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石榴花(二)

石榴花(二)

彼時,仍是仲夏之季。

瓊州城郊的桐廬山上開滿了石榴花,璀璨耀眼的紅漫過山野,如微風中搖曳的烈火。

桐廬山腳下蜿蜒着一條小路,一架馬車正不疾不徐地駛着。

唐凝和丫鬟錦桃坐在馬車裏,漫無目的地朝外張望,唐凝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重生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昨夜,唐凝忽然驚醒,發現自己竟然躺在閨房裏。闊別已久的父母焦急地守在她的床邊,一名大夫正在替她診脈。

唐凝怔住許久才回過神來。

三年前,她生過一場大病,連日高燒不退,可吓壞了唐老爺與唐夫人。好在唐凝從小性子頑劣,不是弱柳扶風的深閨佳人,昏昏沉沉睡了幾日,便康複了。

唐凝用了一整夜的時間收整心緒,終于從前世的陰霾中走了出來。

如今,唐凝尚未與柳時玉定親,還是驕矜傲慢的唐大小姐,一切都還是曾經最好的模樣。

今日天蒙蒙亮時,唐凝便拎着丫鬟錦桃上了馬車,也沒說清緣由便要往桐廬山上跑。

平日裏唐凝也總是胡鬧,錦桃本該見怪不怪,可唐凝大病初愈,忽然跑到桐廬山上吹山風,怕是會傷了身子。

錦桃拗不過唐凝,卻還是放心不下,便問:“小姐,怎麽忽然要去桐廬山了?”

唐凝淺笑着搭了一句:“石榴花開了,想去看看。”

錦桃便會意,沒再多問。她知道桐廬山上的石榴花,于她家小姐而言,有不一樣的意義。

原本,桐廬山上并沒有這漫山遍野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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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桐廬山上鬧土匪,鎮北将軍段烨成奉命來瓊州剿匪。土匪頭子死前放了一把火,将原本林木蔥郁桐廬山燒了個幹淨。

瓊州知府正看着黑漆漆的荒山一籌莫展,便聽鎮北将軍淡淡吩咐:“種些石榴吧,到了秋天,還能結些果子。”

于是,鎮北将軍離開了瓊州,卻留下了漫山的石榴花海。

這位鎮北将軍十五歲領兵,一戰成名,而唐凝,恰在鎮北将軍成名那年出生。

唐凝從蹒跚學步時起,便喜歡聽鎮北将軍的故事。她長成如今娉婷天姿的十五年,正是鎮北将軍收整大梁破碎山河的十五年。

所以,她自小便仰慕鎮北将軍。

“聽說南楚的軍隊已經撤出函谷關,我們大梁的邊關啊,終于要太平了。”錦桃朝唐凝露出一抹壞笑,“小姐,你說鎮北将軍會不會再來瓊州呀?”

唐凝聽得出錦桃的言外之意,她喜歡鎮北将軍的事情也不是什麽秘密。

五年前鎮北将軍來瓊州的時候,她還公然攔過鎮北将軍的馬,大言不慚地說想要嫁給他。

如今想來,倒覺得可笑,功名赫赫的大将軍,怎麽會娶她一個商賈家的女兒?何況,唐凝清楚的很記得,前世就是在這個夏天,鎮北将軍戰死邊疆。

唐凝擡手在錦桃額頭點了一下,嗔怪道:“我小時候不懂事胡鬧,你倒陪着我一起做白日夢。”

錦桃道:“怎麽會是白日夢呢?奴婢是真的覺得小姐應當嫁給大将軍。”

瓊州人都覺得唐凝飛揚跋扈,可錦桃卻不以為然。她覺得唐凝雖驕矜傲慢,卻也愛憎分明,唐凝不是飛揚跋扈,她只是将所求所想放浪形骸之外,活成了世間女子不敢活成的樣子。

“我們家小姐,配得上世間最好的男兒!”錦桃又驕傲地補充一句。

“就你嘴甜。”唐凝笑了笑,“叫馬車再快點,如今天熱,午時再上山,怪曬人的。”

唐凝了岔開話題,她知道,就算不與柳時玉定親,她也沒有機會嫁給鎮北将軍。

那位大将軍屬于大梁的四方山河,而她的天地,只能在那巴掌大的宅院裏。

前世在深淵泥潭中走過一遭,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這一世,她只想守護家人的周全。

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路揚塵。路邊幾朵鮮豔的野花肆意招搖,驕傲地挺直身板,沒被馬車卷起的塵土壓彎了腰。

馬車行至桐廬山腳下,唐凝和錦桃相繼下車。

嫩綠的小草覆滿山坡,一路綿延而上,在棵棵石榴樹下縱橫交錯,不時有幾朵鮮豔的野花從草間探出頭來,在微風中輕輕搖着。

從瓊州城到桐廬山,快馬加鞭也要走上近兩個時辰,所以桐廬山上石榴花雖美,卻鮮少有人來。

唐凝本和錦桃在山間閑逛,卻忽然發現一顆石榴樹最高的那根樹枝上,似乎挂着一個紅彤彤的“小燈籠”。

“錦桃,你看那是不是有一個石榴?”唐凝擡手朝樹梢指去。

錦桃聞言擡頭,仔細打量片刻,道:“還真是石榴,居然這麽早就結了果子。”

錦桃的話音未落,唐凝已經挽起袖子,一只手覆在低處的樹枝上,擡腿便要朝樹上爬。

錦桃見狀吓了一跳,忙扯住唐凝的衣角,道:“小姐,你的病才剛好,不能爬樹。”

唐凝好似沒聽見,一只腳登住樹幹,一使勁,還真爬了上去。

錦桃被迫松手,急得跳腳,“小姐,你快下來,當心摔了。那石榴太小了,還不能吃呢!”

“誰說我要吃了?”唐凝回頭朝錦桃笑了笑,“這石榴差不多是這山上的第一顆,我要給它做個标記,等夏天一過,就來摘它。”

說着,唐凝已經爬到了樹幹上,她從手腕取下一枚紅繩,努力朝那顆小石榴上挂去,卻始終差點距離。

無奈之下,唐凝又朝樹枝前挪了半步,卻把樹下看着的錦桃吓壞了。

“小姐,你當心些!”錦桃在樹下來來回回地踱步,着急卻幫不上忙。

見錦桃急的滿頭大汗,唐凝忍不住發笑:“你怕什麽,我又不是第一次爬樹。”

唐凝自小便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爬樹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唐家生意繁忙,唐老爺與唐夫人常年不在家中,回了家也總是忙着研究生意的事,鮮少有時間照顧唐凝。小孩子總是希望父母能多關注自己一些,所以小時候,唐凝總會靠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來吸引父母的注意。

起初是翻牆頭,掏鳥窩,後來是去請街邊的乞丐喝酒,再後來女扮男裝出青樓入賭場,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一遍。

不過大概是從五年前開始吧,唐凝便沒再做過這些幼稚的事情了。

五年前,唐凝意外被桐廬山上的土匪抓走,險些丢了性命,最後還是被鎮北将軍救回來的。

從那以後,唐凝便穩重了許多,雖還是驕矜傲慢,卻不再肆意胡鬧。錦桃隐隐猜想,唐凝的變化,應是與鎮北将軍有關系的。

思量間,紅繩已經被唐凝挂在了石榴枝上,小小一枚在石榴枝頭随風搖着,倒比石榴更耀眼些。

見唐凝終于挂好紅繩,錦桃如蒙大赦,忙道:“好了好了,小姐你快下來吧,小心些,別傷到手。”

“知道啦,耳朵都要被你念出繭子了。”唐凝站在樹梢打趣起錦桃,“你也快到嫁人的年紀了,再這麽啰嗦,當心嫁不出去。”

唐凝伸手握住樹枝,擡頭小心翼翼地往下探,錦桃已經準備好擡手去扶,卻忽然聽見一聲衣物撕裂的聲音。

“小姐,你的裙子!”錦桃驚得叫了出聲。

唐凝猛得回頭,發現自己的裙子被挂在了一根樹枝上。妃紅色的軟紗裂開一條,若再貿然向下,便能将裙子生生扯開一片豁口。

正愁着,一旁走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席粗布麻衣,手中握着一把木質彎弓。他的面容輪廓棱角分明,估計也就三十歲的樣子,許是過得太操勞,眼睛已經泛起兩抹細紋。

錦桃見有人過來,忙要去叫男人幫忙,唐凝卻愣住,來的人正是前世她最後見到的那名獵戶——段煉。

“錦桃,回來!”唐凝忽然喝住錦桃,“誰要他幫!”

一想到前世段煉居然不記得自己,唐凝便有些生氣,雖說只是幾面的交情,可她始終記得段煉,段煉怎麽可以不記得她呢?

錦桃聞言一頭霧水,剛要詢問因果,便聽段煉開口問道:“你是唐姑娘?”

“是啊!”唐凝沒好氣地答了一句,答完卻忽然發現不對。

唐凝記得前世,第一次與段煉見面應該是在今年的秋天。那時桐廬山上的石榴樹結滿果子,唐凝跑到山上來摘,恰好遇見了來打獵的段煉。

不過,那些事情在這一世尚未發生,段煉如今是如何識得她的?

“大叔,你認識我?”唐凝問道。

唐家是瓊州首富,唐凝又生性張揚,瓊州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她。

段煉雖是近日才從外地來到瓊州,但瓊州坊間巷裏都有關于唐凝的故事,段煉只需稍微留意,便能知曉幾件唐大小姐的趣事。

想到這,唐凝更加生氣了。

段煉可以憑別人三言兩語便認出她,卻在認識她後,三年不見便把她忘了。那她堂堂唐家大小姐,在這位獵戶的心裏,不就跟話本裏的主角差不多?

看時圖一樂呵,也沒放在心上。

唐凝站在樹上,瞪着嬌俏的杏眼,兇巴巴地看着段煉,等着段煉答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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