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我等來了舒菀。
在她來之前,我坐在天臺角落一堆閑置桌凳中間,正處于漫無目的的神游之中,腦海裏播放出一些零碎的片段。
比如某天中午,我的面包只咬了兩口,那些女孩們把我從座位裏拔出來,勒令我去倒垃圾。
我掙紮幾下把面包靠在書堆旁邊,因為時間緊張迫不得已抹了把臉再把果醬和面包屑通通擦在校褲上,然後拎起垃圾桶往校門外走。
說起來,或許我的力量在同齡女生裏相對而言要更大一點吧?
那些為了減肥能斷食一星期、以纖瘦腰肢和手臂為榮的女孩們,總抱怨文科班裏連倒垃圾都要女生親自來,弄得兩臂酸痛。我從來都沒有覺得很麻煩,不費什麽力氣,也讓她們更心安理得地支使我。
這給了我一點小小的靈感。
我的身材偏向于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我們班上恰巧聚集了許許多多身材高挑的女生,她們幾乎人均一米七,肩寬腿長,面對我時,嫌惡和嘲諷打造出兇相,氣勢十足。我一站到她們面前,有時甚至看不到站在她們最中心的舒菀,靈魂上就随着身體矮了一頭,完全失卻了反抗之心,連嘗試都沒有嘗試過。
而舒菀,舒菀或許比我矮一點,她喜歡俯視我,不過即便我佝偻着腰又駝着背,視線仍然與她處于同一水平。事實上,我比她要高好幾厘米。而她那麽纖細,那麽嬌小,刨除嬌縱的神态,其實是柔弱的。她的骨架比所有人都小一圈,繃緊了肩膀姿态高雅地站立時,像攏起翅膀的小鳥雀……
說回來,那一次倒垃圾,舒菀像後來的夢中的情節一樣摸了我的臉。
我提着空的垃圾桶回教室,她恰巧坐在後門一張桌子上和朋友開玩笑,聽到腳步聲後回頭,看到是我後飛出一道輕蔑的瞥視。
但鬼使神差之下,沒有人能弄清楚動機是什麽,她在我經過的一瞬間擡起手臂,右手觸碰到我的嘴角,指甲還刮了一下我的臉。我吃痛地歪了歪身體,而她收回手,瞪大眼睛翻來倒去檢查自己的右手,轉身回去撲在其中一個女孩懷裏,發出一聲嬌俏的驚呼:“怎麽這麽髒?”
人群炸開了鍋,噪聲一下掀翻了教室天花板,我沒能分辨出她們各自在說什麽。我覺得羞恥,難堪,尴尬,搞不清她是否蓄意在演戲來羞辱我,身體像衣服進了蟑螂一樣麻癢和顫動。但我又覺得自己活該,畢竟我的臉上确實出現了污漬,不講衛生是不分男女老少的重罪。即便我沒拿紙巾擦臉的原因正是那些人本身。
不過,當初她為什麽要伸手呢?因為看到了我臉上的髒污痕跡嗎?
我克制不住地遐想連篇,可能是受到這幾天夢境的影響,給了我愛的錯覺。不過不管是我愛舒菀,還是舒菀愛我,都是很荒謬的一件事。
雖然我們處于同一個班級,卻有着不同的地位和立場。她是高高在上的支配者,而我是一條被踢來踢去的,腹部滿是傷痕的,髒兮兮的流浪狗。
我的幻想背叛了我自己的痛苦。也許我應該裂成兩半,一個我無法自拔地陷入有害的妄想裏,因為一些虛無缥缈的夢就展望和舒菀發展出桃色關系,變成同性戀,在看到她和男人結婚生子的時候嘔吐不已;一個我保持清醒和理智,扇自己幾個耳光,陰森森地警告我自己:拜托,何榴,她就是一個可惡的霸淩犯,她侮辱你的人格,損害你的尊嚴,毀滅你的人生,她讓你受傷,全身上下都是傷痕和淤青,她讓你瘋狂和抑郁,一天到晚把最後的解脫寄托在死亡上。你現在莫名地突然覺醒,不該上趕着去舔她,繼續讨好她,而要去回顧你受過的苦難,予以反擊和報複。你要毆打她,也給她幾個巴掌,把她推到在地,撕扯她的頭發和衣服,讓她去死。
我的情緒是間歇性的。
這很明顯,在一段時間裏,我恨舒菀恨得發瘋,在腦子裏排練怎麽把管制刀具帶進校園,然後刺穿她的胸口。在另一段時間裏,我麻木不仁,提不起任何勁頭,空洞地被她們使喚來使喚去,做什麽都沒有怨言,心中有起伏不定的死志。
而面對舒菀、親眼看到那張臉的時候,我有另外的想法,更複雜,色彩缤紛,又哭又笑。這樣美麗的一張臉,我嫉妒得要死,想把它剝下來撕碎;我很欣賞它,被光彩照耀到目眩神迷、頭昏腦漲、不知所雲;我自卑,不敢擡起頭正眼看,從指縫,從餘光,從回憶裏去觸摸美麗;我疑惑,天使的□□怎麽孕育出了魔鬼的靈魂,她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惡毒女人。
我本來勉強算堅定的。那些夢境卻沖昏了我的頭腦。這實在是很可恥。可我沒辦法殺死我的潛意識來保衛我的羞恥心。我成為一個受虐狂。
——眨眨眼,舒菀那張臉就出現在我面前。
她步履匆匆,快步走甚至小跑而來,裙擺搖曳。學校的校服款式很趕時髦,過膝蓋的海軍藍百褶裙,伴随她徐徐搖擺,像是波濤澎湃的海面。她的朋友會打趣她說這是标準的日劇跑,而她會嬌嗔幾句,撒嬌似的拍打對方的胳膊。
我看清舒菀身上附了一層薄汗。今天氣溫很高,正午的陽光曬得我皮膚黑紅,在她身上卻體現為粉紅。她臉上細小的白色絨毛在向光方位下隐約可見,眼睛因為對着太陽而狼狽眯起。
舒菀在我前方半米處剎車站穩,上下掃視我,眉毛擰在一起,神色複雜:“何榴,說實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估計是撇下了同伴,匆匆忙忙私自趕來的。也許是有掩蓋那天被我推倒在地的意圖。我看着舒菀,在我沒有待在教室裏的時候,在她沒有被簇擁着的時候,都是很罕見而奇珍的。
我說過,她不喜歡直接暴力,而是像蟻後支配工蟻那樣委托別人來做這做那,再假惺惺地阻攔,仿佛在陰陽怪氣。在現在這個境況下,她暫時沒有傷害我的可能,而我卻可以做出一些轉機,我再一次覺得很幸福。
舒菀的美在于,她沒有最根本的攻擊性。如果你仔細審量,她柳葉般的雙眉,柔潤的雙唇,白皙面頰上玫瑰一樣的紅暈,就會發現在這張臉上,哪怕神情是愠怒,是忿忿不平,都能被柔化成漂亮女孩的天真和嬌蠻。她不會讓你直白膚淺地産生恐懼、憎嫌、避之不及一類的情感,你會發自內心信任她的無害。哪怕被折磨過的我,也僅僅是覺得毛骨悚然,而這毛骨悚然也不來自于她本身有多恐怖,而是她心安理得享受別人施展暴力的反差帶來的。算了,我還難以精确描述出來。總而言之,即使被如此對待,面對那張臉,我持續地抱有欣賞之情大抵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站起來,刻意挺直了背,發現在正常角度下我竟然可以看到舒菀的發頂。
我緩慢地向前邁了兩步,正好和舒菀處于一個微妙的距離:稍微往前就能碰到彼此在風中翻飛的衣角,但又保持了一定的空間。
舒菀沒有膽怯或者被吓到,她靜靜地站在原地,依然擰眉看我,情态兇悍但顯得嬌憨,估計是想要聽我說一些解釋。
她留有合理的思維慣性,壓根想不到幾個小小的夢境可以改造我到何種地步——原本我自己也想象不到。
因此,我主動消弭了最後這一小段距離。我深吸了一口氣,主觀上使出了我這輩子最大的氣力,用自己的右手去攥住舒菀的左手手腕,再往上高高拉起。
我覺得我的心跳即刻開始加速,更滞拙,更沉重。砰砰,她的驚呼貫穿了風幕。砰砰,我感覺氣溫在猛烈升高,太陽輻射讓空氣劇烈膨脹,一切呼吸都變得更困難,面部的毛細血管正在爆裂,翻滾,蒸發,升騰。砰砰,我感受到我和舒菀的肌膚親密接觸,她的心跳和我的融在一起。砰砰,她的脈搏起伏成為了我的,我叫不出來的香水的芳醇彌漫在整個世界,她開始蜷縮四肢向後倒退,試圖擺脫我的桎梏。她纖細的手腕在我的虎口裏扭動,我意識到她絕對無法掙脫。我們片段式的對話像碰撞在一起的玻璃似的碎了一地,我只記得她在呼救,而我冷酷地任由她呼救。
舒菀也意識到了這點,她換了方式反抗,用自由着的右手推我、抓撓我、撕扯我的領口和衣擺。輕微的疼痛從迅速紅腫的抓痕裏鑽出來,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這樣的程度,遠遠處于可忍受的範圍。而且我貌似還留有餘力。
我莫名感覺有點好笑。舒菀,在短短幾天內,她從我的遙不可及的雲端跌了下來。
她本來是我不可反抗的至高無上的女王,而我是下賤的不可接觸者。但是只要幾個瑰奇古怪的夢,我就敢于挑戰她的權威,在沒有弄臣和騎士随行作伴的時候把她從王座上扯下來。仿佛現實變成了游戲,我在做出了成千上萬個吞聲忍讓的選項後突兀改變了策略,決定反擊。擁有主角光環的我就這樣輕易成功了。不知為何,我在心裏堅信我是可以成功的。
舒菀尖叫,細碎地嗔罵,繼續抓撓我,不惜犧牲她精心養護的指甲來劃開我的皮膚。我沒有去捉住她的另一只手,我只是僵持在原地,放空自己的思緒,想一些別的事情。神游天外,我就聽不見她具體說了什麽。盡管幹擾實在很大。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
我是不是也是在做夢呢?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我是不是就要從我那張窄床上醒過來了?
我想起張同學,我把舒菀的臉嫁接到他高高瘦瘦的軀幹上,想象我是一個不良少年,抓住舒菀柔順的長發,把她的腦袋當成西瓜一次次砸在地上,流出裏面鮮紅的、水兮兮的瓜瓤。
在水漬還未幹涸的時候,出乎意料的事情倒是發生了。
山窮水盡之下,舒菀冷靜下來,她意識到我不是想做什麽惡事,也不打算對她實施一些她曾經指使過的暴力,我只是出于某個神秘而詭異的目的在單純的這麽做。
她往前邁了一小步,空閑的右手伸過來環住我的脖子,體溫給我帶來絲縷的暖意。我天生不怎麽怕癢,但思想被她這麽拉回了現實。
舒菀收回手,定定地怒視着我,我也回望她,像屍體一樣平靜。她可能被我看怕了,搓了搓手指,在裙角抹了一下,下一秒撲過來從側面咬住我被布料蓋住的肩膀。
她咬人真的很痛!但我礙于——應該不是面子,而是一些其他原因——還是承下了她的反擊。大概過了十幾秒,她收回牙齒,卻反應過來我還是扯着她的手腕。不解,委屈,崩潰,她的眼眶開始泛紅,幾滴晶瑩的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從下巴滴落水泥地面,暈出一個不規則圖形。我的視線順着它下墜的軌跡,捕捉到了它的結局。
這是正常的反應嗎?我怎麽覺得我的的确确還在做夢?但我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把沉默當作武器來使用。我發現很有效。
舒菀只能改變策略往後退,盡量拉開一個最遠的距離,用哭腔抽抽搭搭地繼續用語言掙揣,語氣多少有點誇張:
“何榴,你到底在幹什麽,你發什麽神經?!明明是你先推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幹什麽,你難道不應該先向我道歉嗎?你再這樣下去我會和老師說的,我一回教室我就去找老師報警……你知道你有多過分嗎,何榴?何榴?!”
啊——好自然的颠倒黑白。我先推她的。我在做壞事。我相信她發自內心地這麽想,又覺得她可能故意在扮演一個受害者,好把自己做的一切都合理化。第一次做夢醒來後的那種厭倦感再度從我的胃部徑直湧上喉口。狂跳的愛平息了下來。一個玄妙的想法襲擊了我的全部感官。它是龐然大物,頃刻間籠罩了我。
我一把把舒菀環進懷抱裏,單手圈住腰把她懸空抱起來調轉了個,讓她坐在我原本坐的那張凳子上。她掙紮了幾下,在飄搖的凳腿上驚惶不已,懵懂地看着我,不明白我要做什麽。好吧,我承認我的舉動在某種程度上是冒昧的。
我松開手,但她被高高壘起的桌凳包圍,要離開的話路線會很尴尬,只好調整姿勢穩當坐好,靜等我要幹什麽。她看着我衣料染出粉紅色的肩膀,慌亂地抓起了自己的手臂,留下幾道長長的紅痕。
而我半蹲下來,用仰視的角度舉頭看向她在“困境”裏仍然美得驚心動魄的臉,用最誠懇最溫和的語氣敲碎了我單方面死一樣的沉默:
“……舒菀,我其實是來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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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