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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時節已轉初春,但随夕陽西沉,暮寒依舊如刀。
野外官道盡頭處,漸漸出現一隊人馬的影。數騎護着輛馬車,向着前方一座矗立在黃沙地平落日處的孤城趕去。當這一行拍開城門入內,最後抵達目的地的大門前時,天已黑透。
夜風吹得門前的兩盞燈籠左右搖擺,光影閃晃間,可見這座建築有別于城中其他的普通民居,門庭威嚴。但這只是一個初印象。走得再近些,便能看到大門陳舊,兩側牆皮斑駁,幾處乃至有剝落的痕跡。只是此間主人似乎對此不大在意,并未加以修繕。
這裏便是甘涼道的威遠郡守府。
近年左右算是太平,郡守府無事,天黑早早閉了門。領隊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顧不得撣去落于肩帽上的沙塵,翻身下馬,健步登上臺階,拍開門低聲問:“郡守可在?”
一個毛頭小子探頭出來,認出人,又迅速看了眼那輛停在門外的馬車,喜笑顏開:“在!在!何将軍把葉小娘子接來了?”
絮雨慢慢搓着袖下發僵的冰冷指尖。
隔着車廂,開門人那帶着喜悅的話語聲不斷飄入她的耳中。
“……郡守說何将軍你近日應當就能接回人了,再三地叮囑小人,須得時刻留意門外動靜。白天還好,這入了夜,就是老鸮也得打個盹啊,小人怕萬一睡死聽不到,這些天閉了眼睛也支着耳,熬了幾宿沒睡好覺,總算是把人給盼來了……”
這個門房似乎是個話痨,逮住機會便飛快地說個不停。
何晉很快折回:“小娘子,到了。”
他雖是個低階的雜號游擊将軍,資歷卻極老,此地多彪悍勇武之人,對他也惟只仰望,但他此刻說話的語氣卻很恭敬。
這開門的小子名叫青頭,原本是府裏的小厮,機靈能幹,因原來的門房年紀大了,最近他便自告替代前來守門。家主對這位葉小娘子極是看重,為她到來做了各種準備,狀若迎接親女,今夜看到何晉也是這樣的态度,青頭不禁更加好奇,睜大眼睛,想看到底是怎樣的一位人物。
絮雨伸手推開車門。
青頭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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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葉小娘子作男子的裝扮,發束青巾,穿一領灰撲撲的圓領窄袖袍,足蹬黑靴,下車時随手提着一副行囊。
看起來她應該長年是如此的裝扮,早就習以為常,行路步伐輕穩,神态自若。
如果不是已經知道她的身份,青頭乍見還以為來了位少年郎。回過神來,忙湊上去要接她的行囊,卻見她朝自己一笑,點了點頭,并未遞來,繼續前行,很快登上臺階,走進了大門。
威遠郡守裴冀此刻正在書房裏秉燭夜讀,忽然得知人平安到來,終于放下了心。想她長途行路而來,旅途必定困頓,不便立刻見面,叫人告知賀氏,先安排客人休息。
賀氏是他侄兒生母崔氏早年從娘家帶來的人。他已年過六旬,老妻去世多年,家中一應內事都交代給了賀氏。崔家高姓大族,賀氏自然幹練,管這麽一個人口簡單的偏地郡守府,游刃有餘。
絮雨被賀氏帶去落腳的所在,洗去路上風塵之後,準備更衣去見此間主人,發現房中的一口衣箱旁已經放置了些女子的衣物。
顯然,這是給她準備的。
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絮雨擱下自己原本要穿的舊男衣,換上了。賀氏帶着使女也來了,請她前去用飯,笑道:“外頭風大,又冷,凍得人耳朵都要掉,小娘子遠道跋涉而來,必定疲乏,今晚用了飯便早些休息。郡守命我轉話,明日見面,也是不遲。”
她的衣着樸素,笑容親切,但眼睛卻很有神,暗藏幾分精明的光。
“多謝尊長關愛,也有勞阿姆了。傍晚路上用過飯了,我也不累,若是裴公方便,我想早些拜見。”
賀氏不再勸阻,挑亮燭火,命跟來的侍女助她绾發,完畢,暗暗打量了眼面前的女子。
和剛到時的樣子截然不同,她仿佛換了個人,一身襦裙,燈火之下,明麗映人。
聽聞這女子無父無母,也不知是何來歷,雖然多年前便随了收養她的阿公來過這裏,賀氏也曾與她處過一段時日,知她極是懂事——記得當時大人不讓出去,她便從早到晚整日只在屋中作畫,手凍得生瘡也不放筆。但那時,畢竟年幼,尚未定性,如今多年未再見面,也不知性情到底變得如何了。
非賀氏多心,而是婚姻并非小事,她私心疼愛少主人,故難免上心。今夜一番暗中觀察,發現長大後的葉女無論是樣貌,或教養、禮節,無一可挑剔之處。
非要尋個不是的地方出來,便是出身低了些。
不過,家主既然接納,這便不是自己該考慮的事。她的年紀也大了,精力日漸不濟,正盼着早日能有新的女主人,如今終于得償所願。
賀氏收回了目光,上前親手替她理好半臂和束腰。屋外入夜風大寒涼,又繞肩為她圍了一領厚絨帔子,最後才後退,躬身行了一禮,含笑恭敬地道:“請小娘子随我來。”
書房之中,一個須眉半白的清瘦老者正在向着燭火夜讀,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賀氏叩門稱葉女前來拜見。
他眼一亮,立刻擡頭放下書卷,正要起來,頓了頓,擡手又先撫平自己的須發,再正了正衣襟,最後坐直身體,肅容完畢,方開口命人入內。
這女娃雖然很快就要成自家人了,但現在還是客,又是多年沒見面的後輩,不好叫她看到自己不修邊幅的模樣。
絮雨走了進去,朝端坐在對面座上的裴冀行禮,呼裴公,拜謝。
裴冀無女,早年有個獨子,和裴冀胞弟神虎将軍一樣,叔侄二人相繼戰死在了那場國殇裏,如今身邊雖還有個視若親兒的侄兒,名蕭元,但卻時常不在跟前。且侄兒性情沉斂,見面除了問安和公事,和他也無別的閑話。至于身邊的部下和僚屬,更不可能交心。在這種邊遠之地長年孤獨久了,面前忽然多了如此一個花朵似的的女娃,方才想好的說辭全給丢在了後腦勺,笑意不覺爬上眼角,連連點頭,叫她無須拘束。
“那年你跟阿公來此,我記得你只這麽高——”
他擡手比了比桌案。
“一晃眼你竟也這麽大了!時光不居啊,只見少年人迎風拔長,不覺自己白頭,眼看已是變作朽木老骨了。”
或是有所感懷,歡喜之餘,他又笑嘆了一聲。
絮雨望着面前之人。
若從外表看,很難想象,面前燭火中這位身着便服看起來頗為蒼老的邊地郡守,便是昔日那位曾挽狂瀾于既倒的救世名臣裴冀裴宰相。
十六年前,當朝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叛亂,叛軍勢頭之猛,令朝廷措手不及,先帝在景升太子的保護下倉皇出逃,京城随之陷落。正天崩地裂人心潰散時局危難之際,是當時已辭官隐居故地的前宰相裴冀站了出來,如中流砥柱,召合各方諸力,穩定人心,又親赴戰場調度指揮。他被先帝封為安國公,再度拜相,名望一時天下無二。
然而,便如水無定勢,人亦無常好。就在克複京城大局将定時,短短半個月內,先後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傳言景升太子逼宮未遂自盡,接着,本就已是老邁不堪的先帝深受打擊卧病不起,遜位于那時還是定王的當今聖人。朝堂還沒從這一系列變故裏平穩下來,身為宰相之首的裴冀又被卷入了胞弟神虎将軍裴固的罪案,貶谪外放,幾經輾轉,最後來到這裏,做起了郡守。
甘涼雖遠去京城,威遠郡卻是要沖之地。對于尋常人而言,或也可将這視作朝廷信任,在此歷練幾年,便是日後官場的資歷。但對他,毫無疑問,意味着是被徹底放逐在了朝堂之外。
絮雨早年雖然也随阿公見過他的面,但畢竟是外人,且多年未再見了,這回再來,本就心事重重,起初免不了有疏離戒備之感,見他态度親和更甚從前,登時多了幾分親近之感,便說:“裴公老當益壯,定能長命百歲。”
她說的是普通的一句安慰之言,但目光誠摯,叫人感覺熨貼無比。
裴冀大笑出聲,問她路上的事,絮雨一一作答。閑敘片刻,看出她眉間帶了幾分淡淡倦色,忙将賀氏喚入,叫帶她回去休息。
“你來了這裏,就當是自己的家,往後安心住下,缺什麽,只管和她講。記得早年你來的那回,外面還亂着,也不敢叫你出去,如今不一樣了。此地雖然不若內郡物阜,但風光壯闊,也頗有可游之處。等你休息好,我叫人領着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賀氏方才人在門外,卻将內裏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
郡守平日多沉郁,難見有舒心的笑,今夜卻一反常态,可見他和此女投緣。
再想到那樁即将到來的喜事,賀氏的心情也跟着倍加欣喜了,立刻應下。
絮雨告辭退出後,裴冀面上的笑意還是久久未消。他也沒心思再做別的事了,負手在書房裏開始踱步,沉吟了起來。
來甘涼後,這個郡守,他一做便是十數年,西北日夜不息的風沙,也慢慢吹白了他的須發。
倘若不出意外,此生他或将老死在這座邊城之中了。
不過,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他能如此終老,也未嘗不是件幸事。如今只待侄兒終身大事落定,将來送他幾根老骨返鄉,他此生便也無憾了。
一想到侄兒婚事,裴冀忽然變得迫不及待,立刻命人去将何晉喚來,先是慰問他路上辛苦。
何晉忙稱幸不辱命。
裴冀颔首:“蕭元這趟出去,時日不算短,也該回了,你派人去催下,就說我有事,叫他盡快回!”
明年是今上的五十萬壽,太子率群臣獻萬民表,曰萬民感當今四海鹹平、天下無饑,稱頌聖人有再造盛世之功,又逢大壽,盼望到時普天同慶,共謝天恩。聖人不能辭,故此事不但是朝廷的頭等大事,早早開始做起準備,四域也為之矚目,衆多藩王使臣紛紛預備提早入京,觐拜賀壽,其中便包括草原王子阿史那承平。
幾年前朝廷對西蕃作戰,阿史那氏受命協同出兵,裴蕭元曾與承平一同參戰,二人結下兄弟之情。去年秋,他應邀去承平那裏狩獵,如今還沒回來。
此地是承平入京賀壽的必經之道,兩人想必會一起回。但目下才初春,承平時間充裕,可能還沒動身。
自己不在的這段時日,附近好像也沒發生什麽事情,何晉不知家主為何突然想起來要催少主人歸。但看出來了,他很是迫切,正要開口說自己親自去一趟,忽然這時,外面傳來一道通報之聲,說少主人已在歸來路上了。
原來裴蕭元已和王子一道回了,不但如此,快要到了,只剩幾日行程。因為王子此行随從衆多,他便預先派人快馬回城通報,以便到時有所準備。
“我這就去接裴郎君!”何晉欣喜地道。
裴冀也掩不住滿臉的喜色,屈指叩了叩案面,道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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