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癡人(四)

癡人(四)

段煉是被兵器的碰撞聲吵醒的,他起身出門,正看見俞長駱一手握刀一手執劍,在院子裏張牙舞爪地左右互搏。

俞長駱餘光瞥見段煉,停下手上動作,朝段煉笑了笑:“醒了老段,我還以為你能睡到明天呢!”

“唐姑娘呢?”段煉下意識問道。

“回家了呗!昨天傍晚就回去了,人家唐姑娘可沒醉成你這樣。”俞長駱放下手中兵器,“你說說你,明知道自己一杯就倒還非逞能,這回好,在唐姑娘面前丢人了吧!”

“昨天我沒亂說話吧?”段煉微微蹙眉。

俞長駱道:“嘶~我想想啊,如果說‘唐姑娘,我想保護你’這樣的話,不算亂說話的話,應該沒什麽。”

段煉聞言整個人都僵住,臉頰不可控地抽了兩下,問道:“真的?”

俞長駱點點頭:“騙你幹嘛?”

段煉怔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見段煉一副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樣子,俞長駱放聲大笑:“行了行了,我逗你玩的,看給你吓得。昨天你喝完那杯酒就睡着了,睡得跟死豬一樣,我給你拖回來你都沒醒,沒亂說話,放心吧!”

段煉反應過來自己是上了這臭小子的當,狠狠瞪了他一眼,懶得同他多說話,轉身要走。

俞長駱卻忽然叫住他:“老段,我今早出去幫你打聽了一下,昨天店小二說的那位柳公子,名喚柳時玉,是瓊州前任太守柳承德之孫,他的外祖父呢,是瓊州現任太守陳學石,不過他的父親沒做官,他應算半個世家子吧!”

瓊州早市上人多,又多是愛聊家長裏短的婦人,俞長駱今天起了個大早趕去集市,靠他那雙三寸不爛之舌,悄無聲息地套出好多話,就差将柳家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給掀開了。

段煉似乎沒心情聽俞長駱在這數柳時玉的族譜,便擡步要走,結果俞長駱又道:“據說這位柳公子是瓊州的第一才子,與唐姑娘算是青梅竹馬,瓊州人都道他們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聽見這話,段煉才又停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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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長駱見段煉起了興趣,又道:“不過我聽他們那意思,這柳公子雖是飽讀詩書,二十年來卻從未取得半分功名,說白了,瓊州第一才子,不過也就是徒有其表。我看這柳公子是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沒權沒勢的小白臉一個。”

說到這,俞長駱朝段煉微一挑眉,道:“所以,這一局,我還是站咱們鎮北将軍。”

段煉冷着臉,道:“這世上已經沒有鎮北将軍了,獵戶段煉也一樣無權無勢。”說着便朝院子外走去。

俞長駱忙喊道:“哎老段,你去哪啊?”

“出去轉轉。”段煉淡淡答道。

巷子裏沒有其他人,小路兩旁的石牆有些褪色,坑坑窪窪地不時陷進去幾塊,顯得有些落寞。

俞長駱看着段煉的背影,高大挺拔卻難掩倦色,他的腦海中閃過昨日酒桌上段煉意味深長的話。

“老段。”俞長駱又叫住段煉。

段煉聞聲頓住腳步,以為俞長駱又要同他扯皮,無奈地轉過頭去。

可俞長駱的神色卻不再似剛剛那般輕佻,他道:“老段,咱們這些人在邊關吃了那麽多年的沙子,不就是為了哪天南楚那幫王八蛋消停了,這世道太平些,咱們也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嗎?

兄弟們跟着你在戰場上拼命,為的是守住咱們腳下這塊土地,沒誰想要揚名天下,有些事情,你不必太為難自己。”

夏日的燥熱一股腦擠在巷子裏,蒸得人心煩意亂。段煉輕應一聲,終是沒再說什麽。

三日後。

唐家前些日子定下一筆大生意,唐老爺與唐夫人要在這日出遠門,素來貪睡的唐凝難得起了個大早,已陪着爹娘用過早飯,正在門前同唐老爺唐夫人送別。

這樣的分別,在唐凝的記憶裏已數不清經歷過多少次,可如今她卻仍有些不舍。

“爹,娘,此行路遠,你們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方念清握着唐凝的手,柔聲道:“凝兒也是,出門多帶些家丁,莫讓人欺負了去。”

唐凝淺笑着點頭,一旁的唐老爺唐瑞安朗聲笑道:“我看啊,你該叫你這姑娘別欺負了旁人。”

方念清輕笑一聲,朝一旁的管家唐民遞了個眼色,吩咐道:“阿民,我交代你的事情,也別忘了。”

唐民點頭應下。

那日,唐民調查完段煉,向方念清回禀。方念清一聽段煉是初到瓊州,身邊并無親故,只有一個同為獵戶的異姓兄弟俞長駱,便更不願唐凝同段煉來往。若段煉只是一名一窮二白的獵戶,方念清倒也不介意,但段煉孤身一人,來歷不明,這樣的身份,自己的女兒同他接觸太多,方念清實在放心不下。

故而她早早交代了唐民,要他這些日子看緊唐凝,別讓唐凝着了別人的歪心思。

唐凝見方念清與唐民打暗語,倒也沒多想。如今父母出了遠門,唐家上下能同她聊幾句的,就只剩下錦桃這一個小丫鬟。

一個月後,便是唐凝生日,唐瑞安與方念清也是趕在她生日前的幾日才回來,開始替她操辦及笄禮。而及笄禮一過,柳家人便會上門提親。

唐凝想着與其那時再為難,倒不如現在趁早去斬斷柳家人的念想,便吩咐道:“錦桃,去柳府找下柳公子,說我在雍華酒樓等他。”

錦桃的消息送到柳府時,柳時玉正在書房裏作畫,一聽唐凝找他,筆墨都沒來得及收,匆匆忙忙備馬趕去了雍華酒樓。

想他與唐凝八歲相識,十年過去了,唐凝主動邀他,還是頭一回。

柳時玉趕到雍華酒樓時,唐凝已在包間裏等候多時,桌子上擺了不少她平日喜歡的糕點,她卻提不起興趣。

見柳時玉叩門走進進來,眼角眉梢挂着藏不住的喜色,唐凝想想今日此行的目的,心底多少有些不舒服,難過倒是稱不上,大抵是有些愧疚吧!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抛開柳家單論柳時玉這一人,确實待她不薄。至于柳時玉後來對她有所欺瞞,唐凝前世看不破,如今卻也想得明白。

這人的心底都有杆秤,一頭是至親,一頭是摯愛,要在這杆秤中周旋取舍,柳時玉到頭來選的,多半都是委屈他自己。

唐凝同柳時玉随口寒暄幾句,柳時玉又點了幾樣菜,樣式不多,卻恰是唐凝最喜食的那幾道。她瞧了一眼,沒動筷。

柳時玉見唐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先開口:“小凝,聽說唐伯父和唐伯母又出遠門了?”

唐凝點點頭:“嗯,今早走的,時玉哥哥的消息倒是靈通。”

“時玉哥哥”四個字叫出口,唐凝覺得有些別扭,只是從前一直這樣叫着,若現在忽然改口,倒也太過刻意。

也罷,一個稱呼而已,誰會放在心上?

“時玉哥哥近日忙什麽呢?”唐凝随口問道。

柳時玉微微一笑,拿起一塊糕點遞給唐凝,目光溫柔似水,說道:“近日倒是頗為清閑,無非就是看些閑書,畫幾幅畫。”

唐凝遲疑一瞬,接過糕點,片刻,又放了回去。柳時玉見狀愣了愣,尴尬地笑笑。

唐凝今日原是有備而來,對付柳時玉其實不難,只需一句“柳時玉,以後莫在纏着我了,我不想見你”,語氣再嚴肅些,柳時玉便真的不會再來煩她,至少不會主動上門提親。

可如今話就在嘴邊,唐凝卻不知如何開口,她想着,斷絕關系是不是該把話說得清楚些,讓兩方都看開了,以後才能少些麻煩?

思來想去,唐凝有些頭疼,重生之後的這些時日,她直來直去慣了,忽然要她去研究這些彎彎繞繞,倒有些力不從心。

柳時玉這些天始終沒來找她,不知道在做些什麽,研究那些又酸又長的聖賢書嗎?

想到這,唐凝問道:“過些時日便要鄉試了,時玉哥哥要去嗎?”

柳時玉不知因何怔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緣由的慌亂,他避開唐凝的目光,答道:“家父還沒定呢。”

唐凝暗自咋舌,這點事情還要家中長輩做主,枉他天資不凡,八歲便考中秀才,懵懂稚子之年尚能與教書先生話幾分濟世救民之道,雖說道理不甚有用,卻也傲氣得很。

可到如今堂堂七尺男兒,卻志不在四方,心不在天下,整日只知道圍着一個根本瞧不上他的小姑娘打轉,将着眼江山社稷的鴻鹄之志幡然一收,一股腦都砸在了她的身上。

個子越長越高,心卻越走越低,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唐凝想若是柳時玉能收收心,将費在自己身上一半的精力拿去求取功名,前世柳家又何必貪圖唐家家業,弄得原本世代相交的兩家相繼家破人亡?

唐凝面色冷了下來,“柳時玉,我今日來,其實是有些話要同你講。”

唐凝同柳時玉在雍華酒樓二樓包間裏談着,段煉卻也恰好到雍華酒樓。

上次同唐凝共飲桃花酒,美酒誘人,算入了俞長駱的眼。他吵了好些天,非要段煉再請他喝一次,段煉心中似有陰影,不願意再在雍華酒樓長坐,便打算打些酒回去,糊弄糊弄俞長駱。

段煉甫一入酒樓,上次的店小二便一眼認出他,忙迎上來,道:“客官可是要找唐小姐?就在樓上呢,我帶您上去。”

段煉愣了愣,也不知怎的就點了頭。

見段煉應下,店小二又道:“上次唐小姐落了一袋銀子在我們店裏,一直沒來得及給她送去,有勞您幫忙帶一下,可好?”

段煉又愣愣應下,接着,跟店小二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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