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榴花(一)

石榴花(一)

唐凝坐在梳妝臺前,仔細塗抹脂粉,鏡中的少女依舊是三年前的嬌俏模樣,只是,眼眸中再沒了從前明媚的光。

仲夏時節,屋外豔陽高照,屋子裏卻似蒙了塵,昏暗壓抑。

“唐凝!”

一聲大喊砸碎了屋內的沉寂。

唐凝沒應,又拿起一枚雪白的玉簪戴好,對着鏡子打量片刻,滿意地笑了笑。

“唐凝,你出來!”

一個男人在屋外大喊着扣門,聲音沙啞。

唐凝冷笑一聲,都說狗急了會跳牆,果然,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的柳時玉,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門沒鎖。”唐凝淡淡應了一聲。

她起身整理衣裙,妃紅色的裙擺輕垂在地上,袖口繡着銀絲。

這是她最喜歡的衣裳,是她及笄那年,她的母親親手為她裁制,自三年前母親離世,便再未穿過。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陽光一股腦湧入屋子,唐凝的眼睛有些不适,皺了下眉,轉瞬又恢複淡然。

走進來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白衣書生,眼眶微紅,頭上的發髻散亂,幾縷墨發垂在耳鬓眉間,眼底帶着憤恨和絕望。

唐凝看着失神落魄的柳時玉,粲然笑道:“夫君這是怎麽了?”

她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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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凝比任何人都清楚,柳時玉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今日天色微亮,隔壁院子裏就傳來柳時玉的哀嚎,哭喊了半個時辰,接着,就鬧到了她這。

因為,卧病在床半年之久的柳夫人終于死了,卻是中毒身亡。

“唐凝,昨天晚上,你究竟給我母親吃了什麽?”柳時玉站在門口顫顫巍巍地問道,哭啞的嗓子讓原本溫潤的聲音顯得有些猙獰。

唐凝神色淡然,小酌一口已經冰冷的茶,有些苦,她從前最讨厭苦的。

她放下茶杯,微一偏頭,纖細的玉指拂過鬓角發梢,笑道:“自然是婆母最喜歡的蓮子羹啊!”

柳時玉渾身顫抖,緊緊攥着拳頭,“蓮子羹?一碗蓮子羹,怎麽可能會要了母親的命?”

“蓮子羹自然不會。”

唐凝忽然收起笑容,目光森涼,冷聲質問:“可當年你的母親,不也是用一碗又一碗的蓮子羹,害得我的母親神志不清,最後慘死街頭嗎?”

柳時玉怔住,“你,你怎麽會知道?”

唐凝母親為何發瘋,最後慘死,柳時玉心知肚明。

柳家原是士族,世代英才輩出,在瓊州當地也算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但直到柳時玉的父親柳寧康這一輩,柳家忽然家道中落,官勢財運一落千丈,再不複從前光彩。

于是,諱疾忌醫的柳家人,暗自打起了唐家的主意。

唐家世代經商,富甲一方,唐柳兩家本就是幾世之交,唐老爺又對溫潤儒雅的柳時玉欣賞有加。柳家來提親,唐凝沒反對,這門親事便定了下來。于是柳家娶妻分文未出,還拿着唐凝的嫁妝填補了柳家經年累月的銀錢空虛。

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餓鬼見了油水,便會變成瘋子。

柳老爺和柳夫人為占唐家家産,先害死唐老爺,又逼瘋唐夫人,只留下一個孤立無助的唐凝,做掌控唐家的傀儡。

但素來随性張揚的唐凝,怎會受他人驅使?

“我的母親因何而瘋,我的父親又為何病重,你當真以為我不知?”

唐凝放下茶盞,哐一聲,仿佛砸到柳時玉的心底,柳時玉随之抖了一下,目光閃躲,低頭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從唐凝提到蓮子羹時,柳時玉就已經沒了之前門外叫喊的底氣。

當年柳家坑害唐家時,柳時玉一直被蒙在鼓裏,并不知情,而後來意外得知真相,柳時玉又覺得揭開真相也于事無補,便幫着父母一同欺瞞唐凝。

柳時玉心中有愧,這三年,唐凝不願與他同房,他便日日睡在書房,唐凝不願見他父母,他便幫着周旋。

他想把欠唐凝的都補上,可他不知道,唐凝要的,是殺人償命。

柳時玉怔怔地望着唐凝,他不願相信,從前那個總是嬌聲喚他“時玉哥哥”的少女,竟能為了報仇,暗藏殺機,隐忍三年。

“所以,一年前,我父親的死,也是你一手促成的?”柳時玉聲音顫抖,終于問出他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

“自然,”唐凝微微一笑,眼底露出鄙夷,“你就沒發現,你我父親的忌日,是同一天嗎?”

唐凝的話像一把刀子,直刺柳時玉心底,柳時玉再站不住腳,跌坐在地上,一時間有些恍惚。

昨夜,唐凝淺笑着為卧病在床的柳夫人送湯羹,他還以自己苦心經營了三年的夫妻情誼,終于結了果,卻沒料想,這果子竟是帶毒的。

“柳時玉,我唐凝是刁蠻任性,但我不是傻子。”唐凝睥睨着跌坐在地上的柳時玉,語氣冰冷,“我嫁你不足半年,我的父親就病重離世。我的母親憂思成疾,我回去照料,你那素來嬌貴的母親,每日都親手熬好蓮子羹給我的母親送去,難道你要告訴我,那是姐妹情深嗎?”

柳時玉爬到唐凝腳邊,扒着唐凝的裙角,哽咽着:“小凝,我,我們柳家的确對不起你,可是,可你也不該……”

唐凝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将裙角向後拽了拽,打斷了柳時玉的話,她收斂神色,嬌俏的眉眼再度染上笑意,道:“時玉哥哥,莫弄髒了小凝的裙子。”

唐凝話音剛落,院子裏忽然傳來吵鬧聲,一群衙役沖了進來,将唐凝的屋子圍起。

一個衣着豔麗的老婦人從衙役中間鑽出來,不停哭訴着:“大人啊,我家夫人死得慘啊!大人可得為我家夫人做主,絕不能輕饒了那個小賤人啊!”

那是柳夫人的陪嫁丫鬟,唐凝初嫁入柳府時,沒少遇她刁難。只是以唐凝的脾氣秉性,哪裏是一個使役婆子能随意欺辱的,最後,都成了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老婦人心胸窄,一直記恨着唐凝,今日柳夫人一出事,她便立刻跑到衙門報案,生怕自家少爺色迷心竅,再一時心軟幫唐凝脫罪。

柳時玉見狀瞪大了眼睛,忙沖到院子裏,腳步踉跄。

“誰讓你報官的?”

一向溫和的少爺忽然震怒,老婦人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

唐凝面不改色,起身走出屋子,一席妃紅色長裙在夏日的微風中招搖,她淡然道:“殺人償命,我唐凝認罪,就算你們不報官,我也是要去衙門自首的。”

她擡步走到衙役身邊,挺直腰板,眼底波瀾不驚,沒去看一旁手足無措的柳時玉。

“帶走!”

領頭的衙役擡手一揮,命人押住唐凝,唐凝微一擡手,揚聲道:“我自己走。”

沉重的鐐铐鎖在唐凝白皙纖細的手腕上,墜得唐凝手腕發酸,她卻始終沒有低頭。

柳時玉看着前方娉婷袅娜的黃裙少女,脊背亦如初嫁時綽約挺拔,這三年隐忍可以磨去她的稚氣,卻磨不去她的傲骨。

他想追上去再同她說上一句,卻不知說些什麽,也終究沒有挪動腳步。

柳時玉與唐凝相識于少時。

他初見她,便喜歡上了這個随性驕縱,明媚如朝陽般的姑娘,可這個姑娘的眼裏卻從來沒有過他。

他一直盼着有一天能追上她,能堂堂正正地走在她身邊,可如今才發現,這一生,他們注定是愈行愈遠的。

唐凝嫁入柳家那年,柳家門前忽然生出一棵嬌小的石榴樹,柳時玉曾想命人挖去,卻被唐凝攔了下來。如今三年過去了,單薄的幼苗早已長至院牆高,卻未曾開過花。

甫一踏出院門,唐凝便覺得有什麽紅得耀眼,側目瞧去,竟是那棵石榴樹,悄然開了花。

鮮紅的石榴花在夏日的微風中招搖,絢爛奪目,就像十幾歲時,驕矜傲慢,不谙世事的唐凝。

唐凝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從前,她最喜歡吃石榴,如今竟也快忘了,什麽是甜。

柳宅出事的消息早已傳遍大街小巷,門外擠滿了前來圍觀的人。唐凝從他們中間走過,他們便又跟在唐凝身後張望,三五成群地念叨着。

“還以為這唐大小姐嫁了人會收收性子,沒想到竟然做出毒殺婆母的事。”

“唐老爺為人忠厚,唐夫人也随和,怎麽生出這麽惡毒的女兒?”

“哎,你們也不能因為唐大小姐平日裏張揚,就給人一棒子打死,唐小姐就是任性了點,也沒真的害過誰。”

“何況唐老爺唐夫人死得蹊跷,這裏面,說不定藏了多少污糟事,這唐大小姐啊,沒準是……”

“噓,慎言!”

人們議論紛紛,唐凝充耳不聞,笑她或是憐她,都與她無關。

她走在瓊州城的大街上,鮮亮的紅裙在明媚的陽光下更加耀眼,恍惚間,她瞧見路邊人群中,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材高大,脊背挺拔,如立于山巅的勁松,經風霜而不減風骨,一身粗布麻衣也沒能遮住他與衆不同的氣度。

唐凝忍不住多瞧了一眼,這才想起,她确實是認識這個人的,只是從前從未覺得他如此特別罷了。

他是瓊州城郊桐廬山上的獵戶,名叫段煉。唐凝出嫁前的那年,總去桐廬山上摘石榴,每次段煉都會幫她摘最高處,最甜的那顆。

只是,她嫁到柳家三年,便三年未再去過。

唐凝忽然停下腳步,押送她的衙役愣了愣,催促道:“快點走!”

唐凝擡手取下玉簪遞給衙役,道:“就一會,我說句話。”

衙役猶豫片刻,應允下來。

人群中的段煉見唐凝停下,下意識朝前走了半步,卻沒出聲。

唐凝莞爾一笑,嬌俏的杏眼中難得又亮起光芒,“大叔,今年石榴成熟的時候,可否在我墳前擺上幾顆?”

段煉聞言卻依舊站在原地,遲遲未答。

唐凝只好笑着轉過身去,卻不知為何,忽然有些難過。

也許,他根本不記得她了吧!

想她唐凝張揚一世,到頭來,終究是什麽都沒能得到。她的心口有些憋悶,心跳變得紊亂,一口鮮血從肺腑湧出,染紅她嬌嫩的唇。

唐凝想着,這一生,終于是了結了。

她擡頭望向天空,覺得瓊州的天藍得刺眼,在柳家隐忍三年都未曾落淚,如今卻眼眶發酸

唐凝閉上雙眼,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真想再見一見桐廬山上的石榴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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