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香水味
香水味
謝霁翡在酒店裏枯坐孤等,好幾次都想直接去問黎聽懸結果到底怎麽樣了,對細則的安排究竟滿意不滿意,如果不滿意……他再改也行。
但一轉念,又想到自己才是求人辦事的那個,多少要有點求人的态度,不該那麽急不可耐、着急忙慌。于是便一直忍着,心裏的算盤打得啪啪作響,開始考慮起解決眼前困境的其它路子。
既能在地位上壓得過謝氏,而且還會對他施以援手的人,商圈的、政圈的,且能被他接觸得到的,還有誰……
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私底下作風十分不堪的油膩嘴臉,謝霁翡甩甩頭,覺得還遠遠不到那一步。
他一個好端端的正直青年,清清白白地成長到現在這個年歲,雖然也自認有幾分聰明,但論斤兩,還不夠那些個老變态啃的。想遛人,別最後被人遛了,白惹一身髒污,那多倒胃口。
至少目前接觸的這個,還算儀表堂堂、彬彬有禮,表面像個真君子的樣子。再等等看吧……
熟料,他第一個等來的,卻是謝荀衛的陰陽怪氣。
老頭子具體吼了些什麽他沒仔細一字一字聽得分明,注意力全放在“有風懸做靠山,翅膀硬了”這句話上了。
這麽一來,連那個震耳欲聾的“滾”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之後随便電話裏的人如何暴跳如雷、興師問罪,他都只含糊地應了幾句,嘴巴卻是一點一點地越咧越開。
新靠山很牛逼啊。
且不去分辨究竟是裝可憐賣慘立的功,還是裝可愛扮乖建的業,總之,不枉費勁勞神地研究了這麽久,終于起效果了。
否則無法解釋,這麽一個多金帥氣的大老板,會向一個幾乎毫無交集的陌生人施以援手。他先前想利用錢財打動黎聽懸本來就是一種天真的做法,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錢,不至于為着一個明星的片酬和通告費打亂原本的商業計劃。
答應這類賠本買賣的人,不是純粹的撈子,就是打心眼裏的另有圖謀。
不圖錢,那就是圖人了。
雖然以謝霁翡目前的眼力,還不怎麽能看得穿黎聽懸藏在內裏的心思,但他通過一番推敲,仔細地自我分析,總覺得自己是找對了一點方向。
既然承下了這份恩,那就繼續努力使勁兒呗。十八般武藝,他還沒上齊全呢。
謝家沒辦法再留着謝霁翡,他就完全可以繼續天高任鳥飛。次日天沒亮,接到消息的馮周元就親自從南城跑到了陽城來,确定他全須全尾,除了臉上一點小擦傷之外什麽都沒有,終于可以放心地跟工作室衆人交代。
黎聽懸給的藥挺有效果,一夜過去不腫不疼,稍微用點遮蓋細痕的粉敷一下就沒大問題了。
謝霁翡從吩咐馮周元帶的東西裏挑了一身亮堂行頭重新換上,下機前又對着鏡子用摩絲把頭發随意弄出一個靓麗的型,走出貴賓通道的那一瞬,就是全程最抓眼球的崽。
他現在身上負擔沉重,不敢再跟以前一樣敷衍随性,而是抓緊分秒,配合攝像頭來了一場機場秀,順便幫最近合作的品牌商宣傳了一波時尚新品。
看着光彩照人的站姐發圖,粉絲們一邊瘋狂舔顏,一邊不可置信,這個積極營業的謝霁翡是假的吧?
照片放大十幾倍,一如故往的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盛世美顏,是真的沒錯了。
杜尤幾乎是一得到謝霁翡回南城的消息就趕緊過來催人進組了。這位導演雖然對片酬未減和投資泡湯的事只字未提,但若說心裏不肉疼,那也是不可能。
謝霁翡估算了一下自己手頭還能勉強動用一下的餘額,囊中羞澀,暫時沒吱聲。他匆匆忙忙進組,接下來一直忙得昏天黑地,中間只來得及在手機上跟黎聽懸口頭道個謝,表示希望有機會能請他吃個飯。
兩人一個在南城一個在陽城,中間的路途加起來也要四五個小時,因此顯得這個約定尤其的敷衍。對方反應平平,倒也省了謝霁翡不少奉迎的工夫。
《蒲草》的主角豐登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因為失手傷人進了一次牢獄,雖然不到一年就出來了,但其中豐富的獄中生活,卻是采用了濃重的筆墨。
刺頭惡霸們都有欺生的慣例,短短兩分多鐘的獄中場景,豐登從一個人人欺辱的青年,長成了一個無人敢惹的瘋狗。
謝霁翡沒有從小的正宗武打基礎,但他能吃苦,不夠到位的動作能夠一遍又一遍地重來,可如果想在不用替身的情況下讓“豐登”快速成為身手老辣的油子,難度實在不小。很多招式他做得出來,卻總是不對味。
用杜尤的話說就是——發洩的力度還不夠,沒到達你能達到的界限,是我們這麽多人站這裏,你摘不掉包袱嗎?
謝霁翡跑到片場邊緣抽了半根煙,回來後坐在片場中間,閉上眼直接躺倒,忽視掉周圍所有的視線。
《蒲草》二十九場五鏡十一次。
鏡頭下,衣物單薄的豐登像是剛從被窩裏被人拽出來的,赤着一雙滿是泥的腳,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踢在圍着他的四個人身上。
那些人手裏或多或少拿了些尖銳的東西,或是日用品,或是自制的利器,青年不要命似地朝這些武器迎過去,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他最後撂倒一名光頭胖子時,整個人的半截身體都沒力氣地倚靠在了牆邊,一只腿強行支撐整個身體以致不會立即倒下。漆黑的額發下是漆黑的眼睛,皮膚被故意弄暗幾個度,仍擋不住一雙明亮犀利的眼睛。
豐登半是防備半是瘋狂地往門縫外探,喘息聲被死死壓抑在喉嚨裏,蒼白幹燥的唇緊緊抿着,令他看上去又可憐又兇狠。似乎只要再有一個人敢進來,他就有膽張口朝對方最脆弱的脖頸咬去,來一個同歸于盡。
但豐登啊,他又是一個極其惜命的人。入獄之前,如果不是為了生計和保護自己,他也不會一邊害怕、又一邊堅定地捅下那一刀。
他是不能死的,所以,藏在門角暗處的青年微微歪頭,像一個天真的捕獵者一般露出一只窺視的眼睛,黑色的眼珠轉動,直怼鏡頭。
“完美!”杜尤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高呼,“太棒了,小謝。”
過了一秒,掌聲陸續轟動地響起,不論是主配還是場務群演,都重新刷新了一遍對于謝小鮮肉的認知。
長時間的打鬥拉伸幾乎使謝霁翡力竭,他放松肌肉,慢慢從牆壁上滑倒坐下,收攏情緒後,唇角終于露出一點得意的笑。
有一天劇組裏外變得尤其活躍,馮周元按捺不住好奇,閑着跟人聊天時得知了一個小道消息:《蒲草》有新投資方加入了。
“真的假的?那杜尤得高興瘋了。”謝霁翡起初還有些半信半疑,畢竟他們這群助理親信聚在一起,嘴裏就愛嚼些沒根據的不實信息。不信謠,不傳謠。
結果當天的杜尤果然頂着一臉紅光來了劇組,并單獨找到他做了正式通知,說是按慣例撺了飯局,晚上提前一點收工,要讓幾名主創跟資方爸爸們見個面。
謝霁翡聽罷沒多想,簡單地表示了一下自己會到場就結束了話題。雖然有些煩這些個形式主義的過場,但也不至于駁總導演的面子。
只是,直到進門前,他還不清楚資方究竟有哪些人、什麽身份,隐約只知道,都是些酒桌上的常勝霸王,特別能喝。
喝酒嘛,一般情況下都是有開頭、沒結尾的,只要喝不死,就往死裏喝。等真正上頭了,他今晚注定不可能睡得早。
因為要見投資方,馮周元絕不允許謝霁翡頂着一身潦草敷衍的休閑裝出門,反正也是遲到,不如搭配得好看一點,為顯莊重,還噴了點味道馥郁的香水。
“什麽味兒的?”謝霁翡嗅了嗅,問。
馮周元很得意:“最新款的C牌,通過內部拿到的貨,怎麽樣?”
謝霁翡匆匆答了句好聞,實在沒時間多做評價。
一張圓桌,正好八個位置。
杜尤,副導,制片,以及資方的三個人已經互相寒暄着坐下,一水兒的大老爺們兒,只主位還空着。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未語先笑,遲到則自罰三杯,謝霁翡對這些酒桌上的規矩熟悉得很。
卻是資方裏其中一個年長些的人擺着手讓他也坐下,“晚什麽晚,我們都是前後腳到的,謝霁翡?小謝是吧?杜導撿到大便宜了啊。坐,想要喝酒待會兒有得是機會呢。”
杜尤也在一邊打圓場:“今天的戲份有特效妝,鼻青臉腫刀疤背,收工後光是卸妝就要花費不少工夫,在座都是叔叔伯伯輩的,哪會跟你一個小年輕計較這麽多。”
謝霁翡剛挨到桌子邊,杜尤張着嘴剛要把在座的生面孔給他依次介紹一遍,便見靠近主位的一個男人一臉不認同地站出來,“叔叔伯伯輩?杜導,你這個賬算得不對吧?”
杜尤哭笑不得,先把這個開口道不平的人介紹給謝霁翡,“小謝,這是連霄然,連總,只比你大了十來歲,确實不能算叔叔輩。”
謝霁翡從善如流:“連總好,既然是平輩,這一杯就不該省了。”
他痛痛快快地拿來一瓶醒好的紅酒,直接一幹而盡。
溫潤的笑容在燈光下更顯柔和白淨,謝霁翡語氣認真而謙和:“您随意就好。”
他給在座所有人一個半鞠躬,“還沒感謝諸位給予《蒲草》劇組的信任和支持,為了不辜負這份雪中送炭,我會繼續努力。這其中少不了領導們的督促和教導,也希望不久的将來,杜導不要後悔選錯了人才好。機會總是由人争取而來的,您在追,我也不想落後。”
杜尤明顯有些感動,拍拍他的後背,輕聲說:“下工晚,肯定餓了,先吃點東西墊墊。”
副導和制片相對一笑,都對謝霁翡的表現感到滿意。
連霄然不着痕跡地觀察了一會兒,慢慢挑起眉毛,總算知道好友為什麽突然之間準備下凡了。人家長得好,又有頭腦,最重要的,還是有一顆實在的真心。
連自己都識不出來的演技破綻,你總不能說這個小美人是在做戲。
只是作為投資發起人的正主,姍姍來遲不說,來了以後還一副大尾巴狼似地裝不認識人家,這就比較過分了。
黎聽懸一身黑色正裝,今天還戴了一副銀框細邊的眼鏡,落座之後即使沒說幾句話,但無疑,餘下的資方都以他為首,恭敬有加。
講真,謝霁翡的确沒想到,風懸會在《蒲草》的創制過程中插一手。他被黎聽懸的從天而降吓了一跳,杜尤用扯袖的方式示意他叫人。
謝霁翡抿了抿唇,規規矩矩地做了自我介紹,“黎總好。”
他原本還在想着數天前許諾要請飯的事,如今本尊就在跟前,肯定不能作罷。
可過了好一會兒,只見這人從頭到尾看自己的眼神和杜尤無異,謝霁翡便無師自通,自知對方是不想在這個場合承認與他相識了。
呵,男人。
連霄然按捺不住好奇,幾乎抓肝撓肺,悄悄發信息問——兄弟,你是怎麽一回事?
黎聽懸趁隙回複——嗯?
連霄然差點翻白眼——……我不信你倆不認識,想捧人?這流程我熟啊。
再之後,眼見小美人逐漸和老頭子們開聊,好兄弟既不回他,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別人商讨起了市場走向,連霄然心裏的疑惑漫出天際,借着醉意,終于沒忍住,偏過頭低聲問了一句:“別給我裝哈,你們的香水味兒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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