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我夢見了舒菀。
層層疊疊輕柔的、半透明的帷幕垂在床側,把閨房圍堵成和緩無害的鳥籠。一縷又一縷蟬翼般的薄紗,如同被收束起來的羽翅,成為這個逼仄空間的高牆。
它的結構是詭谲的,是違背唯物主義的規律的,是不可被客觀闡釋的,是只有在夢裏才有可能模模糊糊去理解的。它像花瓣排布成的特殊數列,又像移步換景的工筆水墨。
我和舒菀,共同躺在這樣一張床上。
我困在這個夢裏,又清明地知道我是在做夢——現實裏,我每日入睡的床榻,是兒童床的改編版,是貧困在生活細節裏的具象化,絕沒有這樣豌豆公主才有幸體會的舒适。它美好得像絞刑使用的套在脖頸上的白绫,讓人心慌。
我和舒菀面對面地陳列在被褥上。
空氣是溫暖的,泛濫着一股香薰味。按道理來說,是我想象中的香薰的概念。徐徐鋪展的玫瑰花瓣,在春寒料峭裏戰栗的紗裙裙擺,或者浴缸裏嫩粉色的泡沫,大概就是這樣柔軟而醇香的。
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味道。但在夢裏,這些不知所雲的描述就像字幕一樣駐蝕了我的思想。
她側躺着,右手如嬰兒似蜷縮在胸前,輕按住睡裙的領口,左手無力地垂在腰際。她閉着眼睛,眉眼間有天真與無知的純情,本就白皙的臉在溫暖的烘托下泛出紅暈。她沒有化妝,卻還是維持着最基本的美麗。脆弱從粉紅色的關節裏洩露出來。
我模仿她的姿勢,描摹她的美麗,長久而沉默地凝視她。
不過在夢裏,她剝去了一切外在的聯系,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只知道我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而我內心除了她的美麗以外一無所有。她統攝了我的大腦。
背景音樂在變換。我耳熟的與陌生的旋律在輕飄飄地飛舞,從一層紗簾的源頭跳躍到另一層的末尾,再躍向紗簾外看不到的、不存在的世界裏去。也許有小提琴,大提琴或者鋼琴,也許是貝多芬,舒伯特,或者肖邦。我對音樂一竅不通,本來就分不清他們,更別說在搖搖晃晃迷迷糊糊的夢裏。我在一個困惑的夢裏因為高雅的音符的跳動而困倦不已,可無論如何都閉不上雙眼。直到眼前的女孩睜開眼睛,眼底有貓的狡黠。
——然後,夢醒了。教室喧嚣的雜音把我從古典樂中拉回塵世。
我睜開眼睛,坐直身子,發現眼前有一層層紗簾似的迷霧,于是揉了揉眼角。下一秒,舒菀聽似乖巧而甜絲絲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
“醒了的話,去小賣部幫我買瓶牛奶吧。”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會做這樣一個夢。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明明聽懂了舒菀這是在命令我,我卻突然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厭倦的勇氣,破天荒地沒有回頭理會舒菀,而是帶着剛睡醒的人應有的迷茫,強撐着身子,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沖出教室。我的四肢就像是新生了似的渾軟,觸發了電視機雪花般的麻意,只能勉強扶着牆壁靠本能往前走。
這姿态絕不好看。恍惚着,我聽見身後被抛下了的嘈雜的聲音。舒菀惱怒的嬌嗔,驕矜的抱怨,還有她那些跟班們反饋出來的冷酷的嘲笑和親切的奉承。古怪的笑聲,吵鬧的笑聲,密密麻麻的笑聲,變成了一張滿是針尖的刑床,我的靈魂滾在上頭掙紮。
出乎意料的是,舒菀跟在後面追了出來。
好吧,也許她今天有些不開心,可能和哪個跟班拍馬屁不到位,可能臉上長了顆根本看不出來也根本不可能損害她美貌的小痘,可能魚塘裏的帥氣男同學突然開始和她看不慣的其他女生暧昧。她經常因為諸如此類的生活日常而狂怒,這裏的狂怒不是指神态啊表情啊一類顯得猙獰,而是能轉化為切實行動的動能。她越生氣,就越沖我發洩得厲害,口頭上傾瀉出所有的埋怨,暗示所有的人幫助她消弭這份怒火,而我是一個天然的祭品。
我壓根沒想好要往哪走,我只是突然被賦予了“走”這件事本身的沖動。在聽到舒菀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刻,我恰好抵達走廊的盡頭,處于樓梯口向上或向下的抉擇。
我想到我絕對可笑而醜陋的背影,想到我那個微妙得讓人困惑又惡心的夢,想到舒菀今天依然畫了精致淡妝的臉。如任何一個往常的日子,自殺這個選項浮現在我的面前。往上走吧,沿着狹窄的樓梯,我流過眼淚和血的樓梯,我被扇巴掌被強迫在臺階上連滾帶爬到膝蓋淤青的樓梯。走到開闊的天臺,找到防線最脆弱的地方,跳下去,得到一場得不償失的解脫。特別的是,以前我都只敢想想,因為一些可悲的家庭元素,因為我承擔着一些社會化必有的責任,它只是幻想中自我安慰的手段。但是今天,舒菀跟在我的身後,舒菀正準備再度殺害我的尊嚴,我突然有了實踐的渴望。
往上走。我眩暈着往上走,眼冒金星,可能有點手腳并用,可能走的是歪斜的曲線,總之最後我确實來到了天臺的邊緣,舒菀氣急敗壞地追上了我。那些跟班沒有一起過來。
不過氣急敗壞這個詞用的不貼切。
她常年用洗面奶經營着天生白皙的肌膚,她因為高超的化妝技術有一張不存在缺陷的面孔,她有随着基因就臻于完美的五官。美貌是只有時間才能導致虧損的資産,她正處于被時間偏愛的階段,她任何表情都只是電影熒幕上唯美的一個片段。
她用右手拉住我,很用力,塗了護甲油的五指嵌入我的皮膚,帶來刺痛。這只手幾分鐘前還按在她的胸口,一片足以讓青春期男生想入非非的胸口。她挑起眉,姿态有幾分譏諷,塗了絲絨口紅的唇上下張合,語氣意外放輕了:“你不會是想自殺吧?”
死的念頭支配着我。
如果坦率地用文字來體現,我眼前的舒菀已經被黑底遮擋,上面排列着成百上千個死字,宋體,是語文老師課件最愛用的排版。
都要死了,我怎麽不能反抗她一下呢?這樣相當于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迅速落地生根。
我從來都不敢反抗舒菀,雖然她個頭嬌小,身材纖瘦如紙片,但是她從來是帶着一群跟班,享受着所謂校園公主或者校園女王的風光待遇,動動手指就有一群鬧哄哄的青春期少年少女為她鞍前馬後、終日奔波。我只要站在她面前,沉重的自卑就壓碎了我的骨架,我就變成地板上一攤髒污的肉泥,從大腦裏植入了服從她的侮辱的指令。
一次短促地呼吸。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輕飄飄地就擡手了還是已經竭盡全力,我以為我只是順着內心的真實想法随意推了舒菀一下,我以為這力度很小。
緊接着,舒菀往後倒。
因為前不久下過雨,地板上還留有小圈的水漬,她的校服裙邊砸在水坑裏,迅捷地暈出了深色。她倒下的姿态有點不雅,失去了平衡,雙手胡亂地揮舞,因為脊背撞在堅硬的地板上而痛呼,音色扭曲。這樣的狼狽與想象中我逃出教室的背影竟有的一拼。
就在這一刻,一股輕飄飄的詭谲的快樂沖進了我的軀殼。
我無法形容這一瞬間我包羅萬象的內心活動。就像一個學美術的人也很難把調色盤上混在一起的調色痕跡全部理清并記錄步驟一樣。我渾身顫抖一下,從肩膀一側傳遞到另一側,心髒震如擂鼓,肌肉有了酸麻的疲意。這感覺有點像觸電,你伸手去摸一個東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哔”地彈開來,陷入抓不透的麻癢,渾身都不得勁,但又有快感,像是心頭也過了電,酸澀中有血鏽的甜。你會得到一點食髓知味的快感,但是又明白這觸感最好不要再次體會,它是罕見的并且危險的。或者說神秘的。
我僵硬在原地十幾秒,眼睜睜看舒菀整理泛起了漣漪的裙擺,看舒菀惱羞成怒也美豔動人的臉裂開一道倉皇失措的罅隙,看她那雙弧度完美到應該被應用于數學大題的眼睛怨憤地瞪視我。
她可能也陷入了我曾有着的因自身的不完美而滋生的愧怍之心,竟然沒有即刻開口指責我。
她曾經用沒有攻擊性的語言來裁決我的一切的缺點與不幸。幼鳥似的清鳴,比淙淙流水更富有生機更透亮,優雅地從最高處傾瀉下來。洪水沖垮了我的世界的穹頂。
但這一次,尴尬的沉默像火災的煙霧一樣彌漫出來,擠滿了整片澄淨的天空、自然也囊括了這小小天臺。
我繞過她,我忍不住用莫名麻痹了的雙手捂住自己不合時宜的笑臉。她或許覺得我在難耐地無聲哭泣。我一步又一步,離開這裏,繞過那些遠遠站立着跟來準備來看笑話、卻被遮擋了視線的跟班們,沿着樓梯旋轉着眩暈着往下走。
持續不斷的耳鳴掐滅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我無需再恐懼那些嗫嗫的譏笑,我渾身僵直地走,走回教室,回到像島嶼一樣被孤立的我的課桌前。匆匆掃了一眼,又丢了幾本不太重要的作業或者課本,一時間或許清點不全。但我沒那麽在乎這些損害我的尊嚴的惡劣的游戲了,我把沾了髒污的書包從抽屜裏拖出來,甚至沒顧上拉鏈是否拉好,把它甩到右肩上。
我的決心從自殺變成了請假回家。我回味起那個馨香柔美的夢境,判定我有朝一日可以把舒菀推倒在地比我和舒菀睡在同一張床上更像做夢。夢成為比現實的負擔更能勸誡我生存的理由。這有點精神勝利法,可是,不這樣做我就一直都是一個失敗者。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拜托,先讓我短暫地成瘾一會兒吧。
我對我的人生産生了前所未有的全然的茫然,想要抛掉一切外物的存在,讓全世界變成一張巨大的床鋪,所有人都啪的一聲化作飛揚飄搖的羽毛,從枕頭裏蹦出來,自頭頂旋轉、飄搖、掉落。我只是想繼續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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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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