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01

C01

七月的南城熱得像火爐,上午剛下過一陣暴雨,此刻又悶又熱,風都帶着熱氣。

向眷走進南城一中附近的風雅小區,鬧中取靜。

印象裏這一片曾經是荒地,如今已高樓林立。

他深吸了一口氣,摁響門鈴,沒人應,又摁了兩聲,依舊沒人應。

但他知道有人在家,所以并不着急,只是在門外耐心等待。

28層的高度,恰好能俯瞰整個南城,穿堂風從廊道裏吹過,吹走一身熱氣。

他住的地方在城西郊區,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一片灰蒙蒙的色塊,與昏沉的雲融在一起。

過了七八分鐘,大門才打開。

開門的少年頂着一頭淩亂的黑發,黑發中夾雜的紅色挑染發絲顯得格外炸眼,懶散地掀了掀眼皮,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你好,請問是肖勐同學嗎?我是你爸請的家教,賀沉安。”

這一段向眷已在來的路上排練了無數遍,他替賀沉安來上課,合同簽的是賀沉安的名字,收入分一半給賀沉安。

“家教?”肖勐皺眉,掃了眼面前衣着樸實的少年,毫無裝飾的白色T恤配着寬松的黑色運動褲,看起來很幹淨也很小。

他拉開門,從灰色的木質鞋架上順手拿了雙秋冬的棉拖扔給他:“你确定你大學了?”

向眷脫鞋的時候才發現運動鞋的鞋底不知何時開了膠,可能是早晨浸了水,他有點窘迫,彎腰把鞋放到門口,換上棉拖。

肖勐的腳比他大一碼,拖鞋有些掉腳。

向眷溫溫開口:“我比你大一歲,也比你大一級,現在就讀于N大,你不用擔心我的業務能力。”

聲音冷而輕。

肖勐嗤笑一聲,關門的時候瞧見門口那雙洗到有些泛黃的板鞋。

這年頭做家教這麽寒酸?他記得怎麽着也有小幾百一小時。

他關上門,目光掃過男生纖瘦的腳踝,跟骨分明,紮在黑色的毛絨拖鞋裏。

他收回視線:“你随便坐,我現在要忙會。”

說完轉身走向客廳右邊的房間,走到房門停下腳步,回頭說道:“我不需要家教,你最好坐完就走,拜,不送。”

向眷還沒來得及走進客廳,已不見他蹤影,只有緊閉的房門代表了屋主的态度。

他被排斥了。

意料之中。

當賀沉安和他說起這個學生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個學生不好惹。

脾氣差,氣走了十幾個家教,最近一次期末考交了白卷。

把高年級學長打到在公告欄上公開向他道歉,校長幾次三番點名批評,再背一次處分就得退學,就連鄰校的小混混見着他都得繞着走…

可謂是劣跡斑斑。

向眷看向緊閉的黑色木質門,可是賀沉安不知道,這個學生會在大半夜去到20公裏外的小鎮,只為了給他買一份小籠包,也不知道,這個學生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又怕黑又怕打雷。

肖勐——向眷在心裏摩挲着這個名字。

有十二年沒見,他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記得一個人十二年之久。

久到南城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還記得住院那天,那根遞過來的草莓味棒棒糖。

他記不清他的模樣,只記得那天的空氣是草莓味的,那個給他棒棒糖的男孩叫肖勐。

“勐是孟子有力氣的勐。”男孩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那顆棒棒糖像是火苗,落入六歲的小男孩心中,熾烤着他幹涸的心房。

直到很多年以後,向眷依舊會記得住院那幾天的每個點滴。

記得分別前的夜晚,穿着黑色小羽絨服的肖勐把一盒已經冷掉的小籠包放到他的病床頭,然後小聲地對他說:“我媽媽說,喜歡哭的小朋友會被大灰狼抓走,我不想你被大灰狼抓走,所以把你想吃的給你買來了,你不可以再哭了奧。”

清晨的雨露在肖勐身上留下潮濕的霧氣。

向眷揉着眼睛,看他鑽進被子,一顆心被緊緊揪着,他喃喃:“醫院裏沒有大灰狼。”

“就算沒有大灰狼,你也不可以哭。”說話的模樣像個小大人。

向眷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可當賀沉安跟他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幾乎不可置信。

“哪個勐?”

賀沉安掃了眼屏幕:“左半邊孟子的孟…”

“孟子有力氣的勐?”向眷下意識回道。

賀沉安擡眸:“嗯?孟子有力氣?虧你想得出來。”

然後他就要了這個家教的機會。

賀沉安本來也是大學放假兼職着玩兒,不想教這個頑劣學生,奈何對方給的價格太高,比市面上一般的家教要高出三倍,他的好兄弟向眷又自告奮勇,迎難而上,他做個中間人,還能賺差價,何樂而不為。

“我是相信你的水平的,但是你自己也是高三,不會露餡吧?”賀沉安還是有些憂心,即使他知道向眷回回都是年級第一,但畢竟向眷之前只輔導過初中/小學生。

向眷掃了眼肖勐的成績單:“高三的試卷我已經提前做過一輪,不要緊,可以教的。”

“也行,我是怕你備課會浪費太多自己複習的時間。”

“沒關系,正好也當自己鞏固知識了。”

“你要幹得不開心就提前說,雖然給的錢多,但也不至于讓自己受委屈。”賀沉安掃了眼肖勐的介紹,說不擔心是假的。

他知道向眷這人溫吞的性格,從小到大雖有老師的庇護,但偶爾也會被人欺負。

“嗯,我知道。”

-

向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從書包裏掏出本習題冊,拿出筆,看了眼房門。

他從來不認為肖勐會變成一個壞學生,更不認為他會無緣無故去跟別人打架,那樣一個從小就懂得安慰人,時刻穿着小西裝的小紳士,怎麽可能會變成別人口中的頑劣少年。

肖勐打開電腦,開了局游戲,剛剛因為開門耽擱了五分鐘,這會隊友正在閑聊,肖勐戴上耳機,咳了兩聲。

“開嗎?”肖勐問道。

陳慕飛快速點了開始匹配。

“怎麽?剛誰來你家?”陳慕飛隔着耳機,八卦之心不死。

肖勐喝了口水,腦子裏是剛剛開門時候的場景,挺白的一男生,看着年紀很小,像是初中生,聲音也溫溫的,總之不像之前一板一眼的家教們。

這個男生讓人讨厭不起來,或者說,他身上某種天生的脆弱感讓他沒有辦法使壞。

陳慕飛沒聽見他回複,以為他又消失了:“喂!你又幹什麽去了?”

肖勐猛地嗆了一口,抓了抓頭頂那撮紅毛,怎麽會覺得一個男的有脆弱感,錯覺,不耐煩地回了句:“沒誰。”

陳慕飛這下更八卦了,沒誰打游戲打一半去開門?

“不會是???”陳慕飛的聲音透着股輕佻,“喲,脫單了不跟哥們說?”

肖勐煩得很,選完英雄,拿着喝空的水杯去客廳接水。

剛開門就看見客廳的茶幾上伏着一個少年。

茶幾高度偏低,向眷是坐在地上的,纖細的手肘擱在玻璃桌面上,映得皮膚通透雪白,一縷午後的陽光,好死不死落在他左側的肩膀上,細小的塵埃在肩膀上飛舞。

肖勐愣了兩秒。

“你怎麽還沒走?”肖勐開口,語氣不太好。

向眷擡起頭,漆黑的眼眸彎了彎:“你忙完了嗎?”

肖勐……他拿着水杯,居高臨下看着面前這個人。

什麽大學生,這他媽是大學生?大學生這麽小,臉巴掌大?看着比初中生還小,說是小學生都不過分。

“你是聽不懂人話?”肖勐冷淡道,接了杯冷水,又拿了個一次性水杯,倒了杯冷水,放到茶幾上,“喝完趕緊走,走的時候不用打招呼,好走不送。”

說完徑直朝房間走去。

向眷看着面前的水,揚了揚唇,湊到嘴邊。

早晨到現在确實沒怎麽喝水,天氣又熱,喉嚨幹到冒煙,清涼的水瞬間潤濕了喉嚨,他眼睛眯了眯,繼續低頭做題。

“老哥,你踏馬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挂機。”陳慕飛在這短短兩分鐘內死了兩次。

肖勐戴上耳機,看向旁邊的水杯,他給那個什麽家教倒了杯水?

他指不定今天腦子有點毛病,幹嘛給那種來折磨他的家教倒水。

希望等會打完游戲,那什麽幾把小學生趕緊滾蛋。

“你菜不菜,小學生都能吊打你,兩分鐘送對面兩個頭,我就是拿腳玩都不至于送兩個頭。”肖勐逼逼叨叨,脾氣格外暴躁。

說到小學生時,腦子裏竟然想到的是外面的家教,真是有毒。

“屁,小學生現在都在補課,哪有空來召喚師峽谷。”陳慕飛死鴨子嘴硬,乖乖跟在肖勐後面。

“你踏馬的才小學生。”肖勐下意識回了句。

“啥玩意?”陳慕飛沒聽清,加上游戲聲音過高,以為肖勐在罵他小學生,“老子就是小學生,不行嗎?”

肖勐被他惡心壞了,一個閃現拿下個人頭:“你丫的滾吧,你還小學生,你那張老臉也配,惡不惡心。”

陳慕飛……合着小學生是褒義詞?

一局結束,拿下勝利,陳慕飛又邀了他一把。

肖勐:“不玩了。”

今天才剛開始玩,陳慕飛不樂意了。

“你是不是家裏藏女人了?”陳慕飛想起之前他去開門這個事,“你脫單了就早說,別藏着掖着,真脫單了,好兄弟為你高興。”

肖勐嗆了口水,沒哪天打游戲這麽渴:“我他媽的藏小學生了。”

陳慕飛:“……你不帶這麽人身攻擊的,我是打得菜,但你不能總拿小學生來侮辱我。”

“你不是菜,你是——菜成狗,小學生都比你厲害,別碰瓷小學生。”

陳慕飛隔着網線被傷得不輕:“……嘴巴這麽毒,難怪沒女生喜歡你。”

肖勐準備退出游戲,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剛剛的輔助。

[草莓冰激淩]申請成為好友:我是剛剛的輔助,等會一起排嗎?小哥哥

肖勐順帶截圖丢在他們幾個的小群裏。

Wolf:@飛飛,菜狗(一張好友申請截圖)

飛飛:???呵呵,女裝大佬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Wolf:……滾你丫的

肖勐關掉電腦之前,對着耳麥說道:“菜狗,你自己去練練,晚上再說。”

“剛剛去你家的不會真是女人吧?”陳慕飛好奇心完全被吊起來了,他勐哥這種母胎solo竟然要脫單?哪個妹子膽子這麽肥敢來勐哥家約會。

“小學生,不是說了嘛,滾你丫的。”肖勐關掉語音。

他拿着喝空的水杯開門,那家教果然還坐在客廳,還在寫試卷,看見他推門,漆黑的眼睛又彎了彎,似乎那句“你忙完了嗎?”又要到嘴邊。

真他媽的服氣,他的态度已經夠明顯了,明眼人絕不自讨沒趣,這家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小學…”肖勐開口意識到自己剛剛小學生說多了,立馬改了口,“那—什麽——”

他叫啥來着,賀啥?肖勐一時沒想起來。

“我爸給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現在,可以走了嗎?”

肖勐走到茶幾前,以前沒覺得茶幾大,打switch游戲時候還覺得沙發小,現在感覺被這個小學生襯托得沙發都很大,怎麽會有看着這麽小的大學生。

向眷站起身,彎曲太久的膝蓋麻了,撐着手臂一下沒起來,引得肖勐挑了挑眉,胳膊那麽細看着就沒什麽勁。

向眷抿唇,揉了揉膝蓋,再次站起來,其實他不矮,個子只比肖勐低半個頭,因為骨架小,加上之前坐着,讓他看起來很小只。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跟你爸爸已經簽了家教合同,做完這個月才算試用結束,你要是覺得我有問題,可以在一個月後向你爸爸提出換掉我,在此之前,我希望我們能夠好好相處。”向眷慢條斯理說道。

肖勐耐心聽完,挑唇:“所以,我為什麽要配合你。”

“因為你不是壞學生。”聲音很輕卻帶着一股力量。

向眷看向少年深棕色的眼睛,妄圖從中找到一絲過往的痕跡。

肖勐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抹弧度,眼睛微彎,俯身湊近他,聞見淺淺的薄荷味,很清爽的氣息,屬于夏天特有的味道。

“哦?現在的人,為了賺點錢,真是什麽瞎話都能說出來。”肖勐插着口袋,斜睨着他,“要想讓我配合你一個月也行,除非,老師——能夠在游戲裏打敗我,不然就趁早滾蛋。”

明明是很正經的稱呼,卻在此刻因為拖長的音調,顯得幾分浪蕩和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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