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我等來了舒菀。
在這一次的夢境裏,我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叢林,分不清在哪片地域,也許壓根是虛構出來的。睜開眼睛俯視着廣袤的土地,我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後知後覺我只是一個飄蕩的游魂,作為一個他者的視角轉播畫面。
地理課本上講過的龐大榕樹和油棕間落分布,主幹向淺藍色的天穹伸展,平均下來有數十米高。在稀疏樹冠下有更矮的植物,一部分像芭蕉葉,樹葉寬闊油亮,一部分鋪開碗口粗的巨藤,沿着樹幹和地面匍匐。巨大的樹根在離地面幾米高的部位就開始分叉,有力地盤踞在腳底茂密繁榮的枝葉裏。縫隙裏還有五光十色的菌類冒出頭,顏色可以說是炫彩的。
其中有一棵樹特別高大,它外表上除了高度以外都平平無奇,但只要視線掃過它,仿佛能看到它具象化的水滴般的威嚴流淌着。此外,它低垂的一道緊韌枝桠上,結下了一顆金蘋果。
在樹林正中央,有一塊相當廣闊的平地,或許是經受了人為的火燒開辟出來的領土。平地向外伸出十幾支羊腸小道,是人走多了踩踏着形成的道路,而平地的中心,有一座壯麗的宮殿。
它和整個畫面很不相配,具有濃厚的不可回避的違和感。這座由大理石構造、用黃金和珍珠裝飾、懸挂覆蓋着手織布毯的莊嚴宮殿,應該出現在羅馬——
我會這麽聯想,或許是因為它的款式很奇特,沒有穹頂,以一種違背物理學的形态懸起了幾條繩子,上面垂挂了在陽光下只有滿目亮晶晶的寶石,圍成一個塔尖。乍一看,它其實是露天的,太陽的光輝可以灑向每一個角落,精致奇巧,卻給旁觀的我帶來野蠻的既視體驗,仿佛是一座鬥獸場。
畫面閃爍了一幀,我擁有了實體,潛伏在樹林與平地相接的地方,向宮殿眺望。雖然距離很遙遠,但每一個細節都如此清晰。
舒菀從宮殿中端莊地緩步走出。
她穿着古希臘女人的服飾,亞麻質地,一塊潔白而鑲着金邊的長布用別針固定裹在成熟風情的身體上,象牙般的肩膀都裸露出來,腰線收得很高。
原來柔順的黑色長發顏色鍍淺,卷曲的幅度也擴大,披散在腰際,頭上戴着一頂銀金冠冕,兩只手腕上也戴着鍍成珊瑚金色的鐵質護腕。
她的步履優雅而緩慢。她純潔無瑕地玉立,靈動的眼睛緊跟我。
無窮的動力驅使之下,我伸手折斷了那棵巨樹因為重量而低垂、于我而言近在咫尺的樹枝。就像握住一只邀請我共舞的纖纖玉手。它光滑而濕潤,像浸透了雨露的金屬。
而跌、嚴格來說是超出物理規律飛進我掌心那顆沉甸甸的金蘋果,表面上金光燦爛,握在手裏,卻是出乎意料的綿軟。只有一個人放松下來時身上同樣松弛下來的溫暖的脂肪被拍打,才會有那樣的觸感。
我高舉起這炫目的果實,重重咬了一口。
整個夢境攪動成一個瘋狂的漩渦,在毫無規律可言的旋轉中被撕成碎片又重新契合為一,形成滿眼沉默寂靜的黑。我的口腔裏充斥着許多品類不同的味道,一部分酸得讓我所有牙齒都融化,一部分甜蜜得我的肝髒都泡在快活的酥軟裏。它們圓融混雜在一起,逼我睜開眼睛。
畫面一轉,我低頭看見自己□□的胸脯,沒有改變性別,仍然是女性的身體,卻穿着歷史課本上屬于地中海沿岸地區男人衣着的、半坦着左乳的白衣。難言的羞恥從我的指縫裏迸發出來,但行動上我卻并未體會到任何不便。
我自然地擡頭,打算再度偵察所處的環境,卻看到眼前有一張柔軟的床鋪,舒菀換了一身打扮,端坐在床的邊緣。那身莊嚴的女祭司的衣裙該換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繁複長裙,腰部緊收,裙擺像煙花一樣從纖細腰肢外圍的蕾絲下炸出來,向外舒伸。這一刻,她扮演的身份成了一位等待出嫁的公主。
是因為我折下了那枚金枝、那顆金蘋果嗎?
我産生一種錯覺:我征服了舒菀,我們的地位因此颠倒。她将被我占有。
她羞赧地盯着我,叢林時代的女兒要被送去和部落裏的男人媾和大抵也是相同的情态。舒菀原來就魅力四射的□□在夢境的渲染下展現出更燦爛的光輝,甚至支撐在一側的手臂線條都更加柔軟了,一切如同油畫,在凝視下模糊,光彩十足。
我逼近舒菀,胸中有一個男人親吻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的激蕩,并在雜糅的歷史風格下煥發出沉重恢宏的使命感。她略擡起臉,面孔上浮出揉碎漿果得到的汁液般的淡泊的水紅色。
有一個快活的聲音說:現在,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
我的雙唇于是覆蓋上了舒菀的唇角。
——自從共度了一個充斥着淚水和不可言說之情愫的夜晚,我心中來歷不明的直覺越發強烈,并得到了事實的佐證。舒菀開始進一步表達友好,其中就包括她開始嘗試改造我:這指的是在外貌上提供幫助。
每周返校的那天,總有些人不願意規規矩矩身穿校服。青春期氣血旺盛的男孩用白色T恤和休閑褲便利課間打籃球的劇烈運動,追求時髦的女孩會選擇不同種類的穿搭來提升自己的美觀程度。
舒菀一步步、手把手的教會我怎麽搭配衣服。她很滿意我試穿長裙的效果,撒嬌時不忘央求我以後多實踐幾次,還在午間帶我回到于我而言意義重大的天臺,用她齊全的工具教我怎麽化妝。
粉底液,隔離,口紅,修容,遮瑕。作為一個初學者,我很難分清它們,舒菀只好遷就我的無知,把我按在凳子上,自己站直,一遍又一遍為我上妝,試圖尋找一個最适合的風格。她柔若無骨的手指沾上潔白的乳液緩慢地揉抹在我的臉上,按照一定的規律和方向畫出圖案。這些堆積的化學物質最後被抹平,掩蓋了我可能出現的不雅的臉紅,并且極大程度更改了我的樣貌。
她不讓我提前照鏡子,只是牽着我的手引領我走回教室。刺耳的午休鈴聲穿透了整棟教學樓,班級內睡眼惺忪的同學們醒來第一幕就是看見舒菀和我一起走進教室,她把我的身體掰開,盡量挺直脊背,胸脯不再內含。微不足道的力氣本無法支撐舒菀來改變我的體态,但我竭盡全力地憑我自己去配合她。
我很難想象自己會得到這種只有在打臉爽文裏才能看到的、不可思議的眼神。她們盯着我。直到坐回座位,直到舒菀興致高昂地沖周圍同學輕哼了幾聲,炫耀般地提醒:這是我的傑作哦。
我終于照上了鏡子。舒菀把她的化妝鏡遞給我,而我一邊驚嘆鏡子裏真的出現了一個形貌熟悉又陌生的、氣質疏淡的、英氣而秀麗的少女,一邊感受到黏糊濕潤的觸感還殘留在我和舒菀手掌交握的縫隙裏。我的心髒也同樣潮濕起來。
與此同時,我的腦海中警鈴大作。它瘋狂的震動一直蔓延到我的咽喉。
我越發渴望從舒菀身上得到額外的嘉獎。而舒菀明顯也開始萌動超越朋友界限的感情。
所有的進展都十分水到渠成。
如果說在天臺發生的過去突兀得像平靜海面上驀然發作的漲潮,現在,高大的浪頭漸漸平息,澄澈的海水只以最低微的姿态跪伏着海岸線向前進發。
我超乎常人的偉大耐力,正在為未來發生的某一個重要場景準備與潛伏。這不是我自誇。假設美貌是舒菀與生俱來的出廠設置,那忍耐也是我可能具備的天賦。無論是當初忍氣吞聲遭受了漫長的霸淩,還是如今冷靜地旁觀舒菀為這份點到即止的暧昧心焦不已。以及另一個暫時不可言說也沒被想起的結局。
舒菀喊我“榴榴”的頻率越來越高,語氣越來越親近。
她找到機會更經常地去和她的朋友們談話。
有時帶上我,她努力把我介紹給她們,費盡心機敦促她們接納我融入這個堅不可摧的牢固階層,可憐而搖擺不定的女孩子們面色蒼白,時刻擔心自己成為這個班級的第三個犧牲品。
有時她會刻意避開我。我潛意識裏是明白她談論的主題的,但那個念頭在我的頭腦裏飄來飄去,在我要抓住它了的錯覺誕生後的須臾就隐匿得無影無蹤。我遠遠觀察她們聚在一起,驚訝她們無比原來緊密的團結已經瀕臨破滅,內心也不再産生由衷的恐懼和害怕。
奇異的是,我能從她們的眼睛捕捉到始終存在的委屈。
我很熟悉她們眼神裏透露出的、誠懇卻無處訴說的委屈。不是我見過同樣的案例,而是很久以前,在我被她們用奇怪的理由刁難、即便完成任務還是迫不得已接受了殘忍的懲罰時,我猜測過我自己也是有這樣的表情的。
我能從中得到淺薄的快慰。
此時此刻,我是舒菀這位公主殿下身邊服侍的受寵佞臣,她的權力就是我的王位。我爬上了這座幼稚的金字塔的最頂層。
對舒菀本人來說,她或許把另一件事更加放在心上。她天生的品德沒有教會她克制自己發自內心的欲望,她也無法忍受我們的暧昧懸停在一個止步不前還無路可退的尴尬境地。
也許是上課時偶爾靠過來輕輕貼在一起的手臂,也許是午睡半途醒來偷瞄在做作業的我的眼神,也許是傍晚站在走廊上共同觀賞的紫粉色的雲霞。
有一天,舒菀在放學回家後打視頻電話給我,斷斷續續講述她曾經有過的情史。比如她的初戀早在五六年前就交付出去:十二歲就身高一米八的同班帥哥被老師安排坐在她身邊組成學習小組,他們在同學的起哄聲裏進行對小學生來講過于親密的交流,放學後順路一起回家,沒有開口說話,但無論是誰都面帶微笑。
他們沒有正式的告白。在六年級下學期開學後的白色情人節,他們早上在教室碰面後立馬互換了一盒學校小賣部無法買到的高檔巧克力,沒有任何其他事情發生,只是回家時他們順理成章地牽起對方尚且處于成長中的溫暖的手。
雖然兩人的戀情因為不在一個初中無疾而終,但舒菀往後都會在和朋友們談論初戀話題的時候提及這個男生,講述他後來中考完就随母親移民……聽說身高直逼兩米,籃球技術抵達職業水平,以斯坦福大學為人生目标。他對舒菀出國的消息展露出相當熱切的反響,但舒菀委婉地回絕了其中一部分期待。
說到出國時舒菀卡殼了一下,目光閃爍,大概是被稱之為心虛的情緒。她很快調理好語氣,滿懷期待地直視我的眼睛,逼迫我與她隔着屏幕視線相交。
“你有過初戀嗎?”
我凝滞了幾秒鐘,眼前高速閃回一長串定格的片段:幻想裏面貌清秀的張同學,站在講臺上沐浴着同桌被劉海遮擋住的深沉目光的林,和夢境裏形貌舉止都荒誕到底的舒菀。把林這個本屬于她人的強添進來的異類扔出去,我大概能覺察到什麽。
我很容易愛上同暴力有親密聯系的美麗的人。愛上能給人以無限遐想的人。
在我的想象裏,張同學是一個面如好女、終日驚惶失措而傷痕累累的人。他從曾經沉重的肥肉裏蛻殼,撲騰翅膀飛出來,長出一張豔若桃李的臉蛋,全身上下都是青紫色的淤痕。說實話,在這境況下,性別已經不太重要了,因為我從來不是因為□□和繁殖的欲望而渴望他的剪影,我只是抓住了身邊所有傳聞裏唯一一個受害者。
這顯得我有點暴力狂的傾向,于是舒菀恰逢其時地出現了。她用暴力、而且是間接式的暴力毀滅了我,把我當做一個掉在地上沾了灰的面團交給別人砸來砸去,砸到形廓扭曲,砸得卑如塵埃。
于是我剪掉原來植根發芽的渴望,重新發展出受虐的癖好。我一邊疼痛,用皺巴巴的靈魂怒視真正對我施以拳腳、逼迫我狗一樣爬行的女孩們,一邊在憎恨的間隙中,對舒菀的美貌當做不可攀登的偶像來窺視。如果有一天我也要去砸碎她的泥偶,我決定要保留她的頭顱。
但是、她談及初戀。
其實我本來不擅長察言觀色。但一種可以說是命運的直覺席卷了我的理智,我從中抓住了絲縷隐晦的和羞于啓齒的、急迫的暗示。她用了最曲折的敘述方式隔着薄紗抓撓我們之間牽着的紐帶。但凡換一個人這麽說,都只會讓被暗示者感到困惑和冒犯。但畢竟是舒菀這樣言語。
也許要尋找一個心有靈犀的時間。也許要去買一盒很貴的巧克力。
所以,我第一次刻意造作地柔化了聲線:
“快要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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