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宴會

宴會

韓羽就是是嘉州的大公子。他的父親，自然就是嘉州的州牧。

盡管嘉州并非原九州之一，其下轄也不過區區五個縣城而已，一應事物不過與一郡之地相匹配，但在這亂世之中，已稱得上是一方豪強。任誰來了，都得賣給他們韓家一個面子。事實上，他家老爺子的書房裏，便擺着四個野心勃勃，自行登基稱帝之人送來的冊封文書與信物。

他們韓家，就是嘉州的主人。

在自家地盤上，值得讓他這位大公子派遣心腹手下恭敬呈上請柬相邀的，天底下又有幾個？然而，現實卻是他不得不做足禮數，只求對方能夠賞臉一敘，只因對方的來頭比他還大！如果說他們韓家是地上的一條盤山蛇，那麽對方就是九天之上行雲布雨的真龍！

白玉京。

光是想到這三個字，韓羽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每個人在特別緊張的時候都會如此，這本就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并不想直接接觸他們。螞蟻看到大鵬鳥的第一反應應該是逃走，或者趴下身子捂住腦袋，而不是主動湊上去打招呼，因為對方哪怕只是無意間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也足夠螞蟻死上八百次。

當雙方地位太過懸殊的時候，敬而遠之才是上策。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韓羽本不該如此冒險，可這一次他卻不得不主動接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鵬鳥。因為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自打走了狗屎運，找了門好親事後，已嚣張跋扈到親手打殺了他三個手下。其中一個更曾是他最寵愛的伶人。

這是很危險的信號。今天他敢打殺自己最寵愛的伶人，明天呢？所以韓羽等不了了，他必須要采取行動！

韓羽張開雙臂，在三名貼身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華美的禮服。這是他母親特意為他請人定制的衣裳，是他收到的成年禮中最貴重的一份禮物。八位江南繡娘，用了足足半年的時間才做好它，不管是材質還是設計，都絕對稱得上是珍品，就連上面用作裝飾的羽毛和玉石，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寶。

這件衣裳在以前本被他當做珍藏的寶物展示，就算是穿着見客，也不過是短暫亮相便要趕緊去裏屋換掉再挂好。可是，一想到今日要宴請的客人，他卻怎麽看那些玉石和羽毛怎麽不順眼。

他在自卑，乃至于自慚形穢到自己挑自己的毛病。

這種卑微的心情本不該出現在他的心中，因為他是韓大公子，是嘉州未來的主人，可他現在就像在石崇家看到了一大堆珊瑚樹的王恺，不敢再争，只想掩面逃走。

“她們來了嗎？”韓羽偏頭問了一聲，旋即又苦笑道，“我倒忘了，這次該是我等客人了。”

“公子如果能把握住這次的機會，将來莫說是一個嘉州，就算是奪取整個天下也非難事。”

房間裏突然響起了這麽一個沉甸甸的聲音。聲音的主人就站在房間的角落，整個人藏在黑暗裏，好似見不得光，可他說的話，卻是那麽的讓人熱血沸騰，已禁不住讓聽者想象那光明的前路。

韓羽揮揮手，讓侍女們先退下了，然後才幽幽地道：“可這風險畢竟很大，大得跟造反沒差別。”

“最後得天下的，哪個不是膽大的人？”

韓羽默然。他顯然無法反駁這句話。更讓他無法反駁的，是對方的第二句。

“況且，公子已經沒有退路了。”

争奪權力的道路上，要麽贏，要麽死，絕不會有第三個可能，這是出生于這種家庭的人所必須接受的宿命。

眼看韓羽的面色陰晴不定，神秘人語氣一松，竟轉而寬慰道：“放心，逍遙侯秘制的玉液合歡散，無色無味，事後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屆時外人只道是白玉京的仙子動了凡心，絕不會作他想。天上的仙子耐不住寂寞與凡人私奔，這種故事過去并不少，未來也不會少。‘情’這種事，本就是神仙也控制不了的。”

“可如果她們事後......”

“她們畢竟還是人，是女人，她們是絕不會自揭短處的。”

說到“女人”，韓大公子終于有了膽氣。他自認對付女人，還是很有一套的。

也許這不是一場豪賭，而是一段傳奇無人知曉的開頭呢？

韓羽如此想。

韓大公子府的主殿，今夜大排筵宴，來往賓客，無一不是嘉州有名有姓的人物。光有錢可遠遠不夠，還必須得有身份。不止是現在的身份，還要考察他們祖上的身份，非士族後代，進不來。不過，這些人也不過是陪襯而已，今晚真正的客人，只有三位。

一位白裙勝雪，一位粉裙如花，一位藍衣高冠，兩女一男。他們一進來，屋裏的人便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把目光全落在了他們身上，仿佛多看一眼別處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

這些人裏也不是沒有和修士打過交道的，可今晚的這三位來客卻完全不一樣，因為他們來自白玉京。

詩裏的那個“白玉京”。

“三位仙師屈尊駕到，實令小舍蓬荜生輝，招待不周之處，還望三位多多海涵。來，請快快上座！”韓羽換了身尋常的紅衣大衫，看起來就像個來接親的新郎官。

“大公子言重了，是我們叨擾了才對。”宋棠晚拱了拱手，禮數上絕挑不出半分毛病，甚至就連她的表情和語氣也讓人感覺如沐春風，讓人幾乎要忘了她來自白玉京。

其實對下位者而言，上位者只需對他們偶爾笑一笑，他們便會感覺受到重視，就會足夠開心了。

宋棠晚身後的粉裙小姑娘姓姜名骊，藍衣少年姓沈名傲，雖非同脈，卻是同門。

小姑娘兩顆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對周遭的一切人與事都感覺很新奇。她是在白玉京長大的，在她此前的人生裏，從未見過，更沒到過如此真實的凡間。她甚至不知道雞蛋是從哪兒來的，不知道稻谷是要農民們辛苦呵護才能順利長大，所以，哪怕只是一串普通的糖葫蘆，也足以勾起她的興致。

與之相比，藍衣少年卻是神色倨傲，看待場中諸人如審視家畜。他周身上下，都有着一股自然流露出的優越感。

他當然可以優越，因為他是白玉京的弟子，千萬人裏也只會出這麽一個，小小嘉州，猶如村口泥塘，怎配得上他這條九天神龍？

不過是賣師姐師妹們個面子罷了。

待三人落座之後，韓羽又殷切地道：“小可幼時曾從書中讀到仙人事跡，心中仰慕已久。今日一見三位，更感小說家筆法之精妙奇絕亦難描繪三位風采之萬一。今日之宴若為史官所記，我等也算沾三位的光，可于青史中留名了。在下心知三位仙師日常所用，必是我等凡夫俗子無法想象之極品珍馐，可三位既然遠道而來救我嘉州于水火，于情于理，小可都當盡地主之誼，故而厚顏邀請。怠慢之處，萬望三位海涵。”

一番恭維的話說罷，韓羽輕拍了拍手，一旁的下人會意，立即扯着嗓子喊了聲：“上菜！”

第一道菜很快便呈了上來。

一個巴掌大的青瓷小碗，碗裏有一塊泡在清湯裏的白肉。湯清是因為用雞膩子吸去了雜質，其實鮮味濃郁，至于這肉......

“這是江豚的肉，口感豐潤卻不膩口，三位仙師請慢用。”韓羽面帶微笑地介紹着，眉眼中甚至有些小得意。

這東西可不是凡品，他也是花了大價錢才弄到手一條而已。

“凡間的東西吃多了，一身俗氣，耽誤修行。”沒曾想，沈傲只是瞥了那碗一眼，甚至連手都沒從袖子裏抽出來，顯然是根本看不上這等俗物。

韓羽臉一僵，險些失态。不過，一想到那個來勢洶洶的弟弟，他卻又露出更和善更親熱的笑容來。他知道，如果他沒有忍住這次的氣，那麽将來他一定會從別人那受更多的氣。

還好，宋棠晚替他解了圍：“江豚在本門的《風物志》中屬靈獸一階，乃水月精華相觸所生。這是七師伯的課。”

沈傲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卻不敢反駁，而是趕忙低下了頭。

“好吃，比膳房做的東西可要好吃多了！”粉裙少女姜骊倒是運筷如飛，連連稱贊。山上修道，最先要克制的，就是口腹之欲，平日裏他們吃的東西，自然談不上美味。

沈傲忍不住低下頭淺嘗了一口，也勉為其難地輕哼道：“俗事當然得是俗人才做的好。”

宋棠晚扭頭朝韓羽淺淺一笑，算是為兩位師弟師妹的言行舉止向主人家道歉。韓羽心頭一熱，望着那雙清澈透亮如月夜靜湖的眼睛，他突然覺得這個計劃倒也不錯。

一番觥籌交錯，你來我往之後，眼看另外兩人已完全迷失在了場中賓客不停的奉承中，韓羽方才主動向宋棠晚低聲發出了邀請：“宋仙子，請恕小可唐突，若有空的話，可否來後院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