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噬魂

噬魂

兩人落在一片荊棘叢中。

松夜明感覺自己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窒息的痛苦,被劃傷的疼痛反倒變得不明顯了。

墨珩用了風訣控制兩人墜落的方向,但收效甚微。

進入這個世界後,兩人的靈力都受到極大削弱。松夜明根本無法使用靈力,墨珩則勉強還有餘力剩下。

“師父,你怎麽樣?”墨珩翻身坐起,将她摟在懷裏,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和脖頸,感覺一陣陣涼意從她身上湧來。

他心裏一驚。

沒想到他們竟用這種惡毒的法術!

他知道這個世界是由一件名叫噬魂的法器塑造而成,被困在這個世界裏的人會漸漸被吞噬靈力、法力以及魂魄。

這個法器本是金光門的一項禁品,會對每一個進入的人有相同的吞噬效力,但現在他尚有法力餘留,而松夜明卻靈力全失,看來金鼎真人一定是将其改造過,讓它專門對付松夜明。

墨珩嘗試給松夜明輸送靈力,但靈力卻好像落入了虛空之中一般。他心中焦急,不管不顧地持續輸送靈力,卻被松夜明握住了手。

“沒用的。”松夜明虛弱地開口,“別白費力氣。”

她的臉色蒼白,靈力與生機正在迅速從她體內流失。

“師父。”墨珩握住她的手,“我一定會想辦法帶你出去。”

松夜明微微一笑,“我知道。”

墨珩将她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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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才能仔細看一眼四周的情景。

不遠處就是萬丈深淵,再往外看去,全是亂石的山上覆蓋着冰雪。

這是一個荒蕪的世界,天地間沒有絲毫生機。

“這是法術造出來的幻境。“松夜明說,”只要找到邊界就有可能打破它。”

“可是,這麽大的地方怎麽找?”墨珩問,“我們掌門将它拿出來就是專門對付你的。”

“我知道。”松夜明看了看周圍,“我曾經掉入幽冥界,那裏比這裏要大得多。這類幻境多由法術編織而成,所循規則與修煉法門相似。如果能找到些許蛛絲馬跡,或許就能找出邊界在哪裏。”

墨珩轉身蹲下,雙手伸到身後,“我背你。”

松夜明有些吃驚,猶豫了一下,“我還能走。”

她的頭發被寒風吹起,金絲鳳冠上的珍珠在風中顫巍巍晃動。

“你的靈力已經消失,也不知會不會有什麽其他影響,現在就別逞能了。我背你,如果後面發生什麽事情,你也還能存下力量來自保。”墨珩說。

他的語氣有些強硬,與往常并不相同。

松夜明愣了愣,沒有說話,片刻後,慢慢俯身趴在他的背上。

兩人在石山上走了許久。

寒風在谷中穿梭,越走便越感到寒冷。

墨珩能夠感覺到松夜明的身體在逐漸發抖,但她什麽也沒有說。

“你為什麽要陪我進來?”許久後,松夜明忽然開口。她的聲音有幾分虛弱,帶着幾分虛無缥缈的意味,仿佛即将陷入沉睡。

“我不能放任你不管。”墨珩說。

“我們是敵人。”松夜明說。

“我是你的徒弟。”墨珩說。

“是麽?”松夜明的聲音弱了下去,“若你不是我的徒弟,你還會陪我進來麽?”

墨珩默了默,“或許。”

“或許會,還是不會?”松夜明說。

她這番話所隐含的意義,墨珩不會不明白。

可是,現在真的是談這些事情的時候麽?

“會。”墨珩說。

他感覺到她仿佛松了一口氣。

松夜明沒有問為什麽。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兩人找了一個避風的位置準備過夜。

墨珩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于生起了火。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也讓這片寒冷的天地有了幾分暖意。

不知為何,明明他們現在好不容易能重聚在一起,墨珩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分開時還要遠。

自從她問了那兩個問題後,他們就沒有再多說什麽。

松夜明陷入了沉思,但他卻意外地聽不見她的任何心聲。

寂靜的夜,只有火堆不時爆發出噼啪的聲音。

墨珩尚有靈力,不需要飲食亦無所謂,但松夜明靈力枯竭,身體十分虛弱,不吃不喝恐怕會出問題。然而,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卻什麽也沒有找到。

也對,這裏本就是法器中的幻境,他又能找到什麽呢?

墨珩有些擔心,但松夜明自己倒是一言不發,似乎對自己的身體絲毫不上心。

墨珩終于忍不住,問:“師父,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松夜明如夢初醒,擡眼看過來,目光中有一種迷蒙困惑的意味,片刻後才逐漸清醒。

“我沒事。”她道,“這一點困頓比起我在幽冥界時要好多了。”

幽冥界。

對了,她曾經落于幽冥,然後又從千峰關闖了回來。

千峰關是唯一與幽冥相連接的陰陽交界之地,傳聞其中住着無數惡鬼猛獸,而且還有想不到的詭異作怪,沒有人曾從幽冥回來。

除了她。

墨珩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

他想問問她當年是怎麽從那個地方活着出來的,但現在似乎不是時候。

松夜明忽然開口,“我有一個朋友……他在魔道的時候救了我,後來師父他們殺了他。我很難過。當時受到容音真人的琴聲幹擾,我一時失了心智,才在淨空谷開了殺戒。”

墨珩有些意外,沒想到她竟主動說起這件往事。

“我在幽冥界碰到了這個朋友的魂魄,他幫我走過了千峰關的前程,可是後來有一只惡妖殺了他,我沒能替他報仇。現在想一想,如果我當時留在幽冥界,或許能比現在過得更自在一些。”

墨珩沉默了片刻,“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墨珩說。

松夜明轉過頭看向他。

在火光的映襯下,她的臉上有了血色,彎彎的眉眼浮現出笑意。

“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一個魔頭。”

墨珩的心髒倏忽一跳。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目光中如同有星星閃爍。

心緒一時百轉千回,好似有萬千話語堵在喉嚨,墨珩想要對她說些什麽,但又不敢開口。他怕這些話說出來就再難回頭。

一時寂靜。

火堆發出噼啪一聲。

松夜明收回目光,“他們将我困在這裏,必是為了耗盡我的靈力,然後再将我捉住,沒有得到《焚靈》,他們是不會殺了我的。”

墨珩知道這應當就是金鼎真人的計劃。

“此事本就與你無關,待到那時,你只要站在一邊什麽也不要管便可安然無恙。”松夜明說。

她的聲音輕巧,就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安排,仿佛從前他們在小宅子裏,她讓他去摘一筐果子,收一簍花。

“我不會放下你不管的。”墨珩低聲說。

“什麽?”

“我不會丢下你不管的!”墨珩忽然提高了聲音,“如果他們抓你,我就……我就帶着你逃跑!”

松夜明笑了。

“以他們的法力恐怕不會讓你帶着我離開。”

“那我也要試一試。”墨珩說。

松夜明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動了動,“我做過的事,後果由我承擔,你不必參與。”

“不,我不會看着你被抓的!”墨珩說。

他忽然站起來,胸膛起伏,臉色漲得通紅,“如果他們要對你做什麽,我……我就和他們拼了!”

他也覺得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很傻很古怪,但是沒辦法,他就是想告訴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她,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困難。

話一說出來,墨珩就覺得自己心裏堵住的一個石頭好像落了地。

松夜明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有點吃驚,眼中閃爍着些許異樣的光彩,好像想一直看進他的心裏去。

墨珩與她對視半晌,心裏忽然有些羞赧,不由撇開了目光。

“時候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他說。

松夜明的嘴角無聲地彎了起來。

“好。”

看着她躺在鋪好的幹草堆上,墨珩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他一時沖動說出的這些話讓他有些羞赧,但他絕不後悔。他說的都是真的,他一定會想出辦法來救她脫困,他不會讓她就這樣死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手上。

晨光初露。

兩人還在休息,忽然,天空中閃過一道驚雷。

兩人同時驚醒。

松夜明警惕地看向天空,只見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上忽然聚攏起密雲來。

墨珩心道不好,這個情形看起來是外部有了異動。難道金鼎真人覺得時機差不多,要進來将松夜明抓走?

“師父,我們趕緊躲起來。”墨珩将松夜明扶起。

無論他們在外面打得什麽主意,但只要他們躲藏好,一時半會他們也無法對她做什麽。

兩人躲進一座石山的山洞中,底下就是峭壁。幾根枯死的藤蔓從山洞上方垂下來。

墨珩從洞口探出腦袋往上空看去,只看見一團團烏雲在随風變化。

“不用看了。”松夜明說,“他們一定有法子能看見我們在裏面的情形,或許是用水晶球,或許是用寶鏡。就算我們這樣躲着,也只是躲得一時而已。”

墨珩皺着眉頭,心裏焦急。

這個地方什麽也沒有,就算要找個法子抵抗都無法成功。幻境的邊界也總是尋不到,到底該怎麽辦?

松夜明踉跄兩步,身體似乎比昨日要更差了一些。墨珩趕緊上前扶住她。她半跪下來,用一根燒黑的木頭在地上畫了起來。

“我昨日觀察此地情形,覺得我們應該處于這個世界的正中。這個幻境就像一個球,無論我們怎麽走,我們都始終是在球上,而邊境則像是籠罩在上空的一幅畫。我們要觸碰到這個幻境的邊界,除非離開這個球,否則就無法成功。”松夜明說。

“你是說,我們要飛起來,往天上去?”墨珩說。

松夜明放下手中的木頭,點了點頭。

這在平時自然是不難做到,但現在兩人一個喪失了靈力,一個靈力微弱。若飛到空中,墨珩的靈力随時都可能耗盡,到時候兩個人一起從空中墜落,冒的風險倒是極其之大。

“我可以試試。”墨珩道。

松夜明搖了搖頭,“我們做不到的。”

“為什麽?”墨珩不解。

“這個幻境比起普通的法器營造的要更加缜密,你看這周圍,除了石山之外,各處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顯然這裏所有的靈力都用來做關鍵之用,除了吸收靈力之外,就是用作防禦,如此一來,想必邊界十分難以觸及,以我們現在的法力根本不可能到達邊界,更不用說闖出去。”松夜明說。

她說的平淡,仿佛此事無關緊要,但墨珩聽得卻心情沉重。

她此番分析于情于理都十分合理,可是這樣豈不是沒有任何生路?

“他們不會等得太久,若我真的死在了這裏,他們又如何能得到《焚靈》?”松夜明說,“我估計這兩日內他們就會開啓邊界,到時候你就趁機離開,千萬不要回頭。”

“我說過,我不會扔下你的。”墨珩道,“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

松夜明看着他,臉上露出笑意,“你随我一同進來,又幫了我許多,想必他們早已看見,如果你繼續留下,你必然遭到懲罰。我是他們想要的人,他們暫時不會對我做什麽,但你呢?他們會把你怎麽樣,你想過沒有?”

墨珩神色堅定,“我不會離開的。”

松夜明嘆了口氣,“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這麽簡單的事情,難道還要我教你?”

墨珩沒有說話。他心意已決,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會改變。

松夜明看他如此,也沒有再提此事,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天空驚雷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墨珩心情沉重而焦急,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幫他們一把就好了。

腦海中忽然有靈光閃過。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松夜明站在洞前觀察着天空的景色,神色淡然,片刻後,“來了。”她回身,臉上卻露出驚異之色,“你……在做什麽?”

墨珩在地上畫出了大片的符咒,并且還在不斷增添。

松夜明走過去,皺起眉頭來,“這是什麽?”

墨珩道:“待會你就知道了。”

半空的雲層中現出一只碩大無朋的手。

石山頓時震動起來,這只手仿佛在捶打石山,洞裏不斷有落石掉落。

墨珩拉住想要出去的松夜明,牢牢将她留在符咒的圈內,“待在這裏。”

“你要做什麽?”松夜明驚疑道。

“相信我。”墨珩說。

可是,墨珩自己心中也沒有底,這個法子究竟靈不靈,他也不确定。

松夜明雖然眉頭緊鎖,但還是聽了他的安排。兩人躲在符咒圈中,墨珩牢牢将她護在自己身下,不斷有落石砸在他的身上,但他咬緊牙關沒有出聲。

“松夜明,不要再負隅頑抗,出來吧!”半空中出現金鼎真人的聲音,“難道你還要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趕出來嗎?”

松夜明擡起頭,眼裏閃爍着怒色。

“師父,不要聽她的話。”墨珩道。

石山猛然一震,洞穴上方有亮光落下。那只巨手竟将整個石山的山頂都給拿走了,露出了半邊的空隙。

兩人從空隙中看見那只巨手上有符咒印記,顯然這就是金鼎真人的靈力幻化出來的軀體。

巨手嘗試往裏伸,但是被石頭卡住。它一掌打斷了另外一半連接的山體,半邊山體飛了出去,遠遠落地,發出轟鳴之聲。

“墨珩,你背叛師門,與魔為伍,還不快快離去!”金鼎真人說。

“掌門,你雖是仙門之首,但你又何嘗知道她所經歷過的事情?”墨珩道,“若不是你們,松夜明又如何會變成今天這樣?”

“她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金鼎真人說。

“你們口口聲聲說她是魔,但你們自己又何嘗是正直之人?為了《焚靈》,你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明争暗鬥,刺探下毒暗殺,你們哪樣沒做過!你們有何臉面在此指責她?在我看來,你們不過是一群迂腐虛僞之徒!”墨珩說。

“放肆!我念你勞苦,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沒想到你竟在這裏大放厥詞!金光門容不下你這等欺師滅祖、為虎作伥的弟子!待我先将你拿下!”金鼎真人道。

巨手朝他們伸來。

松夜明按捺不住想沖上去,但被墨珩按住。他撐起結界。巨手撞擊在結界之上,一下抓握不住,便開始不斷捶打。

結界發出地動山搖的聲響。

墨珩的嘴角漸漸滲出血絲,但他依然沒有松開手,也沒有放松結界。

“墨珩!你究竟想怎麽樣?”松夜明着急起來,“你這樣會死的!”

墨珩咳出一口血來,緩緩道:“就算是死,我也要護你出去。”

松夜明一時語塞,眼中卻滾出一顆亮晶晶的淚珠。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傻?”她道。

墨珩露出笑容,臉色漸漸蒼白,但笑容卻無比燦爛。

“因為我喜歡你。”他說,“我喜歡你,自從我們分開之後,我一直在想你。你和那個國王待在一起,我很生氣,可是現在是我在陪着你,我很高興……如果我不能活着出去……你一定要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再像從前那樣辛苦……”

淚珠從松夜明的眼中滾落,她的目光混合着悲傷、欣喜和痛苦。

她一把摟住他,在他耳畔輕輕道:“我也喜歡你。”

墨珩的身體震動了一下。

松夜明繼續輕聲說:“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

“對不起。”墨珩道。

松夜明搖搖頭,“我知道的确是我做錯了,我想告訴你,我很抱歉。”

墨珩想回抱住她,但此刻結界十分脆弱,他只能調動全身的靈力去支撐。

松夜明微微一笑,道:“但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你這句話我已經滿足,你不需要再為我做更多。”

墨珩皺起眉,“這一切是我自願的。”

松夜明笑了笑,“回去吧。”

墨珩抓住她的手,将她牢牢鎖定在自己身邊,生怕她忽然沖出去。

他斬釘截鐵地說:“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

結界忽然破碎。

巨手從上方壓下來。

墨珩将松夜明牢牢護在身下,同時口中開始念起咒語。

松夜明驚異,“你在做什麽?”

墨珩沒有回答她。

巨手将他提起,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道亮光自他們身上爆發出來。

兩人沐浴在亮光之中,如同兩團明亮的火焰。

松夜明驚異地看着墨珩,墨珩注視着她,眼中有渴望和希冀。

忽然,耳畔響起呼嘯的風聲。

松夜明覺得自己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走,眼前的景象逐漸開始變得遙遠起來。

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與墨珩被巨手抓住帶向了上空。

石山崩塌,周圍的世界開始變成一團模糊。兩個人的身體在巨手之中看起來毫無生氣。

身體逐漸出現一絲奇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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