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的惋惜
她的惋惜
袁璎接了陳誠回家之後,一邊換鞋一邊笑着跟他閑聊今天家長會的見聞:“你們班主任對你印象特別好,英語老師後來也進來講了幾句的……”
陳誠的反應一如既往的平淡,即便是對着自己媽媽,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展現。那件事情之後,開朗外向的大男孩最初一段時間是頻繁的做噩夢,整晚整晚的沒法閉眼睛,即便是轉學也無濟于事。
如果只是面對同學的騷擾,他不會被影響至此,但是那具死在眼前尚不瞑目的屍體,對于一個還未成年的年輕男孩來說,沖擊力實在太強,此生難以忘卻。
馮婷婷三番五次地跟他發短信,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痛斥他狠心薄情,後來陳誠換了手機號,放學後父母換着請假去接他,也算是暫時獲得過短暫的安寧,但是請假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很快這種狀态就被父母公事的繁忙打破了。
一家人要吃飯要過生活,父母不能丢了工作。
那段時間,陳誠每天回家都是小心翼翼的,觀察附近的風吹草動,就怕在哪個陰暗的巷子裏忽然看見一雙幽深窺視的眼睛。
他們也報過警,也出面正式和對方家長調停過,希望能給出一個有效的解決方案來,但是馮婷婷的不正常僅僅只表現在對陳誠的追逐上,和其他人交流相處毫無怪異之處。
到後來,他父母甚至開始懷疑究竟誰在說謊,究竟這個男孩到底是不是對他們姑娘造成了傷害,現在還來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後來陳誠就轉學了。
這世上有太多講不清楚道理的人和事,雖然窩火惱怒,但袁璎陳光海夫婦倆不想影響孩子馬上要迎來的中考。
陳誠轉去的學校是個秘密,誰也沒透露,馮婷婷找不到他的人,沒有了他的聯系方式,陳誠住的小區又有四個門,也沒辦法蹲守,而且門口還有保安攔着。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情就能到此結束了。
結果沒過多久,馮婷婷就死了,故意死在了陳誠面前。
這種事情,一般人一輩子也碰不上,但要真倒黴碰上了,往往就是一輩子的陰影。尤其還發生在青春發育最敏感脆弱的年齡段上。
袁璎絲毫沒有因為兒子的冷淡而感到受挫,陳誠接連驚悸噩夢的那段時間終于過去之後,他們夫妻倆就發現兒子的話一天比一天少,性格也是肉眼可見的消沉下去了。
她仍然保持着溫和笑意找着話題跟他搭話:“你們班上的同學看起來都很可愛讨喜呢,我下午看了一眼,大家都長得一副機靈樣,哎,失策了,下午應該讓你給我介紹認識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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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搖頭,嗓音平和道:“其實我也沒認識幾個人。”
袁璎的笑稍稍有些阻塞,心口開始發酸。
自己的孩子原先是個怎麽樣活潑好動的性格,再沒有人比她這個當媽的更清楚了。
她夜裏偷偷跟老公陳光海哭過好多次,她現在根本不在乎什麽成績一落千丈什麽好高中什麽好大學,那些都比不上孩子的身心健康重要。
她只想他能夠早些從陰郁裏走出來,不要一個人封閉在僻靜的黑屋子裏,無門無窗,暗無天日。
林時鹿被這個消息震得久久不能回神,後面再在學校裏看見獨來獨往的陳誠,都能再重新回憶起鄧雪說的那些話,心裏五味雜陳。
周天中午,她照例将收齊的美術課作業往畫室搬。
林時鹿最讨厭的就是收素描本了,又大又重,三十來本疊着一大摞,抱起來比她臉還高,每回羅昊布置素描本的作業,她都得早上一趟中午一趟分開送,不然根本就搬不動。
她抱着十六個素描本,三層樓也爬得氣喘籲籲,正用大腿将本子頂住去摸壓在花盆下面的開門鑰匙,恍然一眼瞧見門縫居然是虛掩着的,露着一條雪花石板地面的縫隙,是前天最後走的人沒鎖門還是已經有人提前開門進去了?
兩點上課,現在才一點四十,林時鹿揣着疑問一腳把門頂開,看見裏頭熟悉的角落中,是陳誠一個人坐在那,戴着耳機正在面無表情地削鉛筆。
他似乎是已經畫很久了,面前的畫板上粘着一張打好形的水果襯布組合,還沒開始鋪調子。
陳誠弓着腰,清瘦的手背能看清楚血管的脈絡顏色,他不說話的時候嘴角緊抿着,沒有一點弧度,空蕩蕩的畫室,原本就很輕易地給他營造出了一股沉重的落寞感來,尤其是在林時鹿剛剛聽到了關于他的那些事情之後。
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透過眼前這一幕湧上心頭,什麽成分都有,難以分辨,但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點,還是惋惜。
此前不是沒有聽過其他人口中對陳誠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嘆息,但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一般感同身受。
什麽叫做無妄之災。
即便知道那個學姐是精神不正常,但是那終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自己送了命,而且還是在對方對自己有着熱烈渴求與執念的情況下,光是想想都叫人覺得毛骨悚然。
林時鹿自認心大,但若是易地而處……她甚至不敢去細想帶入這種易地而處。
感觸并沒能持續太長的時間,因為她手裏的素描本沒端穩滑了幾本下去,紙板摩擦的聲音不小,林時鹿一個激靈回神想去補救,結果就是理所當然地颠了好幾步沒救回來,還把手裏剩下的一起給掉了一地。
她動靜大,那邊的陳誠即便戴着耳機也注意到了,一言不發起身過來幫她一起撿本子,疊成了一堆後直接搬到了講臺上和早上的摞在了一起。
“謝謝啊。”林時鹿跟在他後面,見大男孩輕微搖了下頭後就又沉默地坐回去接着畫畫了。
漢水市的秋老虎時不時的就要熱一下,今天又沖上了三十五,畫室裏有些悶熱,林時鹿掏出遙控器開空調,一邊随意跟陳誠搭話道:“你不熱啊,怎麽沒開空調,這空調老了,降溫要好一會才能起效果呢,不知道等會上課能不能涼快下來。”
陳誠露在外面的後脖子算不得十分幹爽,光看都知道有一層粘膩的薄汗,只是還沒彙聚成汗珠罷了。
“你提前來多久了啊?下次可以直接開空調的,遙控就在綠蘿盆子旁邊。”林時鹿将遙控器放回盆栽旁邊,對着陳誠示意了一下位置。
陳誠搖頭道:“謝謝,沒事,我坐靜了也還好,沒覺得特別熱。”
林時鹿剛才爬樓的時候出了力氣,現在一頭的汗看起來比陳誠熱得多,她站在空調前面,将後背怼着扇葉吹風,一邊叉着腰對他道:“熱死了這鬼天氣,再靜都不頂事,你怕有人說你浪費公共資源啊?不會的,每回他們都嫌我空調開晚了,說什麽剛進畫室的半個小時熱得汗直流,但是我又不能提前半小時就跑來傻坐着對不對,只當是你幫我開的。”
陳誠并未再繼續開空調的話題,看她一直在站冷風扇葉前面,好心提醒了一句:“同學,你這樣吹很容易感冒的。”
林時鹿的熱氣已經降下去了,便依言從他左後方換到了右後方去,離櫃機空調遠了一些。
她的視線越過男孩的肩膀看着他板子上的那張素描,陳誠卻遲遲沒再接着動手,林時鹿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想起來了些什麽,擺手道:“我不是特意來跟你交朋友啊,我就是想提醒你透視錯了,那個石膏三角座左邊應該再偏進去一點,它按照現在這樣延伸過去就成個梯形座子了。”
林時鹿的手指像模像樣地在他地素描紙上比劃了一下正确方向,她笑呵呵道:“雖然我調子上不好素描分不算高,但是老羅說我形抓得挺好的,嘿嘿。”
陳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畫紙,顯然好像并沒太能共感到林時鹿說的正确的透視感,他之所以畫成這樣,就是因為自己看不出有毛病來。
女孩一眼看出來他的茫然,直接上手把他的畫板從架子上摘了下來,熱心快腸道:“來來我教你個辦法,正面看不出來你就像這樣轉板子,側着看反着看都試試,是不是立馬就不一樣了。”
陳誠沒有林時鹿那種天生優秀的透視感,但雖然轉過來之後也并未能像她說的那般一目了然,總歸還是看出了些之前并沒能看出的別扭來。
“謝謝。”他将畫板接回來,拿了橡皮将石膏線擦了重畫。
一點五十九的時候,最後一個學生踩着點進了畫室,随着上課鈴響,羅昊手裏端着水杯進了門。
男人順手将水放在講臺上,然後轉身直接去了後門角落的靜物堆裏扒拉,一邊說道:“來,班委幫忙把那三個大椅子拖到中間去,今天讓你們試試寫生了。”
畫室角落裏有個專門放置靜物的架子,刨去各種石膏體,上面還有一些石膏的人頭雕塑和不鏽鋼水壺等玩意,五花八門的襯布塞在一起,這些都是一代代美術生們的班費攢下來的物料,有的年代十分久遠,已經看起來灰頭土臉的了。
羅昊讓他們将三個椅子拉開分成了三組,然後親自在每一組上面搭靜物組合,基本是一塊深色襯布加兩個組合石膏體,他一邊擺弄一邊道:“自由選組找地方坐,今天下午就畫這個寫生,下課前交。”
一說自由選組,班裏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學生們推推搡搡地往造型簡單的那兩組跑,等羅昊終于把最後一組的襯布拉扯擺弄出了想要的感覺之後,起身一回頭,發現周圍就只剩下五六個人還願意留在這一組了。
“幹什麽幹什麽,一點挑戰精神都沒有,學學這幾位同學,要知難而上。”男人失笑拿指節敲着桌面,随便點了幾個印象中水平還不錯的學生提溜出來:“躲什麽躲,徐蓓蓓、童凱、宋兆強,出來換組。”
剩下沒被點到名的學生們一邊偷笑一邊對那三個被迫換組的人投去幸災樂禍的目光。
即便是加上了這三個人,這一組靜物前面也就只有八個,兩排錯落坐得稀稀拉拉,和另外兩組動辄十四五個擠在一起形成了鮮明對比。
林時鹿也在主動留下的幾個人裏,倒不是她多有上進心,主要她跟姚雨希駱小則的關系比較好,那兩個人都沒走,帶着她就一屁股坐下來了。
她選了個相對好畫點的角度,四分之三側面,取巧把襯布上最難處理的一處三疊位置給擋住了,然後美滋滋地撕膠貼紙。
大半節課過去,學生們的起形基本結束了,羅昊算着時間起來巡視指點。男人手臂背在身後挨個地路過,在林時鹿身後站了一會,點頭誇獎道:“形準不錯,這個時候可以慢慢開始帶一點調子了,從顏色最重的地方開始,一層一層加,給自己起個提示的作用。”
林時鹿頻頻點頭,但就是不敢下手。她也就打形水平好點,一開始鋪調子就找不着北,只期望老師快點從自己這過去,免得暴露缺點。
羅昊帶過多少學生了,一眼就能看出來林時鹿的小九九和她的躊躇,輕笑一聲道:“來,課代表起來,看我給你演示一下。”
羅昊帶高一的時候一般很少給人改畫,主要還是因為剛剛上路的新手那幾筆實在沒什麽好改的,但看在課代表為班級出力做事的份上還是要給些優待。
林時鹿起身讓位之後,羅昊接過她的畫板坐了她位置,後面須臾幾十秒就圍過來了一大圈觀摩的學生。
“看着啊,老師之前怎麽教的,從最重的地方開始下手,這組靜物是藍色襯布最重,那襯布上又是哪裏最重呢?”
羅昊一邊拿她的鉛筆唰唰幾下在明暗交界線上打出形狀來一邊道:“這裏,看見沒,順着襯布的走勢來,明暗交界線最黑,往後暈開。”
一個個學生湊着頭往裏夠,陳誠坐在高腳凳上視野很好,他偏着身子仔細看着羅昊筆尖每一個所過之處。
羅昊:“我給你們打的聚光燈,光源很好找的,迎光的方向就是這一片,雖然褶皺裏面也有影子,但是整體要亮于背光的這一片,看見沒,這樣先大面積的給它拉開色差,再去慢慢刻畫細節。”
教室裏安靜地只有老師講話和他鉛筆在紙上摩擦的聲音,就在這時,後面不知是誰的臨摹書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悶響,聽起來像是平躺着着地的。
冷不防不少學生被吓了一跳,但至多也就是一個哆嗦便回神了,誰都不如陳誠的反應大。
那一瞬間,男孩不受控制地整個人一彈,一腳蹬翻了自己的畫架,連帶着上面的畫板一起朝靜物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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