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我等來了舒菀。

這大概是抽象的總結。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條奔騰翻湧、兇悍無比的巨河,我的校園生活則是一艘巨大的輪渡,我原本和我的同學們都是站在甲板上看風景的游人。

可不知何時,我無意間違反了一條壓根不存在于游客守則上的法規,它沒有實體,無形地高高吊在每個人的胸腔內,只能自由心證。在規則的懲戒下,對這些龐雜潛規則一無所知的我被原來的同伴合夥扔進了水。

我只能抓住飄來的一截橫木,在洶湧的河水裏掙紮,起伏,枯等命運把我送到岸邊,或者賜予我一個好心人。

只是沒有任何一個好心人出現。

但輪船的船長,掌握着生殺大權的舒菀,最終還是反複無常地向我出具了諒解書:

因為我對她說,舒菀,我是誠懇地來道歉的。

我用很謙卑的姿勢半蹲在地上,擡頭看她,用上了有生以來最懇切的表情,在心裏暗暗希望她可以幻視我“其實在向她下跪”。

舒菀,我沒有想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那天,我把你推到在地,我請求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麽為自己辯解,我口才不好,現在說話也在顫抖,我現在整個人可能都在痙攣。我只能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實際上,我求你聽我說完這些,我一直在找一個機會能告訴你。

我做了個不好的夢,醒來後就聽見你喊我。我當時持續不斷地耳鳴,我的大腦像防空警報那樣嗡鳴着,我的心肺有被擠碎的痛感。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的直覺襲擊了我,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快死了,可能是絕症,也可能是猝死,就像幾個月前隔壁學校那個死掉的學生一樣。

我的身體醒了,我的神志還是混亂的。我控制不了我的肢體,只能一個勁地往外走。說實話,我現在已經把我內心最深的最羞怯的最可恥的話語說了出來,我正在砸破我面對他人的尊嚴。

我是去跳樓的。我的靈魂,或者命運,或者其他玄而又玄的東西,一個溫柔勸誘我的女聲,告訴我,來擁抱我,擁抱死亡,擁抱一個漆黑的新世界。這裏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存在。取得完全的解脫。

你跟着我過來,本質上反而阻止了我死亡。

在那之後,我的心髒跳的很劇烈,比之前更像一個絕症患者,我很慌張,恨不得按照心願立即死掉。但我想到,我的死亡已經被你阻撓了,或者說拯救了,所以我只是請假回家睡覺。

……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嗎?拜托,舒菀,拜托,就這一次,不要嫌棄我,我求你聽我說完。

在家裏,我思考了很久。

我本來有很多想和你說,但時間緊迫,我删減了很多。如果直奔話題,我,我是要小心翼翼地問你,舒菀,我做錯了什麽嗎?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我被霸淩,也參與了這些霸淩。但是,我現在不是指責你,不是一味地自說自話。我是像學生請教老師……那樣來請教你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想知道這些,我想知道我究竟因為什麽事情被你們讨厭,我想知道我錯過了哪些重要的關鍵節點才搞砸了一切。我想為自己争取一個道歉的機會,而我要真心道歉,就必須知道我哪裏冒犯到了你們。

在長時間裏,我都努力做過很多嘗試,想要檢讨自己,查證出自己的性格缺陷和為人處世上的不足。最終只是一頭霧水,毫無收獲。

舒菀,我求你,告訴我吧,至少為我指明一個方向……

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舒菀在凳子上的坐姿逐漸松弛起來,沒有那麽僵硬和緊繃。她上下打量我,看我被淚水糊滿的面孔,聽着我發顫的粗啞的聲音。她也許是被打動了,也許是無端而奇異地就松動了态度。總之,她咽了咽口水,應該是強壓下了不适和反胃,才抹了一下我臉上的淚印。

還好我今天洗臉洗得很幹淨。她能觸碰到的只有幹枯的淚水。

她陷入了思考,濃密的上睫下垂,蓋住了一半眼睛。在午風的吹拂下,她的面頰浮現了火燒一樣的紅暈,和原本白皙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我也在思索——我是怎麽毫無破綻地在詞句中加入謊言的?這是否是一種玩弄手段?這真的是我自己能做到的奇跡嗎?我是不是從別人那裏學會了說謊?

我表現出一副誠懇地請求諒解的樣子,我裝作是一個已經邏輯自洽的有罪的受害者,可我一點也不想向班上那群刻薄的女孩們示弱并在未來有可能相處融洽。雖然我沒有勇氣果斷地反抗她們,但我也不想在長久的妥協中被她們的無理指責說服。

幻想中,我寧可保持沉默,在沉默中爆發,和她們玉石俱焚。指的是在忍無可忍的絕境把她們全部殺掉,用恐怖分子的方式。另外,舒菀不在這群屍體之中。我有點迷茫,也不怎麽敢去“處置”與她有關的問題。原因有很多方面。

最起碼,在今天之前,我不會嘗試用這樣違背自己曾經經歷的苦痛的方式,來去博得創造和加劇它們的人的同情。

在過去的無數個遭受欺淩的時刻,我都咬緊牙關恨恨發誓我會銘記這些苦痛。但現在,可能時間軟化了一切,稀釋了這些不幸的遭遇。時間是一種柔軟的概念,它随着鐘表的運轉不斷拉長,像一個被捏來捏去的面團子,摻雜進來的可食用色素随着揉捏褪色,在得到新的輪廓的過程中經歷種種漂白的效用,變得溫和無害。

所以我失去了憤怒的堅持。沒必要再把話語都封死在肚腹裏,變成僅供懷念的死物。它在恰當的時刻,可以是鋒銳的武器。

無可名狀的靈感引領我做出了一切。連我自己也感到驚異不已,相信又質疑這冥冥中冒出來的劍走偏鋒的直覺。

它們沒有發生過,我卻隐約堅信這麽做會帶來轉機。

為什麽?

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裏,我都不免發自肺腑地佩服起我自己來——

這些落雪一樣細碎而無用的話語,竟然真的感動到了高臺上的舒菀。午休不過一個小時,我們兩個凝固在天臺上,凝固在逐漸升上最高點的太陽下,凝固在變得輕柔妥帖的風裏。我跪在她面前,而她低下頭可以俯視我頭頂的發旋。我悲痛地哭泣,絮絮叨叨地訴說,毫無形象可言,涕泗橫流,水泥地面上掉滿花朵般的水痕。

往後我再次複盤這一天,突然會心一擊,原來改變舒菀态度的,就是沉默。私有的、面對面的、不在公共場合的、不能避免也不好怪罪的沉默。

舒菀是一個喜歡熱鬧的“正常人”。她享受被朋友們簇擁,希望被恭維和誇獎,積極參與每一次集體活動,并試圖通過語言和歡笑來把握局面。她要站在聚光燈下,要成為所有人的注意力中心,要被小心翼翼地哄着關照着。

而沉默卻是我的天性。

在公開場合受辱時,我往往都是緊閉牙關,死咬着唇接受女孩們的刻薄。

沉默本來是合理的,但它構成了對舒菀的冒犯,成了掃興的無趣。

第一,我回避了開口解釋的時機,這讓誤解螺旋式擴大,旋轉着越陷越深。仿佛我沒有正義的立場來反對她們基于原本那個不為人知的理由進一步來“懲罰”我。

第二,我顯得不合群,也不夠配合。如果她們一開始就認定我有罪,那我該做的應當是徹徹底底地順服。可我的所作所為表面上順從了她們的要求,卻沒有在“态度”上鮮明地體現出來。仿佛我是一個陽奉陰違的間諜,一個不服氣的罪犯。她們在無恥地等待我心悅誠服地道歉。

而在天臺上,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裏,舒菀就不好意思怪罪我破壞了群體的快樂的氛圍。她只能被迫陷入不情不願的思考和回憶。也可能是在從私密的對話中挖掘趣味。

不過,當時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徹頭徹尾成為舒菀的朋友了。

“私會”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鈴聲戛然而止。

最後的幾分鐘,足夠我站起來,揉捏麻痹的膝蓋和小腿,讓血液流動恢複順暢。生的氣息一點點被取回我的軀體,我朝空曠地帶踢了踢地面,試圖找回走路的感覺。

我抹了把臉,原本挺直的脊背迅速佝偻回去,和漏氣的塑料氣球沒有什麽差別。我在生命最初的年段裏就無師自通了駝背,一次次被家長和老師耳提命面糾正,一次次自暴自棄地繼續垮下來,像一座因為劣質而崩潰的土石橋梁。

本來,我不打算再和舒菀說什麽。

後知後覺的尴尬和恐慌泛上了我的胃,在裏面晃蕩,如同潮起潮湧的浪花拍打沙灘一樣撞擊我的胃壁。我盡可能裝作輕松和自然地回頭往樓梯邁步,中途可笑地崴了一下腳,一時沒能穩住,踉跄了一下,窘迫地停頓了幾秒。

這幾秒使舒菀有機可乘。

我聽見她在背後猶猶豫豫、嬌嬌柔柔地喊我,一聲沒有嘲弄,沒有諷刺,沒有惱怒也沒有陰陽怪氣的普普通通的,“何榴”,咬字很認真。

她的面孔蒼白,甚至發青,原來嬌豔的粉紅色迅速的退潮了。

我得到了某種心照不宣的許可,大膽而放肆地掃視她的輪廓,從中讀到一股可怖的羞慚。她可能想開口訴說一些東西,比如回答我的疑問,但是出于種種原因,難以啓齒,只好閉嘴。

尴尬的迷霧再度豁然擴散。

我耐心而謙卑地等待她醞釀詞藻,但她數次開合嘴唇,嘗試開口,都只能擠出不成字句的扭曲的音節,像還在牙牙學語的、襁褓裏的嬰孩。

“我會考慮你說的這些話。”

最後,她只是留下這樣一句僵硬的話,然後加速超過了我,搶先一步回到教室。我被舒菀遠遠甩在身後,放緩了步伐慢慢磨蹭,眼前是她纖瘦而美麗的背影,她洗得潔白如雪、熨燙得沒有一絲多餘褶皺的校服,她空氣中搖擺的濃黑發絲,她裸露在外的肢體上一層有芳香的薄汗。

那一個下午,我們班沒有幾個同學能夠完整聽完四節課。

因為舒菀用活頁紙寫了一張紙條。對折兩次,把秘密收藏在內部,用指甲碾過閉口,黑色墨水從外面看只能滲漏出模糊幾條筆畫。她用女高中生最常見的可愛字體,在邊緣位置寫,“To何榴”,吩咐沿途的同學傳給我。

砰!一場風暴已經悄悄形成了。團塊狀的凄厲的烏雲盤旋在教室上空,氣溫升高,汗水淋漓,細小的汗珠借路鼻梁跌碎在筆記本上。這張紙條經過十幾個人的手,橫跨好幾排、好幾組,橫跨了一道深沉的溝渠。天使的羽毛灑下來。同桌最後把它遞給我,她沒有說什麽,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有點恐懼。我展開請柬。深不可感的快意從頭骨灌進我的腳趾。

【我認真考慮了一下。我覺得這不是迅速就可以完成的事。首先,我承認你确實受到了一些過分的舉動。其次……我有點羞于開口,即使只是在紙條上。她們(劃掉)我們(劃掉)(塗黑)如果你去問別人,可能她們會說因為你很讨厭,從人品到性格,從外貌到行為習慣。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就是,一旦你做錯了一件事,從此以後別人看你都會戴上有色眼鏡,無論如何也改正不過來。也許你最初只是在哪個細節出了無傷大雅的小錯,随即被讨厭,再之後,做什麽都只會讓別人更讨厭那你,這是個螺旋式的惡性循環。到最後,厭惡你就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氛圍,只要你在這兒,你就是讨人厭的,就是破壞場合的,就是掃人興的,就是不合時宜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真奇怪。

我看不懂她的主旨是什麽,也搞不清楚為什麽她的态度轉變得這麽突然。在我沒有反抗的時候,她明明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正義使者的态度,心安理得對我呼來喝去,把我當成蟑螂去消殺。就因為我主動低頭,她就軟化了,就友好了,就成為我立場不明的盟友,還試圖推脫責任。

我望向她的座位,這節自習課,除卻還在呼呼大睡的,所有人都放慢了節奏,在空隙中觀察着我和舒菀。她們竊竊私語,交換眼神,無意識地擺弄指甲和發梢,打造出一個嚴密的無時無刻不在嗡嗡鳴叫的磁場。偶爾幾個人也開始交遞紙條。

我提筆,給舒菀寫回複。

【所以呢,舒菀,你需要我做什麽?我覺得我受到的懲戒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所作所為了,哪怕我根本不知道犯了什麽錯。我希望你可以具體而明白的告訴我,我才能去理清思路,去矯正我的錯誤。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證明我的誠懇,但是,拜托,求你了,也許我可以用生命擔保。再這樣下去我是活不了的,我請求你的原諒,請求所有人的原諒,我希望和你們和解。只要你介意,我保證守口如瓶,不會向任何人洩露任何消息。我可以從最小的事情做起,只要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就好】

寫字的時候,我的指頭和手腕在小幅度地顫抖,手肘磕碰在課桌邊緣,發出不太明顯的噪音。同桌始終注意着我這邊,她的眼睛裏爬上血絲,我把紙條還給她,她捏在手裏再重新遞出去,留下手汗。留下淺黃色的不可忽視的痕跡。

傳遞紙條為這個班級開辟了一條無形的道路。

我和舒菀打太極似的對話,她花了很多筆墨給自己撇清罪過,把壞事推到別人身上,而我用很多廢話裝作一副改過自新的樣子。

實話說,這些全是謊言。我根本就沒這麽想,我不覺得是我對不起她們,不覺得我要她們原諒我,除非我瘋了。相反,我才應該是原諒這個舉動的主體。是她們在犯罪。但是沒辦法,我現在是在讨好、在攻破舒菀。我在玩弄手段,注定要出賣一點正義和原則。

在這條道路上,兩岸的行人緊張地看過來,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故。她們好奇,驚慌,嚴肅,沒有人敢僭越地偷看紙條裏的秘密,一張張活頁紙折疊成的秘密才運輸中被濡濕,握在手裏呈現出軟趴趴的質感。

出乎我意料,舒菀寫得很坦誠。她不擔心有沒有說錯話,不擔心背負嚼舌根的惡名,不需要操心自己是否風評變差。她胡言亂語,東扯西聊,和我有來有回地“交鋒”。但我疑心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刻意的讨好,她只是借了這個由頭想訴說一些本來就噴薄欲出的詞句。

整整四節課,我們像地下間諜交流情報一樣互傳書信,創造出一摞廢紙。即使下課了也沒有人來打擾或者阻礙我們。她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張寫滿字的紙頁收在抽屜裏的馬口鐵盒裏。所有人沉浸在不可名狀的惶恐中,為了轉移話題開始抱怨天氣的悶熱,直到有雨水砸在玻璃窗上,遙遠的天幕投下一聲低沉的雷鳴。

舒菀在放學前幾分鐘傳來最後一張紙條。

【也許我要感謝你陪我說(劃掉)寫這麽多。也許你已經看出來我在刻意回避話題,不是因為我不願意接受你的請求、不願意給你一些援助和指導,而是我在為自己,嗯,(塗黑),(塗黑),為自己感到羞恥。我真的決心把真話說出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讨人厭。一直以來,我看待你就像看待一個天生就令人憎嫌的人,在同伴的語言中加固刻板印象,可是現在要我解釋,我卻無論如何想不通最初的原因是什麽,這股濃郁而理所當然的恨意從哪裏來……我很抱歉,我對你遭受的一切都感受到了遲來的愧疚之情。我應該不是忘記了,我只是不知道】

隔空幾行,舒菀佯裝大度而友好地補充:

【也許我可以試試把你當成朋友】

我在心裏發出一聲甜蜜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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