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我夢見了舒菀。

這次,我清晰地知曉她在現實裏扮演着怎樣的身份:一位尊貴的校園公主,一個驕傲的漂亮女孩,一個應該被審判的霸淩犯。

但很不幸的是,夢境是盲盒的一種,在它結束之前,你永遠不知道你抽出了怎樣的一支簽。是好是壞,是長是短,是光是暗,都是随着風在天空下随着塵埃逸散的浮動的水流,它偶爾受重力的挽留向下着地,偶爾逆着宇宙的法則向上漂流,偶爾攀升高聳的河岸淹沒了整片平原。一切都毀滅了。

所以我和舒菀在夢裏更進一步。

一張被貓抓得破破爛爛的皮沙發,黃色的內芯跳了出來,散發着黴味。

舒菀赤身裸體,只有一頭墨黑的、背着校規光明正大燙出水波般卷狀的長發披在身後,分了兩縷垂落在前蓋住了敏感部位,發梢的弧度能勾得所有人心頭滋生出昆蟲爬行過的瘙癢。她的姿勢有點像佛,但不是殿堂或者案臺上供奉出來寶相莊嚴的佛祖,而是歷史上很早遠的、源自西域風格而袒胸露乳又瘦骨嶙峋的雕塑。只是她不瘦,她四肢纖細,胸口和大腿卻很豐潤,很飽滿,又皮膚白皙,是成了精的細細叫喊的綿羊,剃光了毛發,脆弱地躺在屠宰場的流水線上。羔羊對綿羊滋發了憐愛之情。

她曲着一只腿,但腳踝還是遮蓋住了關鍵的地方;她藕節般白皙細瘦的雙手散漫地搭在兩邊大腿上,手掌朝上,十指略微曲起指向手心,攏出一塊空無,方便自己低頭審視那些亮晶晶的粉紅色美甲。

我隐約殘餘着意識的機能,不免有些目瞪口呆:無論如何,這樣的夢,對我來說也過于超前、過于不真實、過于詭谲和驚悚了。

左右張望,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與改造過的垃圾回收站相似,背景堆滿了灰兮兮的舊輪胎和打捆的廢紙板。逼仄,狹小,陳舊,令人窒息。我能立刻腦補出一樁陳年殺人案,連帶着眼前的畫面開始發黃。

但我卻覺得內心的不自在不是因為外在環境,而是眼前的舒菀。

這應該是很符合常理的想法。

她停止檢查她粉嫩的指尖,旁若無人地撫摸自己的身體——事實上,我尚未弄清楚她是否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我似乎是一個飄蕩的透明靈魂,又是一個正坐在小板凳上凝視她的活生生的人。

粉紅色掃來掃去,藕節擺來擺去。

她的動作輕盈又随意,沒有刻意狎昵和猥亵,自然而大方,神情也是慈愛寬和而娴靜美好的。藝術家欣賞自己的傑作,也會披露這樣的神态。

而我實則坐在一個狹窄的木質板凳上,屁股硌得發慌,渾身僵直唯獨脊背因不良體态而駝起,雙手規矩端正地放在腿間,像學生為了證明自己沒有作弊而把手搭在桌面。

舒菀停止了自顧自的娛樂。她低低瞥了我一眼,沒有平日裏的嫌惡或鄙夷,只有無窮無盡的雪一樣的冷淡,但是柔軟易化。

她的右手伸向我,五枚肉粉色的谄媚無比的水晶指尖也襲擊了我,掐住我的下巴。痛覺并未随之而來,我只是打了個激靈,整個人笨重而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連帶着板凳發出嘎吱的摩擦。我羞恥地低下頭,視線卻忍不住轉向貼在她的裸足上。連腳趾都塗上了鮮紅的甲油,十顆晶瑩小巧的紅寶石鮮妍發亮。

她不在意這些,或者沒有察覺到這個細節,迅捷而果斷地吻了過來。一大片白花花□□壓向我的視線。我眼前一黑,整個世界的觸感都變成松軟而鼓脹的棉花。

——然後,我被這些蓬松的雲朵溫情地拍醒。

嗡。嗡。嗡。我的老年手機在床頭櫃上振動。我躺在床上,摸索着關掉了鬧鐘,産生了一陣酸麻的心悸。尴尬,疑惑,惱羞成怒,微妙的思緒堵在我正逐步清醒的頭腦裏。

無所事事地仰躺了幾分鐘,夢裏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播放,只是經過了天然的裁剪,只剩下她撫摸自己的動作像舞步一樣回旋。我覺得我這個人很可恥:在我孤獨的十數年人生裏,這樣的情節已經足以稱之為初次的性幻想。但這個對象确是舒菀,關聯起她種種所作所為,她對我的惡性和奴役,我覺得有點羞恥的痛快。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在夢裏這樣塑造舒菀。我确信我恨她,恨她把我當肮髒的老鼠一樣貶低和鄙夷,恨她把我當成奴隸呼來喝去,恨她帶着她的走狗對我施以那樣群體性的暴力,更恨她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餘裕做一個美豔的魔鬼。

校園暴力是一個日漸被廣泛應用的概念。它可以是同性之間,是異性之間,甚至多個性別之間。它被一千一萬次重複表演,它貫穿了整個時空,它的登場方式如此豐富而多樣。

很久之前,我的小學同學聯系我,在老年機的另一端悠悠長嘆:

“何榴,你記得當年班上那個惹人嫌的男生嗎,又矮又胖的那個。他喜歡扯我的辮子,卻說是因為喜歡我。我們兩當時都很讨厭他。你應該不記得他具體叫什麽了,對吧?我就不直說了,總之他姓張。雖然當時我們班上姓張的男生有七個。不過他是我在小學印象最深刻的男生。

“……我不知道我是想說什麽。聽說他、他中考後就回鄉下老家喝農藥自殺了。我沒想到現在這個年份還有人會用喝農藥的方式自殺,更別說是身邊認識的人。

“你應該不知道,小升初以後,他父母離異,他跟了會家暴的爸爸。他和我還在一個初中,不同班,一個學期有一次擦肩而過。他抽條了,又瘦又高,成了帥哥,看上去沒以前那麽讨厭。

“但是貌似他來上課的時候,會帶着一身家暴留下的傷痕。他在的那個班,好多混跡社會的小混混,他們會嘲笑他,孤立他,甚至也動手打他。

“我也不知道更細節的東西了。總之……嗯,總之他死了。我覺得很世事無常,當初,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們一起罵他,嘲笑他的體型,咒他去死,藏起來他的作業本讓他被老師訓斥,他也在我們的抽屜裏放蟲子。我覺得很奇怪,我以為我們三個存在着緊密的聯系,不一定是正面的,但把我們和別人隔離,只是因為升學才分開,才走遠了,我去讀職校,你考上重點高中,而他只是去了別的地方。但是結果卻是這樣的局面。

“……算了,我也不知道我主要想表達什麽。唉,不過其實職校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好,我的同學人都挺好的。何榴,你那邊還好嗎,聽說你們學校學習壓力很大,你那麽聰明,能不能适應呀?你可是我們的第一名,前途光明哦。”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到舒菀,我很羞赧地回複說:我的成績勉勉強強,偶爾超常發揮能考全班前幾,不過我這個普通班的全班前幾也不算什麽,全校前百都夠不着呢。不過,我估摸着得要選文科了,未來就業形勢極端嚴峻,我家又那麽窮,你才是前途光明的那一個呢。我甚至有點嫉妒她描述裏輕松的生活。而且我也快忘了她的臉。

因此,我開始幻想那個張同學的人生。

我反複地夢到他,即使我壓根不知道他長成了什麽樣子。

記憶裏那張有點愚癡的肥臉像面團一樣揉捏成了一張養成系偶像才有的面孔。

在夢裏,這張空想出來的臉的主人被殘忍地視作空氣,被沒有臉的其他人擠壓在教室裏離垃圾桶最近的角落,身上有跌打酒和垃圾混在一起的奇怪的酸臭味。他被按在地上毆打,臉頰青紅交加,淤血連成水墨,有時候四肢會被繃帶包裹起一小段,有時候幹脆直接成了殘疾,手腕光禿禿的,往下滴着紫褐色的液體。

一直到文理分科,這個夢才停止。

漫長的時間裏,我自我反省。我是愛上了這個我構想出來的張同學嗎?好像沒有,在夢裏我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想的旁觀者,只空空看着他,也沒有任何悸動的情愫;我也一直認為有生以來我還沒有對誰有過愛情。我是在從虛假的他人的苦痛得到快樂嗎?我不确定,我好像從夢裏受益了,但不是因為看到別人受苦而高興,而是慶幸自己竟然可以憑借這樣的方式感受到一些其他的情感。無法被語言描述出來精細而複雜的情感。

然後,我就因為分班而遇到了舒菀,見證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和好人緣。

在某節語文課的開頭,我發現我的課本消失不見,我請求我尚且算作露水朋友的同桌能大人有大量分享課本,而她只是飄忽地、膽怯地避開了我的視線,裝作沒聽到我的聲音。

敏銳的直覺頃刻間就向我發出警告:有什麽事情已經不可逆轉地發生了。

——但原初的緣由已不可考證,它淹沒在時間的河流裏。自那以後,我再沒有正常地和任何一個同班同學有所交流。潛移默化的,我成為一個可以被任意折磨的箭靶,一個用來出氣的沙袋,一個走投無路的絕望的奴隸。

其實我的記憶已經有了生理上不能避免的紊亂,我能記起來的不是我做了什麽惹人厭惡的壞事,而是一條深入骨髓的指令:如果不去盡心盡力讨好舒菀,我可能會陷入更可怖的絕境。我确信我在生理上受到了和心理上同等的影響。

老年機又振動了一下。我撈過來,發現是舒菀屈尊給我發了條短信,她很久前替老師整理學生檔案時得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從此以後我的手機成為一個遙控器,她打電話過來就是按下通話鍵,我得到信號後就要做好聽她指令的準備。

“何榴,你不打算對我道歉嗎?今天中午再來天臺一趟。

她想把這微不足道的恥辱還給我嗎?我是說相較我所經歷的。趁機看了眼時間,七點三十八分,可能是我昨天迷迷糊糊把鬧鐘定晚了一個小時。即使現在去學校,也會錯過整個早讀。我向班主任發了條短信延長請假,然後硬着骨頭再回頭去回複舒菀:

我今天不會來。明天吧。

我很敬佩這樣的我自己,這對我來說就已經構成了至今以來最大限度的對舒菀的“反抗”。雖然這種話說出來顯得我有點可悲和可笑。

為什麽我突然就有了整個人的态度的轉折?我竭盡全力思考了一下,也許是因為我發現自己是可以做到把舒菀推倒在地的。這個理由幼稚且生硬,但給了我十多年人生裏最膨大的勇氣。不自甘被辱的勇氣。也許這勉強算作因禍得福的獲益。至少不會是因為那些夢吧?

接着,我決定繼續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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