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我等來了舒菀。

沒過多久,舒菀恢複了正常生活,只保留了走讀這一轉變。班級中僵硬的人際關系開始攪動,就像渾濁的泥潭因為連綿雨天濺起活的泥水。我能體會到在深海裏被水壓桎梏得喘不過氣的沉重氛圍,過道間不停行走的人群就是魚群。

我有意要為舒菀做事。我很願意送給她一個新的平衡點。

這時候,我幾乎可以自認是舒菀的密友了。曾經的嫌隙和欺淩,成為揚着黃土塵沙的古跡,我們本來避而不談。我包容了她合乎人性的逃避。

新的一次考試,我盡力而為,堪堪停留在班級中游,舒菀請假太多,漏了很多知識點,退步到倒數。但班主任談論起按排名依次來選座位時,所有人都能發現,教室右側兩個靠近窗戶、又遠離老師巡視的座位,在奇怪的默契中空了出來。

理所應當的,那是舒菀精挑細選的座位。而我成為舒菀新的同桌。

以前我不太關注這些信息,因為機緣巧合下我總是和我同桌、現在是前同桌分在一起,而舒菀大概是有跟班們輪着争搶身邊的席位。權力的産物。

而今,處于一個既是冷眼旁觀而又能親身參與的位置,我發自內心地覺得這些舉動幼稚而可笑。

在大多數外人的想象裏,我們學校都是一群心無旁骛、安分學習的好學生,尤其女孩們都是文靜而有愛的乖乖女。他們對高中的憧憬也是枯燥無味、循規蹈矩的學海遨游。但對舒菀這樣的人來說,校園人際交往甚至成為政治的變種,有點像過家家。我想很多人在未來會羞恥和悔愧。

……而我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這也許是我目前最堅韌的一枝救命稻草。

我還是習慣稱呼那個膽怯而沉默的女生為同桌,即使我的右手邊如今端坐着舒菀,她身上甘甜的沐浴露芬芳和校服上洗衣粉的味道糾纏在一起,悄無聲息地漂洗了周遭整一片空氣。

在一個課間,趁着舒菀在對着鏡子檢查自己的口紅,我罕見地主動向舒菀搭話,貼在她耳邊,保持一個口水不會不小心濺在她臉上的,“幹淨”的距離,壓低聲音說:

“我一直很好奇……在最開始,是我的同桌和她們說了什麽嗎?”

舒菀把化妝鏡扣在桌面上,轉頭回望我時眼睛睜大,棕黑色的寶石般的瞳孔左右抖動了一下,放到偵探小說裏就象征着在幾十萬字贅述之後找到了關鍵證據。她的目光一瞬間從虛無缥缈變得柔情萬分,仿佛我是個勇敢的好孩子。她接收到了我發出的明示。

她優雅的坐姿垮塌,整具嬌小的身體信賴地倒過來,并且伸出手來擁抱我。芳香更加逼近了我的鼻尖。我想打個噴嚏,出于對和諧畫面的保護而忍在鼻腔裏,吞進氣管。

“我會讓她得到公正的待遇。何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我很想笑。但那股氣味實在太馨香了,足以使我立即回想起那個和她面對面躺在同一張床的美夢。我的腦海裏漂浮起一縷縷水墨質感的煙霧,在空中混亂搖擺舞動,滴下飽滿的粉色的水珠。

窗戶是打開着的,窗外是學校後山上峰巒起伏的深刻線條,一眼望過去是大片大片翠綠濃郁的樟樹和竹林。我的大腦在察覺到這件事後發生了短暫的缺氧,眼前閃過刺目的白光。也許是我們學校坐落在山上,海拔很高,也許還因為我們教室在高層。總而言之,我後知後覺地呼吸困難。我對高度總是過度的敏感,說不上癡迷還是害怕,是很複雜的态度。像我對待舒菀。

窗外吹來微風,和先前感受過的風毫無相似之處。它輕薄,柔和,略帶涼意,而且角度也出現偏移。我身上的汗水在它的拂動下蒸發消失。

這個班級的風向同樣有所轉變。

我對同桌的記恨比對其他任何人都更詳細具體。即便可能程度上更輕微。

我銘記着,那節膽戰心驚的語文課。我墊了另一本必修裝模作樣,但還是感到恐懼,作為一個乖乖學生可能被點起來卻什麽都答不出的恐懼,想要跟上老師的進度卻茫然無措借不上力的恐懼。虛無的,不存在的,沒有必要的惶恐。

林可能看出我激烈的窘迫,我确信他抓住了我外溢的兢懼,他到最後也沒有點我回答什麽問題,倒是繞過去喊了同桌站起來。

她的劉海厚而長,垂頭看書時會蓋住眼睛。她聲音很小,有羞怯和不自然的意味,林也放過了她。她的身體繃得很緊,同樣駝起的背蜷縮得像一個緊密的殼。我敏銳地感知到,她在避免和我有任何視線相交。

我們之後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她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會讓我痛苦和反胃,偶爾引起困惑的深思,她自己則秉持原則地堅硬地回避我。

從現在起,一切都像倒置了沙漏一樣完全地逆轉了。

教室裏攪動的潮水逐漸顯露出一根明顯的筋脈、凝聚出一條冷幹的洋流。

就像當初的我一樣,沒有人再和同桌開口說話。換座位後,我來到舒菀身邊,原來的人恰巧就去了我的座位。她是舒菀小學就同班的老友,幾星期前的室友,她忐忑不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最早收到了舒菀為我發出的征召令。

河底的沙粒沿着堤岸飛上表面。舒菀像是終于掏出手铐鑰匙的審訊官,在有閑暇的時間背着我和原來的跟班們聊天,時間有限,對話簡短,但其中包含的敲打力度大抵是厲害的。額外的行動沒有打擾我和舒菀持續深交下去,我甚至破天荒地适應了和她組成連體嬰,在慣性作用下變得懶散而安逸了。我沉浸在溫柔鄉裏,舒菀也陪同我一起。

我沒有開口問舒菀她要做什麽,打算怎麽做。我只是繼續當一個習性和脾性良好的聆聽者,在她需要的時候傾聽她的幸福和煩惱,偶爾在紙條上和她有來有回地講一些廢話。

在同桌飛速消瘦頹喪、目光日益死氣沉沉的同時,舒菀向我傾吐了另一項煩惱。

她在理科班有個關系很好的男性朋友,或許也是年級名人,我聽過那個名字,但搞不清楚具體是哪幾個字。他們原來處于黏黏糊糊的暧昧期,只差臨門一腳就要突破校紀校規,然而經過數天的不告離別,她突然喪失了興趣。

說話時,舒菀眼神很愁婉,連發梢都顯得很頹唐,她單手支着下巴,側過臉對着我。她的下颌線線條優美,膚色暖白,透露出瑩光,我突然意識到在成為“朋友”之後我很少再細而又細地端詳她的外貌,那些張揚的撲面而來不可避免的美麗靜默無聲地碎在了空氣裏。

可并非是我已經感到膩味。

後來的一次兩天的小長假,我和舒菀的關系更進一步。在那個時間段,舒菀已經不動聲色地同朋友們疏離了,對她來說,是她處于愧疚之情短暫遠離這些壞朋友,來讓我安心,對她的朋友們來說,就是得到一個指令:你們放心的去對待那個“陷害”何榴的女孩,我給你們博取功勞改過自新的機會。

難得可以自由支配的白天,舒菀依舊是要帶我去逛街,并且慷慨大方地承諾包攬了我的費用,并在看到我熟練運用智能手機的動作後露出燦爛鮮明的笑意。

我沒有那麽沉默了,在和舒菀的相處裏,我學會了接她的話茬,學會了解一些同齡女生之間流行的話題和梗,認識了一些大概的品牌和明星。

在夜晚分別的時刻,舒菀突發奇想,要帶我去她家裏過夜。我手裏提着她買的衣服,實在不好拒絕,也壓根不舍得拒絕。

她父母都不在家。我們真的躺在了同一張床上,甚至我覺得舒菀真正的房間和我夢裏的想象有八分相似,她也确實在床頭櫃裏準備了花香調的香薰。美夢成真。我只能想起這個詞語。

舒菀借了一套因為尺碼過大而沒怎麽穿過的睡裙給我,我去衛生間換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內衣褲自己先翻出肥皂手洗了一遍。隔着磨砂玻璃往外看,舒菀的影子融入了暖黃色的床頭燈的燈光,其實是看不真切的。但我很興奮,熱水順着我身體的起伏向下跌堕的時候,我的靈魂也在發熱。

走出浴室,舒菀趴在床上邊刷短視頻邊和別人在微信上聊天,身下墊了一只巨大的毛絨熊。聽到開門的聲音,她回過頭,在空中前後搖晃的小腿挺滞下來,比膝蓋略長幾公分的睡裙裙擺沿着肌膚滑落,雖然沒有漏出來什麽,但我還是把視線換向了別處。

她拍了拍枕頭和掀開的被子,笑得很天真又很誠懇。在和這樣無數個相似的瞬間,我陷入深深的疑慮:

為什麽舒菀發生了這麽大的轉變?我在哪裏做出了不得了的舉動?我可以感動她,但她的表現卻顯得誇張過了頭,給我心想事成的錯覺。如同懸疑電影的主角,我察覺到莫大的違和感,卻無法斷定它來源于哪裏,要帶來什麽恐怖的結果。

但我只是順從地鑽進去,感受床墊的柔軟。舒菀側着身子打量我身上和她款式相似的睡裙,感慨起來:“其實你很适合穿長裙的,榴榴。”

榴榴。這樣喊我實在太怪了。只是我不好反駁她、掃了她的興致。

我用很歆羨的語氣回複她:“你才是最适合穿裙子的人……不,你穿什麽都好看。”

舒菀很受用我的讨好,笑容更明亮了。她的臉表情越豐富就越美,無論是發自真心地笑着,還是因為被冒犯而怨憤不平。

她靠近一點,雙手環抱住我的腰,把整個人埋進我的胸口。我因為潛意識抗拒過度的身體接觸而顫抖,她在皮膚緊貼皮膚的擁抱裏和我共同分享這份戰栗,像母親哄嬰兒一樣輕拍我的後背。燥熱引誘我的皮膚滲透出幾滴汗珠,醞釀在薄薄的睡裙下,其中一滴從我的脖頸流向鎖骨,最後鑽進我胸口中間那條溝壑。心髒處因此受災被莫名的瘙癢襲擊。

“我上次給你買的那條長裙……”她的熱氣在我的領口四散,即便開了空調,連床頭燈的燈罩摸上去都沒什麽暖意,我卻接着持續冒汗,原本合身的睡裙布料收緊,讓我渾身僵硬,“你以後有機會穿出來給我看看就好了。”

她仰着脖子,眼睛亮晶晶的,沒等我組織好答話的措辭就繼續說下去。

“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榴榴也長得很好看。”

我汗毛乍起,腦子裏劈過一片亮光。我知道她要說什麽了,但我又不能阻止她。能說什麽?應該說那些我被迫渾身髒兮兮地坐在教室裏、身上散發着垃圾的酸臭味的過去。說她那些嚣張跋扈的小跟班扯着頭發逼我在泥水裏摔倒再掙紮着爬起來的日子。現在我洗過澡了,我身上的惡濁被蓮蓬頭裏的水流洗淨了,我是幹淨的。她打算使用朋友的語氣來提醒我我曾經的受難嗎?

我恐懼、或者看起來應該更微妙的表情估計很明顯。舒菀被噎住了,沒能繼續說下去,只能悠悠嘆了口氣,氣音在空調低沉的嗡鳴裏消弭。

舒菀沒有因此而尴尬。她迅速地消化了我過激的反應,第一次用我刻板印象裏嬌嗔的口吻向我撒嬌,同時輕拍過我後背的那只手收回來在我的肩頭用力地抽了一下:“好啦,我們一起看電影吧。”

……手。

我沒告訴她,她抽打的部位是當初咬我的位置。她一向把這種動作視作親昵的變種。

接下來,我們趴在被窩裏,享受着涼爽的室溫,頭靠頭看完了一部電影。似乎是上次那一部的前傳,風評不太好,但男女主雙方都很美麗。

我們手臂貼着手臂,睡裙的裙擺交疊在一起,因為劇情轉折激動得亂蹬的下半身時不時撞車。電影息屏之後,已經是淩晨,舒菀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充電,問我還想做什麽,還是說現在睡覺。

“舒菀,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

我輕輕問她,沒有期望得到回答。我像是沉浸在了斯德哥爾摩裏,明知道她曾經作惡多端,卻還是忍不住軟下心頭,去渴望一點虛無缥缈的情感。我的理智脫離了我的肢體。我沒辦法掌控我的思想,只能按照軟弱的道路走下去。

舒菀啪的一聲關掉了床頭燈,黑暗籠罩了所有。

“……榴榴。”

她哀憐地、孱弱地開口。

我也使用着側躺的姿勢。在混沌的黑色裏,有幾縷發絲垂在我的臉頰上,帶來酥麻的癢意。我的靈魂深處在喊一句話,但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我的喉嚨裏也迸發出強烈的麻癢,滋生了嘔吐的欲望。

舒菀的手蓋住了我的嘴巴。她的手心比我咬緊的嘴唇更柔軟。我幾乎能感受到她掌紋的走向。

我看不清此時此刻的她,連一個大概的輪廓都抓不住。但我莫名其妙知道,她的眼神是憐憫的,她在可憐我。她抱着蚌殼吐出珍珠的意志,來向我說出一段重要的話。它的意義不在于存在。

“榴榴。

“我要出國留學了。我媽媽要去外國工作,我可能等不到高考就要離開這裏。

“自從你找到我……我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我是不是應該反省自己的錯誤呢?

“我還是難以明确說出口。我弄不懂我過去為什麽那樣品性惡劣,內心充斥着幼稚的想法。還搞一些□□一樣的小團體。我很想敞開心扉來和你道歉,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好的方式來表達。

“我想,我可能做不到一比一地賠償你。我只能盡力為你多做一點,這裏費一點心思,那裏多想一想。”

“你如果心懷芥蒂……也不是不可以。我接受你不原諒我。你也可以來指導我,矯正我的錯誤。我想不通當初你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為什麽在心裏真的覺得我沒做錯。”

舒菀把手收回去,我的呼吸變得粗重,發出呼哧呼哧的粗魯的聲響。

伴随着摩擦的聲音,舒菀也躺了下來。她調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越來越低落的語氣突兀地回升了。

“你那個同桌的事情,我考慮了很久。

“她……最開始告訴別人,你喜歡林老師。說你上語文課特別認真,死死盯着黑板,神情很恐怖之類的,還說你在草稿本上翻來覆去寫林這個字,寫一整面再塗黑打叉,很驚悚很吓人。

“後面就逐漸變成你經歷的那些了。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是讓她體驗你曾經經歷的事情,從她開始,到那些切實對你動過手的人,再到我自己。我可以随便你怎麽處置,你永遠站在最高的地勢上,因為你是一個完全無辜的受害者。只要你能高興,能變得更快樂,能忘記一部分曾經發生了什麽,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

“算了,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晚安吧,榴榴。”

明明我的眼前全是漆黑的天花板,我卻仿佛看到舒菀眼裏閃爍着聖潔的水光。之後的記憶模糊一片,我沉沉睡去,眼角也有淚水沿側臉下墜。

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我的頭腦裏塞進了一段屬于我自己卻又有陌生感的話語。

這算什麽呢。我以為我把同桌供出來是為舒菀做事,是找到那個平衡點,幫助她鞏固她的權勢和威望,保留她最初對我實施的傲慢。我就是要看到她不知悔改,将錯就錯,把我當一個新的玩具指揮來指揮去,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用惡意來回報她,我要做很壞很壞的事。你憑什麽悔改,你憑什麽說出這些不可能說出來的話,你憑什麽産生了真誠的改變。你的所作所為不正是依然把我踩在腳底下的表現,我不會被謊言蒙騙的。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你是在欺騙我。

我分明是握有絕對的把握,有全面的證據,有清晰的真相,證明你是在騙我的。

絕對。絕對。

舒菀,你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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