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驚蟄(一)

驚蟄(一)

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紗灑在白釉瓷碗上,碗中的冰酪化了一半,清亮的冰晶泛着微光。唐凝正倚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賬本。

今日天色微蒙時唐凝便醒了,如今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唐凝平日裏再貪睡,如今也賴不住床了。

唐老爺與唐夫人離開瓊州已有些時日,唐凝自前些日子見過一次柳時玉後,便鮮少出去閑逛。她一直把自己關在唐宅裏,想趁着現在無事可做,多學些生意上的事情,以後也好未父母分憂。可自晨間到現在少說也有兩個時辰,唐凝手中的賬本也沒翻上幾頁。

“沒準兒本小姐天生就是混吃等死的料。”唐凝生無可戀地嘆了一聲。

話音未落,錦桃匆匆忙忙跑了進來,一口氣還沒喘勻便急忙說道:“小姐,不好了!”

唐凝從榻上起身,微微皺眉:“怎麽了?”

錦桃緩了一口氣,答:“上次的綁匪抓住了,趙知縣傳小姐過去指認呢!”

唐凝略有不解:“這是好事啊,怎麽給你急成這樣,怎麽?怕衙門的官兵看不住他們,再讓他們跑了啊!”

“小姐,您可別打趣奴婢了。”錦桃急的跳腳,“今兒一大早衙門口來了兩個眼生的男人,二話不說直接敲登聞鼓,惹了一群人在衙門口圍觀,奴婢瞧着好奇就去看了看,還以為他們是蒙了多大的冤枉,哪成想他們竟稱自己是前些日子綁架小姐的綁匪,倆人是來自首的。”

“自首還搞那麽大陣仗?”唐凝詫異,暗自腹诽,這綁匪怕不是上次被她一棒子敲壞了頭。

錦桃又道:“原着他們鬧得陣仗就大,再一提和小姐您有關系,圍觀的人更多了,趙大人開堂辦案的時候,衙門外擠得直踩腳,結果兩個殺千刀的綁匪竟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大言不慚地說…說……”

“說什麽了?”唐凝催促道。

錦桃氣得咬牙,一跺腳,道:“他們竟然敢說,那日,他們二人污了小姐您的清白!”

“什麽?!”唐凝猛得站起,腦中一震嗡鳴。

錦桃眼眶都氣紅了,道:“我看那兩人是失心瘋了,滿口胡言毀您清譽,小姐,錦桃這就備車馬,非要把事情分辯清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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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凝震驚片刻回過神來,這事情很明顯有問題,她攔住了急急忙忙要出門的錦桃,道:“不急,這話總跑得比人快,我們就是長了翅膀,現在也來不及去堵旁人的嘴,與其火急火燎地往衙門趕,倒不如先想想是怎麽一回事,免得一會到了衙門,被人牽着鼻子走。”

錦桃咬着下唇,道:“老爺夫人不在,管家今早又去了城郊糧站,如今連個能給小姐出主意的人都沒有,錦桃只恨自己沒用,都不能幫小姐分憂。”

說着說着,錦桃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行了,你別哭鼻子就是幫本小姐分憂了。”唐凝說道。

“錦桃,我記得敲登聞鼓可是要打殺威棒的。”唐凝眉頭微蹙,又在榻邊坐下,指尖在桌沿上緩緩敲打着,“這倆綁匪也跑了好些時日,這麽久一直不聲不響的,怎麽今日忽然來自首了?既是自首,當是為了少受些刑罰,又何必去敲那毫無道理的登聞鼓?”

“會不會是他們沒見過登聞鼓啊?”錦桃呆呆地問道。

唐凝苦笑:“就是三歲孩子也知道那登聞鼓是用來報案的,他們弄這麽一出,明擺着是要惹人圍觀,非叫事情越鬧越大才好。”

錦桃想不明白,只好說道:“小姐,要不奴婢去請柳公子吧,柳公子見多識廣,一定能幫上忙的。”

“別了。”唐凝嘆了一聲,“派人去給民伯帶個信,我們去衙門吧!”

事情究竟如何,恐怕要到衙門見了當事人才能知道。

一下馬車,唐凝便感受到了來自圍觀群衆目光中毫不吝啬的同情,想前世唐家罹造大難,她孤身一人寄人籬下,瓊州人也沒這般可憐她。唐凝心底冷笑,這世道對女子當真是冷漠無情。

作為女子,少時修身是為了嫁得好夫君,成家之後便要以相夫教子為己任,若要細論女子一生何物最重,一非才學,二非眼界,倒是“名聲”二字占了上風,生于世間數十載,竟都是為旁人活着。

唐凝不屑地搖搖頭,跟着衙役走入衙門。

一入大堂,唐凝便看見兩個衣衫褴褛的男人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許是剛剛被打了二十殺威棒,忍不住疼,已經暈了過去。

唐凝朝趙知縣行禮:“民女唐凝見過趙大人。”

趙知縣道:“想必事情原委唐小姐已有耳聞,本官便不做贅述,煩請唐小姐看看,堂下那兩名男子可是之前綁架你的兩名匪徒?”

兩名衙役應聲擡起昏迷的二人,唐凝目光落在二人臉上,卻愣住了。

“不是他們。”唐凝詫異道。

趙知縣聞言也是一驚,竟還有人假冒犯人自找苦吃嗎?

“唐小姐,你确定沒認錯?”趙知縣問。

“錯不了。”唐凝擡起頭,“那日,民女親手打暈了一名綁匪,又從另一個人手中逃出,雖是有驚無險,可畢竟叫人後怕,別說事情才過了不到一個月,就是再過個三年五載,民女也認得出那二人的長相。”

趙知縣聽唐凝說“有驚無險”,心底開始打鼓,當時去救唐凝的官兵回禀說唐凝未被綁匪傷及分毫,他就有些難以置信——畢竟是兩名惡徒,唐凝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能那麽輕易地安然逃出?

今日,這兩個男人說他們污了唐凝清白,趙知縣頓時誤會,以為是唐家人怕傷及唐凝清譽,将此事隐瞞下來。可為何唐凝如今仍如此篤定,說自己未受傷害,趙知縣又糊塗了,兇手就在眼前卻不坐實他們的罪名,這可不符合傳言中唐大小姐睚眦必報的性格。

唐凝見趙知縣若有所思,便明白他疑惑在何處,于是說道:“大人,民女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趙知縣道:“唐小姐但說無妨。”

唐凝道:“大人,民女本是清白之軀,可此二人卻大張旗鼓地歪曲事實,民女只是一介女子,總歸是要嫁人的,他們這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扣給民女一頂帽子,日後豈非要民女被瓊州人的唾沫淹死?他們确非那日的綁匪,可其心之歹毒,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趙知縣聞言會意,道:“唐小姐大可放心,既然此事蹊跷,本官定會查清其中因果。”

趙知縣看了一眼昏迷在堂下的二人,又道:“只是他們尚在昏迷,今日且先将其二人收押,待其醒後再行審問。”

趙知縣已經下堂,衙門外圍着的人卻沒散,唐凝說的話他們聽得真切,目光卻是将信将疑,還有人沒忍住說了一句:“唐小姐平日那麽張揚,如今攤上這事,今後怕是要低着頭做人了。”

話音不小心傳到了錦桃耳朵裏,錦桃頓時火冒三丈,沖過去駁道:“我們小姐都說了,那兩個男人是騙人的,你們怎麽就不信呢?”

唐凝本要登車,見錦桃氣得臉色發紅,只好又停下,她原不想同這些人解釋,畢竟他們是局外的旁觀者,相比于真相,他們更想聽一波三折的故事,最好還能順便聊表同情,彰顯一下自己的善良。

唐凝叫回錦桃,自己卻朝人群走了兩步,昂首道:“在場的各位大多比唐凝年長,眼界見識想必也比唐凝廣些,那我便問各位一句,若您家的姑娘不幸被人玷污,錯可在您的姑娘身上?”

衆人默然,紛紛低下頭去。

唐凝又道:“且不談我尚是清白之軀,便是不是,我唐凝這輩子也不會看低自己一分一毫,還望各位莫再以己度人。”

說完,唐凝帶着錦桃登車離開。

翌日午時,唐凝收到衙門來信,說那兩名綁匪咬定自己就是綁架唐凝的歹徒,唐凝不認他們,是因為不想壞了名聲。唐凝聞言氣不打一出來,可那日确實只有她一人見過兩名綁匪,除了将真正的綁匪找出來,唐凝想不到別的解決辦法。

兩名綁匪不惜坐牢也要陷唐凝于不義,一時間瓊州流言四起,大多還是信了兩名假綁匪的。唐家管家唐民昨天一得了信,便急忙趕了回來,已經給唐老爺唐夫人送過信,也安排了不少人去控制流言,只是酒館茶樓,各家茶餘飯後還是免不得多了新的談資。

外面的流言不甚好聽,唐民怕自家大小姐的蠻橫脾氣,出去免不了要與人吵架,只好變着法子留唐凝在唐宅裏。

可唐凝卻偏要出去,她倒要看看,人言到底有多可畏?

唐凝悄悄跑出家門,還是翻牆出來的,也沒帶着錦桃,錦桃這些日子因為她的事情整日垂頭喪氣,确實不适合出門歷劫。

唐凝走在瓊州街頭,見街上行人看她的目光并不算奇怪,心裏暗自自嘲,倒是唐家人小題大做了,瓊州人似乎也沒怎麽對她另眼相看,當然,也可能從前瓊州百姓,便是另眼看她的。

正思量着,卻從唐凝身後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喊聲:“呦,這不是永不低頭的唐大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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