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〇〇三江海凝光

〇〇三 江海凝光

〇〇三江海凝光

江子楚手上扇子一甩,在空中劃了個弧,頗有興致地掃了我二人一眼:“巧。”

那黃小姐笑得十分暧昧:“東方姑娘,這位是……?”

“哦,這位是李家少爺,李蕭玄。”我鎮定的說,“二位這是去游湖啊?”

那黃小姐笑道:“我還以為東方姑娘果真不食人間煙火呢,原來……”她頗有深意地打量李蕭玄一番,笑道,“這李少爺也是風華絕代啊。”

我幹幹笑了兩聲:“那是、那是。”

她又清了清嗓子,拉着江子楚的手道,“時間不早了,子楚還要去千裏湖獻舞,我先陪他去了。”

這稱呼由“江公子”變成“子楚”無疑宣告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大大親密不少,我無奈嘆了口氣,深深體會到了當初範蠡使用美人計送西施去吳國的痛苦。

江子楚目光望向我:“姑娘可有興趣看我的劍舞?”

他眼神一派淡然,然而眼底深處卻有一絲深深的期待,仿佛是從內心深處蔓延出來直指我內心,心就這樣被牽動。

然而,我能去麽?

如果我不能許他未來,又何必再讓他為我傷神。

他看我沉默不言,嘴角浮起一絲笑容:“看來姑娘不屑于去看在下的劍舞,這也難怪,這普通的歌舞在姑娘眼中又怎麽與李少爺相提并論?”

他這招以退為進實在不怎麽高明——無非是為了逼我去看他跳舞罷了。其實我很想告訴他不必如此,因為無論将來如何,我都無法不承認早已喜歡上他這個事實,并且是老掉牙的一見鐘情。

然而,我卻不能說太多,只對他微微一笑,道:“東方一定捧場。”

他這才點頭一笑,越過我身旁向前走去,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白色絹絲衣袖撫過我手背,清涼絲滑仿佛山中清泉一般,不由讓我心中一動。我望着他們二人的背影有些失神,李蕭玄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戲谑道:“姑娘還看?人都走遠了。”

我尴尬地轉過頭笑笑,指着前頭的酒樓:“你餓了沒有,不如我們進去吃點兒東西?”

他眉頭微揚:“這裏可是全廬陵最貴的酒樓,你……”

我豪邁地拍了拍胸脯保證:“你放心,不會壓你在這裏抵償飯錢的。”

他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好。”言罷随我上樓,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好可以眺望不遠處的千裏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此時千裏湖上波光粼粼,畫舫往來絡繹不絕,李蕭玄替我倒上一杯茶:“姑娘可是在找江公子?”

我收回投落于湖上的目光,微笑:“你怎麽知道我在找人?”

他抿嘴一笑:“姑娘雖然人在這裏,心只怕早就飛到那人身邊去了。”

我裝模作樣的小啜一口:“這麽明顯?”

他擡頭凝視着我:“姑娘對他可是認真?”

我微微嘆了口氣,并不答話,他接着說:“江公子自然是玉樹臨風,潇灑倜傥,但是他前些日子還跟廬陵王的女兒混在一起,如今又跟那位小姐糾纏不清,姑娘難道也跟那些世俗之人一樣,被他外表迷惑了麽?”

我驚覺男人之間的嫉妒比女人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無奈地搖了搖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他似笑非笑,指着窗外的千裏湖,起身靠近我,臉龐離我不過一分的距離:“姑娘方才答應了江公子去看他跳舞,不會食言罷,再不去可就晚了。”

我遙望千裏湖周圍已是人山人海,湖中央的畫舫上隐隐約約可以捕捉到他的白色身影,有鼓樂聲袅袅響起,他水袖猛然揮出,仿佛一道電光直沖雲霄,天幕如同挂下一道雲母屏,輕紗似雪、似白煙彌漫于江上。

人群中混雜着男女老少均發出驚嘆贊美的聲音,幾乎接近瘋狂。

我含笑望向窗外江子楚的身影,說:“在哪裏看都是一樣的。”

李蕭玄微微動了動嘴角,沒有再說話。

我起身想将這舞蹈看得清楚一些,邁了幾步走向另一邊的窗戶,恰巧身旁是一個包廂,只用屏風隔開。我伸手扶住屏風,探頭向外望去,卻忽然聽到包廂裏傳來細微而低沉的交談聲。

“皇太女确實不在京城,這是柳丞相派人傳來的消息。”

“阿姐,你還想瞞我,昨天你和父王的話我都聽到了,皇太女就在廬陵。”

“噓——不得胡說……”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哼,既然在廬陵,她就別想活着回去!”

我心中霍然一驚,慌忙起身,正欲離去時,卻恰好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發出一聲輕響。

“誰?”屋內傳出一聲冷喝。

李蕭玄正巧向我走來,似是等的不耐:“姑娘……”

我迅速向他打個噤聲的手勢,他皺眉不解,眼裏全是詢問,我來不及解釋耳邊已經傳來包廂中人的腳步聲。

我心中一慌,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絕對不能被發現,雙手微微緊握成拳狀,情急之下,一把将李蕭玄拉近身前擋住我,繼而靠在他懷裏。他微微一愣,臉頰泛紅,下意識地便要推開我,我拉住他胸前的衣襟,用微弱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別動。”

他氣息散落在我臉龐,含笑道:“好。”

窗外的劍舞似是已經到了最精彩的部分,水袖仿佛流雲在天際穿梭,最終如流星一閃而逝,又恍若江海凝聚的清光,被江子楚平靜而幹淨利落地收回手中。他淡淡地向我這個方向瞥了一眼,我們之間相隔極遠,他那一眼卻越過茫茫衆人直直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

我心中複雜難辨,一時之間無法解釋,然而為了增加可信度,不讓廬陵王那一雙兒女懷疑我,只得忽視他的目光,用哀怨的聲音對李蕭玄道:“這一輩子,我都不要你離開我,你死我也死。”說完我自己先打了個寒顫。

李蕭玄也抖了一抖,緊緊抱住我,深情地說:“好,我們生死相依,永不分離。”

我聽到他的話又顫了一顫。

身後傳來一個不屑的男子聲音:“沒什麽事,不過是一對偷情的男女罷了。”

又一女子冷聲道:“我們還是走罷,這裏人多嘴雜。”

我靠在李蕭玄懷中片刻,确定他們二人離去才敢将腦袋探出來,不覺松了口氣,擡頭時卻發現李蕭玄似笑非笑的望着前方,我順着他的目光探尋而去,看到江子楚冷淡的向我望了一眼,漠然轉過頭去,回到了那黃小姐身旁。

我自嘆命苦,李蕭玄卻越發興奮,忍不住掩口而笑,連飯也不肯再吃:“姑娘,我們不如出去熱鬧一番吧。”

我驚覺他不懷好意,遂問道:“你想去哪兒?”

他笑:“今日可是七巧節,當然要去游湖放河燈了。”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這河燈要等到晚上才能放。”

原來這裏七巧節的習俗是游湖放河燈,我在心中掂量一番,正思量遇到江子楚的幾率有多高,他已然拉住我的衣袖,将我向外拖去:“快些走吧,晚了就租不到船游湖了。”

結果證明我們不止是晚了,而且是很晚。不止租不到船,連船夫的影子都看不到。湖中大大小小的畫舫船只漂浮着,我們二人只能幹巴巴地在湖岸被太陽曬。

我舉起一只手擋住刺眼的陽光,想了一想,對李蕭玄道:“李少爺,我們現在有兩個選擇。”

“嗯?”他輕聲詢問。

“一個是我們走,去別的地方玩。”

他轉頭問我:“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去別的地方玩,我們走。”

他沉默了。

我覺得秋日陽光實在刺眼,不覺将兩只手都擋在額頭前,許久不見他回答,不禁向他望去。

李蕭玄嘴角浮起一絲笑容,指向前方:“或許還有第三個選擇。”

我“啊”一聲,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嘆息一聲:天亡我也。

墨菲定律教導我們:如果你擔心某件事情發生,那麽它就一定會發生。

此時此刻我覺得這個定律十分非常地偉大,因為我看到那黃小姐和江子楚在畫舫前相依而立,江子楚望向我神色淡淡,倒是黃小姐頗有興致:“東方姑娘,一時半刻你是等不來船的,不如上我這畫舫玩樂一下,可好?”

我迅速地瞥了江子楚一眼,覺得此刻不是一個解釋的好時機,正想推辭,李蕭玄已然道:“只是怕掃了二位雅興。”

江子楚微笑道:“我們還怕打擾了二位獨處的時間。”

李蕭玄笑得粲然:“哪裏哪裏。”

黃小姐道:“既然如此,那就上來吧,多個人多幾分熱鬧。”

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絲毫沒有給我反抗的機會,于是就這樣,我極為不願地踏上了畫舫,勉強裝出十分歡喜的樣子:“多謝黃小姐。”

黃小姐只笑着沖我一點頭,并不多言。

江子楚掃了我二人一眼,走到我們身邊,對李蕭玄善意地笑道:“李少爺,久仰大名。”

李蕭玄十分有禮貌的回答:“江公子,一舞驚人啊,在下實在佩服。”

他們二人如此友好的問話總讓我覺得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果然,江子楚轉頭望向我道:“仙姑,好啊?”

我心中一跳,讪讪笑道:“好、好……”

下一個字再也說不出來,腳上忽然一陣刺骨的疼痛,江子楚沉痛地踩我一腳,揚長而去。

他仍舊穿着剛才舞蹈的舞衣,寬大的衣襟袖袍擋在我身前,恰好能夠遮擋衆人視線,是以衆人都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李蕭玄看我忽然間彎腰捂肚,不由上前一步扶住我,略顯緊張地問:“你怎麽了?”

江子楚也回過頭來,走到我身邊,關切地問:“是啊東方姑娘,你沒事吧?”

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我只能無所謂地笑了一笑,對江子楚恨恨道:“沒——事。”頓了一頓,又對李蕭玄笑道,“就是肚子忽然有些疼。”

李蕭玄“哦”了一聲,聲音奇怪。

黃小姐道:“要不要找大夫來看一看?”

我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不要因為我壞了大家游湖的興致,我去那邊坐一下就好。”

“我扶你。”李蕭玄十分積極。

“不……”用字還沒說出口,李蕭玄十分用力地捏上我臂膀,生生将我接下來想要說的話扼殺在搖籃中,我倒吸一口冷氣,聽他用十分溫潤的聲音說道:“我扶你去那邊坐,好不好?”說話時又暗暗捏了捏我的臂膀,我叫苦不疊,連連點頭:“好好。”卻不敢去看江子楚的眼眸。

剛一邁入畫舫,李蕭玄便放開了扶住我的手,捂嘴哈哈大笑起來,我瞟他一眼:“那麽好笑?”

他笑得喘不過氣,一邊笑一邊說:“我還從沒跟別人如此争風吃醋過,實在有趣的很。”

我無奈地搖頭:“你是有趣,我可慘了。”

他笑道:“想不到這江公子吃起醋來一點兒都不輸常人啊。”

我長嘆一口氣:“你別再跟他鬧了,我可受不起。”

他眉頭一揚:“我偏不。”那模樣活脫脫像個十七歲的倔強少女,我想了許久,覺得實在沒有詞能跟這三個字相媲美,終于說不出話來,幹脆跟他幹坐在這裏大眼瞪小眼。

他望着我郁悶的樣子卻笑得越發厲害。

沒過多久,就有個小厮過來喊我們吃飯,黃小姐十分富庶且好客,食物非常豐盛,于是我們四個圍成一桌開始吃飯。

我偷偷望了江子楚一眼,他已然換上了平時的那件絹紗白衣。

由于剛才并沒有吃什麽東西,我确實饑腸辘辘,望着豐盛的食物差點流出口水,怎料剛夾起一塊菠蘿,江子楚便用筷子按住了我的筷子,關心地說道:“姑娘不是肚子痛麽?不适合吃冷食。”

我望着他許久,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也是。”

又夾起一筷子雞腿,李蕭玄道:“你肚子不舒服,不适合吃油膩的東西。”

我恨恨望了他一眼,無奈道:“是麽?”

他非常肯定地點頭。

我放眼望去,終于夾起一筷子菠菜,興奮道:“那我吃菠菜可以了吧?”

還未入口,便聽那黃小姐高聲叫道:“不行!這菠菜裏放了辣椒,不适合你吃。”

李蕭玄終于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一雙眼憐憫地望着我。

我惆悵地放下筷子,望着那黃小姐——你湊什麽熱鬧?!卻終于說不出話來,無力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幹巴巴望着一桌豐盛的食物。

江子楚拿起湯勺盛了一碗湯遞給我:“喝些滋補的湯吧,這個适合你。”

“多謝江公子。”我道謝,同時松了口氣——他終于整我整夠了,我也就不必太過擔心。拿起湯喝了一口卻忍不住猛地吐出來!

——鹹死我了!

江子楚示威一般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搖着手中的扇子。

究竟是誰說“最毒婦人心”,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見過男人争風吃醋的樣子。

黃小姐十分關心地問道:“你又怎麽了?”

我咳嗽兩聲,斷斷續續道:“太……燙……太燙,我去漱口。”

飛一般離開座位,我走入船艙內拿起一杯茶猛地漱了漱口,方覺得好過些,背後一陣輕風拂過,伴随着江子楚幽幽的聲音:“這湯還好喝麽?”

我轉頭望向他反問道:“這湯是你親自盛給我的,怎麽會不好喝呢?”

他悠然一笑,湊近我幾分:“那一會兒出去不妨多喝一碗吧。”

他身子向前一傾,面龐離我不過一分的距離,眼波如水,扇子剛好落于我衣襟前,輕輕拍打着。我感覺心忽然漏跳半拍,仿佛呼吸可聞,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手裏的扇子,手指不經意間劃過他肌膚,卻是冰涼如水。

“別鬧。”我輕聲。

他呼吸有微微急促,将扇子抽出來,邁開幾步距離,并未說話。

我理了理頭緒,對他道:“有時候眼見也未必是事實,今日之事,實在萬不得已。”

他輕微點了一下頭,方欲離去,我對他道:“等一下。”

我看他疑惑地望着我,湊近他幾分,壓低聲音說道:“一切小心,廬陵王已經知道皇太女就在廬陵,此地不宜久留。”

他怔了一怔:“怎麽會?”

我說:“速速離開此地吧,再留下去,你和她都有危險。”

他蹙眉:“那我去哪裏?”

“帝都。”我道,“山高皇帝遠,若想讓皇太女替你翻案,你們必須立刻回帝都。”

他颔首,走出去幾步,又折回來望着我問道:“那姑娘呢?”

我微怔:“我?”

他似是想了一想,才說道:“我希望姑娘能幫我。”

我微笑:“到了帝都,皇太女自會幫你,我一介草民,又幫得了你幾分?”

他還欲說話,我揮手制止:“出去吧,時間太久會引人懷疑。”

他嘴角微微動了動,終是邁步而出。

我雙手微微握成拳狀——他方才分明是邀我同他一起去帝都,我為什麽不答應?我究竟是在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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