抱着孩子和顧星洲送出了弄堂。姜雅看看顧星洲,這人好像還沒什麽感覺,姜芫的臉色則有點不太好,又仔細囑咐了姜雅一番。

踏出弄堂口,姜雅就自由了。

25塊錢,至少得留下20做回去的路費。姜雅颠颠兜裏的四斤糧票,來吧,80年生存挑戰正式開始。

先花了一毛五分錢,坐公交車去外灘。

姜雅最初的設想,是她可以當個旅游翻譯、野導游什麽的,先混飽肚子。印象中看過的資料,七十年代末應該就有外國人來國內旅游了。所謂一技之長,想來想去,她目前能用的一技之長大概也就是考過六級英語、還做過英語教培。而這年代會英語的人應該沒那麽多。

想得挺美。

結果到了外灘一看,确實有一些外國游客,金發碧眼還引來了圍觀。可是一番觀察研究後姜雅才知道,眼下入境旅游還沒那麽随意,都是旅行團,每個旅行團都有官方配置的幾名翻譯,還有專職的陪同人員。

好吧,來早了。那就再找別的路子。

姜雅随意一番游逛,晚上還不太餓,□□票、一毛錢買了兩個白菜豆腐包子。外灘附近的賓館幾乎三元起步,姜雅走街串巷,好容易找了個最便宜的,三人間,一塊八一晚。

她拿出介紹信要了一張床,決定睡醒再說。

第二天,姜雅随意游逛了一天之後,憑着經驗和運氣,在公園找到了一個“英語角”。

高考恢複,英語也開始列入考試科目了,也有人有出國之類的需求,學英語的人還不少,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在一起互相學習幫助,也有來找老師的。姜雅裝成一個外地來的大學生在裏頭混了進去,她自稱叫“姜小玲”,憑着流利的口語和發音,很快就跟周圍的人搭上了話。

姜雅有意識選擇了一些看起來穿衣打扮比較好的人接觸,第一個學員是一個穿“哔叽呢”西裝外套的女青年,她先是問姜雅幾個單詞,姜雅也樂于助人,盡心地教她。

火候差不多的時候,姜雅便有些為難地說:“不瞞你說,我家裏比較困難,來這裏其實是想找個輔導小孩子學外語之類的事情,賺點補貼生活費……”

“那你教我吧,我正想請個老師呢,”那女孩稍顯羞澀地說,“其實來這裏的主要是高考的大人,你要能教,肯定有人願意請你的。”

姜雅很快就給自己攬了幾份英語輔導的活兒。好在英語角自發形成,大家互相都不認識,也沒人來管她。錢不多,一次輔導一兩個小時,也就一塊、兩塊錢,卻足夠姜雅解決吃飯和住宿費了。

應該說即使這個年代,大滬城有錢人還是有的。

英語角一早一晚,主要靠晚上,恰好滿足了姜雅的需求,白天沒事她就大街小巷的游玩閑逛。

商機有,機會有,從姜雅的眼光看來,掙錢的路子不少。可是票據時代,個體經濟才剛萌芽,像她這樣沒有學歷、沒有戶口、吃議價糧的外地人,想立足賺錢沒那麽容易。目前來看,還是回農村呆着比較舒服。

就這麽玩了幾天,有個她輔導過的年輕女人拿了一疊紙來,找她給翻譯,其實也就是一些出國手續的資料、表格,姜雅翻譯後又教她填寫,這一筆賺了50塊錢。

這是她來到滬城的第八天,姜雅嘚瑟了一下,當天晚上就換了一個五塊錢的賓館單間,美美洗個澡,收拾一下,決定打道回府。

第二天,姜雅買了兩樣小孩吃的點心,拎着去姜芫家,跟姜芫說她要回去了。

“怎麽這就回去了?”姜芫問,“你在那個老太太家不做了?爹娘好歹送你來了,她家不行,還可以再找別家呀。”

姜雅就把找她翻譯的那個女孩的故事,搬到了子虛烏有的“老太太”身上,說那老太太海外親戚突然聯系上了,要接她去米國團聚。就不做了。

她說:“我想回去了,我實在不習慣城裏。姐,回去我會自己跟爹娘說的。”

姜芫不好攔,顧星洲和姜芫婆婆他們甚至有幾分釋然,大約是少了一個麻煩吧。

姜芫要送她,姜雅也沒讓。3月9號出來的,3月19號踏上歸程。

練來帶去正好兩個星期。3月22號上午,姜雅在永城下了火車。

從永城轉兩趟車到鎮上,從鎮上回村時居然就只能靠兩條腿了,一路都沒遇到驢車什麽的。等姜雅步行回到小嶺村,太陽都落山了。

她推開大門,把正在鏟雞屎的姜豐收吓了一跳,擡頭看見她,才忽然丢下鐵鍬跳起來,喊了一聲:“娘,二姐回來了。”

“二姐,你怎麽忽然回來了?”姜豐收兔子似的竄過來。

“喊什麽喊,幫忙拿東西。我要累死了。”

姜雅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跑進堂屋自己倒水喝。宋士俠聞聲跑進來,瞪大眼睛盯着她,追問道:“你這個死丫頭,怎麽突然回來了,怎麽回事?”

姜雅咕咚咕咚喝完水,一屁股癱坐在板凳上,長長籲了一口氣:“可累死我了。娘,你等我喘口氣兒。”

姜雅還是用了那套說辭,說老太太去米國了,她就回來了。

“爹,娘,我實在幹不下去了。”

姜雅委屈巴巴地抱怨道,“當保姆有多辛苦就不說了,我去了這些天,吃也吃不慣,睡也睡不好,想家想得難受,在住人家裏拘得更難受,整個人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我不行了,還是家裏好,一天吃一頓飯我也不幹了。”

“是不是有點水土不服?”姜老大道。

宋士俠說:“哪那麽嬌氣,你姐在滬城兩三年了,也沒你這麽多事兒。”

姜雅:“我姐那是嫁人,回她婆家,跟我能一樣嗎?”

宋士俠說:“水土不服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也不吱一聲,自作主張就回來了,錢沒掙到,家裏光路費就花了四五十塊,早知道還不如不去呢。”

姜雅掏出20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雇主老太太給我的,我一共在她家做了不到十天,原本說好的30塊錢工資,她突然就出國了,我又水土不服生病,我跟她說沒錢買車票回來,跟她哭窮,後來她就按一個月工資補償給我了。加上你們原本給我的錢,扣掉車票和我路上花銷,還剩下這20。”

“娘,這是姜芫給你買的頭巾。”姜雅把一塊頭巾搭在宋士俠脖子上,然後又把帶來的幾樣點心糖果拿出來,說是姜芫給的,打開叫兩個弟弟吃。

姜老大和宋士俠臉色都有些古怪,然後姜老大說:“回來就回來吧,實在幹不了,反正她都已經回來了,你現在總不能再把她送回去。”

除了錢,姜老大可沒忘送她去滬城的原因,現在,全村都在說賀大傻子丢了。人都失蹤了,姜雅回來就回來吧。

所以,姜雅就冷不丁聽說,賀成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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