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癡人(五)

癡人(五)

唐凝極少喚柳時玉全名,柳時玉聞言不由得一驚,故作鎮靜地問道:“小凝,怎麽了?”

唐凝看着柳時玉,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她道:“你我兩家乃是世交,可我唐家世代經商,你柳家又是書香門第,世人都說文人不與商賈為伍,但你可曾聽人說起我們兩家的不是?”

柳時玉雖不知唐凝因何提及此事,心裏卻隐隐不安,他沉默片刻,微微搖頭:“未曾。”

“那你可知原因?”唐凝又問。

“小凝,怎麽忽然說這個?”柳時玉不解。

“還請時玉哥哥先回答我的問題。”唐凝注視着柳時玉,毫無退讓的意思。

柳時玉無奈嘆道:“唐柳兩家皆是望族,又都身家清白,自是無可非議。”

唐家與人為善,柳家有些見不得光的事,卻也都在院牆裏藏得嚴嚴實實,看着确實清白。

可唐凝卻搖搖頭,道:“身家清白自然必不可少,可我們兩家的交情之所以能成為瓊州城的佳話,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瓊州人清楚,唐家不靠柳家的名望人脈做生意,柳家也未曾貪圖唐家錢財。這換句話說,人生在世,得先自己問心無愧,才能堵住悠悠衆口,時玉哥哥,你說是不是?。”

柳時玉有些恍惚,在他的印象裏唐凝從不在意所謂悠悠衆口,想不到那個灑脫随性的小凝,竟也染上了幾分煙火氣。

“君子之交,恬淡如水,小凝看得明白,倒是我愚笨了。”柳時玉笑了笑,心底卻有些不是滋味,已經低下頭去。

可唐凝卻沒完,她真正想說的還未能引出來,她又問:“那倘若他日,唐柳兩家不再門當戶對,當如何?”

此話一出,柳時玉心裏的不安頃刻凝成重石,不留情面地砸在他的僞裝上,将他多年的驕傲與光鮮砸得七零八落。他早該猜到的,自唐凝問他是否去參加州試時,他就該明白,柳家的落沒,他的前途渺茫,唐凝樁樁件件都看在眼裏。

可她那般聰慧,為何獨獨沒看見自己的無奈……他又何曾不想蟾宮折桂,金榜題名,只是這世上,總有些事身不由己。

見柳時玉神情恍惚,唐凝心底冷笑,原來柳時玉也并非一心只讀聖賢書,柳家落沒非一日之寒,想必其中緣由,他應該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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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已至此,唐凝也不必再藏着掖着,既然來了一次,便該一次斷幹淨。

“柳時玉,若有一日我唐家家業衰敗,還望柳家能留着唐家最後的顏面,任我等自生自滅。”唐凝淡然說道。

“小凝,你這是在說什麽?”

柳時玉的眼眶已經微紅,唐凝始終看着他,他卻不敢擡頭面對唐凝的目光。

唐凝笑了笑:“同理,若有一日柳家如此,還望時玉哥哥莫怪小凝不念舊情。”

“小凝……”柳時玉心中一沉,終于擡起頭,“你這是要同我劃清界限嗎?”

唐凝未答,她要劃清的又豈止他們二人的界限。

柳時玉的聲音有些顫抖,道:“小凝,我知道你喜歡鎮北大将軍,可…可我是個書生。”

聽到柳時玉提及鎮北将軍,唐凝頓覺無語,有些壓不住火氣,起身反駁道:“書生又如何?歷朝歷代功成名就的文人有多少,你當我朝那些文臣都是吃幹飯的?”

“可彼時戰亂世道缺的是武将。”柳時玉無力地辯解,目光有些凄涼。

唐凝嗤笑一聲,鼻尖卻微微發酸,她背過身去,低聲念道:“那如今世道太平,我的将軍也沒了,又該輪到誰,去穩固我的将軍用命拾起的山河呢?”

柳時玉不語,唐凝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她又何必同他說這些?

“柳時玉,你如何與我無關,柳家如何也與我唐家無關,希望今後,無論是你,還是您那兩位高堂,都能拎得清些。”

說完,唐凝毅然走到門邊開門,房門一開,她卻愣住了。

“大,大叔,你怎麽在這?”

段煉瞧了一眼房間內的柳時玉,見柳時玉神色似有驚慌,他淡然一笑,仿佛并未聽見唐凝二人的談話,“還真巧,我正要叩門呢,這是店小二讓我帶給唐姑娘的,許是上次落下的。”段煉将店小二剛剛交給他的錢袋遞給唐凝。

柳時玉聞言似松了一口氣,但眼眶依舊紅着。

唐凝尴尬地笑了笑,接過錢袋,道:“多謝大叔,我要走了,下次見!”

“一起吧!”段煉忽然叫住與他擦肩而過的唐凝,“我也要走了。”

唐凝猶豫片刻,點頭應下。

瓊州街頭行人不多,唐家家丁牽着馬車,段煉與唐凝在路邊肩并肩走着。不時有行人會打量段煉幾眼,許是因為唐凝的緣故。

唐凝若是不出瓊州城,大多是獨來獨往,身邊鮮少帶丫鬟,若是有人走在她身邊,也應該是那個風度翩翩的柳公子,怎麽今日忽然換成了一個面生的男人?

“大叔,你都聽到了吧?”唐凝忽然問道。

段煉沒猶豫,嗯了一聲,他原也沒打算瞞着唐凝,只是擔心柳時玉會放不下,才假裝沒聽見罷了。

“抱歉,是我失禮了。”段煉說道。

唐凝笑了笑:“無妨,反正跟大叔你也沒關系的事。”

唐凝神色平靜,仿佛剛剛雍華酒樓裏的一番争執從未發生過,可段煉心底卻久久不能平靜。

“如今世道太平,我的将軍也沒了,又該輪到誰,去穩固我的将軍用命拾起的山河呢?”

唐凝的話在段煉的腦海中不斷回響。

段煉有些愧疚,不久前打完與南楚的最後一場仗,他擅自選擇讓鎮北将軍在世間消失,是不是做錯了?

記得五年前他離開瓊州時,唐凝不管不顧地攔在他的馬前,說她想嫁給他。那時他只當是這個小姑娘的玩笑話,等大了也就忘了。可如今幾次與唐凝相處,段煉都覺得,唐凝心底當是有他這位鎮北将軍的,可如今他已經不再是鎮北将軍了。

思量片刻,段煉說道:“我有一位朋友曾在邊關打過幾年仗,退伍後常和我說,他們這些行軍打仗的人,上戰場的第一天就已經把命撂在了邊關,打完一場勝仗還能活着回來,便就是賺了。我想鎮北将軍打過那麽多場勝仗,如今雖殒身邊關,應也是覺得不虧的。”

段煉說得語重心長,希望唐凝聽完能看開些,可唐凝卻忽然笑出聲來,道:“你這朋友不會是俞長駱吧?這麽歪的理,像是他的風格。”

段煉并不知俞長駱同唐凝說過曾參軍的事,便不由得愣了愣。

“我雖為女子不了解行軍打仗的事,卻也知道兩軍交戰不是拼命,若一命換一命便是不虧,那各國還練什麽兵啊?抓緊生孩子不就好了。”唐凝道。

段煉聞言沒忍住笑意,無奈地搖搖頭。

唐凝也笑了笑,又道:“大叔,我知道你是想讓我看開些,你放心吧,我沒事,鎮北将軍的事情,我沒那麽難過。”

畢竟三年前就已經經歷過,時間的确能解決很多問題。

唐凝本是想讓段煉安心,可段煉卻忽然皺眉,遲疑道:“沒,沒那麽難過?”

唐凝點點頭:“是啊,雖然有點惋惜吧,但也沒有很難過,大叔你不也說了嗎,為大梁埋骨邊疆的又不止他一人。”

段煉有些哭笑不得,似乎還想掙紮一下,“我聽說唐姑娘曾說想要嫁給鎮北将軍?”

“怎麽忽然提這事?”唐凝覺得有些丢人,“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肯定不會那麽沒有自知之明,鎮北将軍乃我朝一品大将,哪能看得上我一個鄉野的小丫頭?”

段煉聞言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怎麽不能?”

“若是五年前你同我說這話,我想我一定會非常開心。”唐凝笑了起來,“不過,我現在也挺開心的。”

柳時玉在雍華酒樓呆坐了許久,淚水悄無聲息地再眼眶中打轉。待天色将暗,最後一抹夕陽消散在瓊州城的天邊,柳時玉牽着馬,神情恍惚地朝家走去。

柳家大夫人陳岚一直在家中等柳時玉回來,她知道柳時玉是去赴唐凝的約,心底還在竊喜,想着等過些時日,唐家人從外地回來,她便可以去唐家提親了。

柳時玉回到家的時候,眼眶的紅腫已經褪去,只剩神色有些疲憊,陳岚卻還是瞧出了幾分不對。

“時玉,怎麽了,唐姑娘又同你發脾氣了?”陳岚問道。

柳時玉搖搖頭,他倒希望唐凝同他發脾氣,只是今後,唐凝怕是再也不會理睬他了。

“我沒事。”柳時玉強扯出笑容,轉身朝自己的書房走去,陳岚想跟上,卻被柳時玉關在門外。

柳時玉站在書案前微微出神,案上正擺着他出門前未來得及收起的畫。

畫中有一個紅裙子的小姑娘正爬在高高的柳樹上,手邊有一個小小的鳥窩。在畫中,天邊有絢麗的彩霞,地上是綿延的青草,兩只兔子在樹下懶洋洋地躺着。

除了柳時玉,恐怕很難有人看得出,其實這幅畫尚未畫完。

這幅畫中,柳時玉尚未來得及去畫那個站在樹下,守着這個小姑娘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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