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癡人(三)

癡人(三)

雍華酒樓的桃花酒很是有名,醇香清甜,酒勁卻不小。唐凝酒量不差,可酒過三巡不免面色微紅,粉嫩的臉頰更稱得她嬌媚可人。

段煉不知因何始終滴酒未進,唐凝幾次想要灌段煉的酒,也都被俞長駱委婉攔下。段煉也勸過唐凝少喝些,畢竟一個姑娘家,同兩個男人喝酒,萬一喝得酩酊大醉,讓人看見難免有損名聲。

只是唐凝喝得盡興,嬌俏的眉眼始終帶着笑意,段煉便也沒再多說什麽,喝就喝吧,她高興就好。

俞長駱喝得不少,他攔着唐凝灌段煉的酒,一滴不差都進了他的肚子,不過俞長駱年紀不大,酒量倒不小,快一壇酒下肚,倒絲毫未露醉意。

他見唐凝似是微醺,果斷乘人之危,問道:“唐姑娘,看你剛剛那麽生氣,應該是挺喜歡鎮北将軍吧?”

唐凝愣了愣,似沒料到俞長駱會問得這麽直白,不過她倒也沒羞怯,她喜歡鎮北将軍的事情,在瓊州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于是理直氣壯道:“鎮北将軍人人敬仰,除了你這種潑皮,誰會不喜歡?”

“那如果大梁的将軍各個人人敬仰,你就都喜歡咯?”俞長駱打趣道。

唐凝嬌嗔地瞪了他一眼,一雙白皙的玉手托住微紅的臉頰,驕傲道:“鎮北将軍他不一樣。”

俞長駱聞言下意識看向段煉,見段煉正埋頭吃着飯,耳畔泛紅。

他嘴角勾起一抹壞笑,又問道:“都是将軍,哪裏不一樣?”

唐凝沉默片刻,眸中泛起微光,桃花酒的餘香還萦繞在唇邊,她抿起嬌唇笑了笑:“鎮北将軍十五歲領兵,一戰成名,他憑一己之力扛起大梁破碎的山河,他不一樣,他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

對于唐凝來說,鎮北将軍不僅只是守護大梁的将軍,更是她的信仰。

一直沉默的段煉卻在此時忽然出聲,道:“護此山河的,是邊關數百萬将士,鎮北将軍他一人,又如何撐得起?”

段煉眼底透着些許悲涼,他的指尖劃過面前一直未動的酒杯,思量片刻,舉杯一飲而盡,緩緩道:“何況,十餘年埋骨邊疆的,又不止他一人。”

那時唐凝醉醺醺的,沒聽出段煉話中深意,只是隐約記得,段煉好像喝完那杯酒,便倒在了桌子上,似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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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後來又同俞長駱談了什麽,總之唐凝被車夫送回家時,天邊已染上沉沉暮色。

方念清見女兒一人染了一身酒氣回來,吓了一跳,忙問車夫:“柳公子呢,怎麽就凝兒一人?”

車夫簡單向方念清交代了事情經過,這才知道同女兒喝得酩酊大醉的不是柳時玉,而是那日那名獵戶。

“那獵戶年紀也不小,看着穩重,竟由着凝兒這般胡鬧。”

方念清心底生出些不快,她攙扶着唐凝,同錦桃一起将唐凝送回閨房。

唐凝迷迷糊糊倒在床上,醒酒湯還未做好,方念清想起身給唐凝倒杯水喝,卻發現唐凝的手緊緊攥着她的衣角,眉頭緊蹙着。

“凝兒乖,娘去給你倒杯水喝。”方念清柔聲說道。

唐凝聽見方念清溫柔的聲音,眉頭舒展開,卻還是抓着方念清的衣服不放。方念清無奈,只好又在唐凝身邊坐下。唐凝順勢賴在她身上,半眯着眼,哼哼唧唧地念着:“娘,我想你了,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都多大了,還撒嬌。”

方念清雖是這麽說着,卻輕輕抱住唐凝,手掌在她背上輕輕撫摸,像在安撫小孩子。

唐凝從前極少跟爹娘撒嬌,如今借着酒勁,一口氣都找了回來。她在方念清懷裏蹭着,半阖着眼,委屈巴巴地說道:“娘,這輩子,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唐凝醉意未消,方念清只當她是在撒嬌,便打趣道:“傻丫頭,你早晚是要嫁人的,哪能在娘身邊過一輩子?”

“那凝兒就不嫁了。”

唐凝依舊賴在方念清懷裏,面上還挂着醉意,語氣倒很堅定。

方念清笑了笑:“胡鬧,哪有姑娘家一輩子不嫁人的?何況人家柳公子是真心待你,你也別辜負了他。”

唐凝忽然怔住,似有冷水澆在頭頂,瞬間清醒許多。她從方念清懷中起身,又躺回到床上,背對着方念清說道:“娘,我想睡會,您回去休息吧!”

方念清瞧着唐凝似乎不太高興,便耐心在唐凝身邊哄了起來。

方念清對于唐凝這個女兒,心中是懷着愧疚的,而方念清對于唐家,也是懷着愧疚的。

如今這世道,哪個大戶人家不是三妻四妾,唯獨唐家,只有她這一位大夫人。

方念清在十六年前嫁入唐家,不到一年便有了身子,她原以為日子能一直這樣順心順意地走下去,卻在唐凝出生前出了岔子。

那時大梁還不太平,瓊州來了不少逃難的流民,唐老爺唐瑞安搭了粥鋪救濟災民,卻意外遇上了刁民搶劫糧食,唐瑞安被人一棒子敲在頭上,當場暈了過去。

方念清那時已有九個月的身孕,聽聞唐瑞安出事,便動了胎氣,雖然後來唐凝平安出生,但方念清卻落下了病根,從此再難生養。

唐家家大業大,只有一個女娃娃,定是不成的。

方念清知道自己沒辦法替唐家添丁,便為唐瑞安添了幾房妾氏。奈何唐瑞安對那幾房妾氏不聞不問,好好的姑娘在唐家後院守了幾年的活寡。無可奈何,方念清只好又安置些銀錢,尋了幾戶老實人家,将那些姑娘嫁了出去。

此後,方念清便一直跟着唐瑞安四處跑生意,她做不了一名合格的大夫人,卻也希望能為她的丈夫分些憂。只是一來二去的,唐凝已成聘婷天姿,漫漫成人路上,卻缺了她這個母親的身影。

方念清想,或許這些年她的确稱得上一名合格的大夫人,卻終究不是一名稱職的母親。

記得早些年,方念清也常擔心,若以後她和唐瑞安都老了,唐凝一個女兒家,如何能負擔得起唐家偌大的家業?

可唐瑞安卻似乎并不犯愁,每每方念清談及此事,唐瑞安便會說:“凝兒是我唐家的女兒,以後定是巾帼不讓須眉。”

但方念清是女子,她明白作為女子在這個世道中的不易。她只盼唐凝以後能嫁的好些,不必高門顯貴,只求唐凝能有一個真心待她的丈夫,能明白她的堅強,也能心疼她的脆弱。

而在方念清眼中,這個人正是柳時玉。

加之柳家與唐家幾世之交,方念清與柳時玉的母親也算一起長大,無論家世還是人品,在方念清看來,柳時玉都是唐凝嫁人的不二之選。

唐凝雖曾說過想要嫁鎮北将軍的話,可那些話在方念清這個母親看來,不過就是小姑娘家的戲言,不作數的。

“凝兒,你是不是和柳公子吵架了?”方念清問道。

方念清總覺得今日唐凝對柳時玉的态度有些奇怪,卻想不到什麽原因。

唐凝還氣鼓鼓地側躺着,沒答方念清的話。

方念清朝裏坐了些,将手搭在唐凝肩上,道:“凝兒,你也不小了,該考慮考慮嫁人的事了。你跟柳公子也算青梅竹馬,他自小便照顧你,以後若是讓他陪你一輩子,娘也安心了。”

唐凝終于轉過頭來,嘟着嬌唇,眼眶微紅,嬌聲道:“娘,凝兒不想嫁給柳時玉。”

方念清以為唐凝還在挂念着鎮北将軍,嘆道:“凝兒,有些人是盼不到的。”

“娘,和将軍沒關系。”唐凝從床上坐起,“我不喜歡柳時玉,就算沒有鎮北将軍,我也一樣不會喜歡他。他雖看着儀表堂堂,實則軟弱沒有主見,我看啊,桐廬山上的獵戶都比他強。”

方念清聞言愣了愣,“哪能這麽說柳公子呢?”

正談着,錦桃端着醒酒湯走了進來。

唐凝喝下醒酒湯,方念清又囑咐她幾句要她好好休息,而後便離開了唐凝的房間。

剛出唐凝房中不久,方念清傳來管家唐民,吩咐道:“近日有名叫段煉的獵戶,跟凝兒走的有些近,原也沒聽說過這麽個人,你去查查他的底細,別讓凝兒被人騙了去。”

管家唐民得了吩咐,很快走了出去。

而此時的段煉,正在瓊州城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裏睡覺。

段煉是被俞長駱擡回來的,那一杯酒下肚後,他便不省人事了。他正躺在床上沉沉睡着,嘴角卻揚起一抹笑意。

他做了個夢,夢中有一名紅裙子的小姑娘。

他夢見那一年仲夏之季,他從邊關凱旋恰好途經瓊州。

那時瓊州街頭擠滿了人,各個探着腦袋朝前張望。他騎着馬,領着軍隊走在瓊州街頭緩緩行着,兵甲在盛夏豔陽下熠熠生輝。

忽然,他們被人攔了下來。

也不知是從何處沖出來的小姑娘,穿着一襲妃紅色的裙子,宛如桐廬山上盛放的石榴花,明媚而張揚。

十來歲的小姑娘,還不及他的馬背高。她舉起雙臂攔在他的馬前,見他停下,忙小步跑到他的腳邊,眨着一雙嬌俏的杏眼,嬌聲道:

“将軍,我想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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