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攤牌

攤牌

“局部軟組織損傷，骨頭沒事，年輕人，筋骨還不錯。”

戴着老花鏡的醫生收手離開，接着又有一個年長的護士過來，重新把謝霁翡的傷口處理了一遍。

他瞅了一眼，紗布下的皮膚青紫充血，現在還一抽一抽地疼，想起那只瓶子砸過來的架勢，而他只是受了些皮肉傷，怎麽也是幸運。

鼻尖充溢着消毒水的味道，謝霁翡皺皺鼻子，偏頭望向門外一臉冰寒、正和下屬交代着什麽的男人。

黎聽懸渾身散發着低氣壓，肉眼可見的心情差，站他旁邊的鄭平鴻大氣不敢多喘，把事務一一記牢，忙張羅着去辦。

謝霁翡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醉鬼撞上來的事情非常偶然。旁邊有目擊群衆報案，人現在已經被帶去警察局審問了，但估計直到現在，還嘴得如同一灘爛泥，沒審出什麽花頭。

不過，不管這人是耍酒瘋，還是報複社會，依然不能排除，有人想掐着點來暗害。

如果不是關鍵時刻黎聽懸拽着他後撤了幾步，又一腳往醉鬼的肚子上踹去，自己的胳膊絕對會被碎玻璃紮成一個刺猬。

他受傷的消息只在小範圍傳播，翁谷晴那邊卻像是早早蹲守一般，給他發來了一條耀武揚威的信息，其中意味難以弄明——

“我幹弟還是和從前一樣有手段，總有人為他前赴後繼。連你，也不例外。”

手機被攥緊，金錦和馮周元他們打來電話，說已經在來的路上。

而外頭的黎聽懸之後又撥了兩通電話，臉上霜色微收，隐約還用上了敬語，估摸是聯系上了哪個有地位的熟人。

謝霁翡盯着那邊看了很長時間，心裏很清楚，黎聽懸是要追究整件“意外”的原委。

隔空對視一眼，男人放下手機，來到他的身邊。

“疼？”

“嗯。”為了以後恢複得好，一點止疼藥都沒用。

黎聽懸嘴唇輕啓：“疼了，才長記性。”

謝霁翡：“……”

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上他的手背，剛有一點癢意，手就被捉住了。

那種交纏的姿态，莫名令人臉紅。

謝霁翡抿唇，自嘲：以後想臉紅都不用再憋着氣裝出來了。

周邊已經沒有旁人，男人低下頭，在青年的手背上輕輕一吻。

謝霁翡的胳膊不方便亂動，避也避不開，只能任他施為。

心裏估摸着，男人到底還是被他觸動到了。

換位思考，如果有人這麽給他攔一下，換他他也感動。

“這麽一來。”謝霁翡想起上回，緩緩道，“我們也算是扯平了。”

他避開黎聽懸驀然擡起的目光，繼續說：“如果沒有您提防翁晖的刀子，我這腰子上可能已經多個窟窿眼了，特別感激您……”

越往後說，他的聲音越低。

全因面前的男人，溫柔缱绻的目光漸漸變得和片刻之前不同，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同時，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茫然。

謝霁翡分心假設：如果他當初沒有跟這個人求助，沒有編織一開始的謊言，他們現在哪來的這麽多交集。

更不會，一個躺病床上，而另一個坐在一邊，相互姿勢暧昧親密無比。

“我想，這兩件事并不存在償報的關系，我們之間，也無須這樣區分利害。”黎聽懸複又垂眸，聲音聽不出情緒。

“噢，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我心裏多少還是會愧疚。”謝霁翡捏着被角，麻木地給自己修改着人設。

但願還來得及。

最近這個月來的種種跡象表明，他快淪陷了。差點把初衷都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你只是為了還報我上次的……”黎聽懸已經挪開放在謝霁翡身上的手，指節泛白，力道全由自受，“恩情？”

“是的。”謝霁翡悄悄呼出一口氣，“那個人沖過來的時候，我就想着，不能欠您的。”

他的語氣重新回到了一開始面對黎聽懸的純然恭敬，仿佛隔在中間的種種，都随着這場“意外”一并消失了。

謝霁翡感受着肩部的疼痛，蹙着眉毛，緩道：“您說要讓我給您時間慢慢追求我，可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正面回應過這個問題，您就不好奇嗎？”

男人坐在邊上，宛如一道看似冷靜的影子。

謝霁翡不是不怕挨揍，微微閉了閉眼，竟是輕笑出來：“您也許從沒好奇過，甚至早以為我已在囊中了吧。害，該怎麽說呢，我也經常覺得您會用大把的資源砸我，讓我拿獎拿到手軟，站到頂峰上去呢。不過事實表明，并非如此。”

即使閉着眼，那一刻，他也感覺到了男人一剎那的怒氣。或許是克制力實在超群，而後很快壓抑下去。

“你接近我，只是想我捧你？”略艱澀的，黎聽懸問出口。

他寧願是自己曲解了青年的意思。

謝霁翡點頭，眼睫輕扇，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态度道：“像您這樣的大佬，用資源捧人，不是很容易的事嗎？見天兒帶我吃吃喝喝，只送些不着邊際的小玩意兒，說到底，也是只拿我當個玩意兒吧。”

他的面上閃過一絲懊悔，宛如自語：“現在想想，拿那麽多份額，換一個不受謝氏控制的機會，還是挺虧的。”

沒有去辯解“玩意兒”這個說法，良久，頭頂傳來黎聽懸的聲音——“後悔了？”

其實談不上後悔，都是自己選的路而已。

他只是，忽然不想再繼續了。

也許是因為翁谷晴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臉，也許是思及黎聽懸和翁家的關系，又或許，只是他比較累，不想再讓欺騙繼續延續下去。

胳膊的傷像是轉移到了腦子上，謝霁翡腦袋有些混亂，但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确實，是想結束這段四不像的關系了。

忽視這份壓迫感，謝霁翡硬着頭皮，準備随時再挨上一記，“挺後悔的。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蓄意接近您，假裝愛慕您。”

喉頭堵塞，他悄悄咽了一口，一字一頓說：“我撩閑呢，都是假的。”

又過了很久，令謝霁翡差點以為時間靜止，接着聽到有值夜班的護士敲門，說了一句：“病人的傷情用不着住院，開完藥可以在休息室休息。”

公立醫院對病人一視同仁，謝霁翡不好占用資源，就要提腿從床上下來。

男人動作更快，手臂分別從他的腿彎和腋下撈住，完美避開傷口，大步三下兩下，就将他送到了休息室裏。

這裏地方大，半夜也沒幾個人，有在輸液時昏昏欲睡的，眼瞧着兩個長得怪好看的男性進來，都起了一點精神。

謝霁翡被看多了，恍若未覺，擡眼端詳男人，這才發現，黎聽懸的腕上也有一些細小的口子，一點沒有處理過。

“您……”

注意到謝霁翡的目光，黎聽懸收回手，一向溫潤的人此刻卻是面無表情，說明很不高興。

只是不高興嗎？

謝霁翡略顯失望地想。

金錦和馮周元到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他接回去。

金錦雷厲風行，已經跟《落孤鴻》劇組商量出了一個最佳方案。既然角色已經拍攝了三分之二，那當然不可能換人，剩下的部分，等謝霁翡休養上一段時間，好得差不多，行動沒問題了，再來補拍。

劇組那邊大致了解了謝霁翡的受傷原因後，由陳達槳授意，還是比較寬容的。就是具體的請假時間牽涉到其它演員的日程進度，還要再互相做個協商。

由霁翡工作室發函，需向另幾個主要演員說明情況，此外，為表誠意，金錦有親自上門的必要。

事發突然，馮周元就做了這個臨時保姆。

“小翡，我接下來在你家先呆一周，有什麽要做但不方便做的，你盡管使喚我。”

寬大的外套已經将謝霁翡重新包裹得嚴實起來，金錦向黎聽懸點頭示意：“黎先生，我們這就走了，請問您還有其它的事嗎？”

她是多毒的眼啊，剛一進來，就覺得兩人的氣氛有不對勁的地方。估摸着猜測，是快掰了。

正好，借着擋玻璃瓶一事疏遠一些，哪怕風懸勢大，今後要來打壓，也要念着今天發生的事。

金錦很會護犢子，她當然心疼謝霁翡無緣無故為別人受傷，但如果可以借此規避掉難以預料的将來，那就是值的。

目光掠過青年的臉，黎聽懸的身體隐隐擋在馮周元之前，口吻淡淡：“有事。我不放心。”

不放心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馮周元壓力巨大。

這是不死心呢。金錦客套一笑，“黎總，這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已經帶了小翡好幾年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這幾天，我們會輪流照顧小翡的起居。”

謝霁翡在一旁聽着，差點以為自己是某類殘障人士。

可他分明只是手臂上肌肉挫傷而已。

而且，他都已經說得這麽清楚、這麽絕情了，換作別的人，早氣急敗壞地要來揍他了吧。

這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一直在休息室僵持着不是辦法，在馮周元的攙扶下，謝霁翡艱難地移動到了外面。

頂着若有似無的眼刀，馮周元覺得自己好難。

然後僵持的地點，就轉變為車邊了。

“咳。”謝霁翡覺得不好再裝死，“金姐，老馮，你們先下去，我跟黎總說幾句話。”

這事兒追根溯源，樁樁件件，總歸是他自己理虧。

車邊只剩他們兩個，謝霁翡瞥過包紮嚴實的傷處，費力地動動胳膊，聲音放低放緩，“知道您不稱心，等我好了的，随便您怎麽處置。”

想了想，他嗫嚅道：“畢竟還沒吃到嘴裏，換我我也生氣。我的資助合同還在您手裏，抛開今天的事，我也欠着一份情。都是男人，等我好了，做您一段時間的床伴，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