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一

世界一

手裏點的那根煙已經燒了半截，栾野一直保持着靠在牆上的姿勢，沒動過位置。

煙順着衛生間排氣的風口飄散開來，散了一地的灰。

距離栾野的那條短信發出去，已經過了四十分鐘。

在他們剛談戀愛的時候，郜元就給栾野發過體院的訓練時間表。

這個時間，體院的訓練早結束了，但是對方一直沒有回複他發的短信。

是不知道怎麽回，還是看見了不想回？

雖然早知道郜元是這種性格，也清楚對方不一定會回複自己，但栾野還是覺得很煩躁。

是的，煩躁。

他沒想到郜元這麽能忍，在自己連發了好幾張跟班上女生的合照後，郜元還能憋着不發火。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知道如果發火，就會被自己問出那句‘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來？’，所以才一直忍着沒發火。

——這麽一想更煩了。

栾野那點兒煩躁的情緒在老教授走進衛生間的時候，成功到達了巅峰。

他們音樂學院的對煙這東西一直看不上眼，更別提是老教授這種老資歷。

栾野已經做好了會被訓的準備，但老教授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栾野沉默着把那根煙給掐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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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對他一直很好，學習上有什麽機會都給他留着，私底下經常找他談心不說，有的時候也會問他生活上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可以說，對方已經做到了一個老師應盡的和那些沒必要盡的全部責任。

“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兒？”老教授問，聲音刻意放的很輕，像是怕驚擾到誰，“是不是于小妮子又惹你不開心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栾野的眼神，還是那種慈祥的、老一輩看小一輩才會用到的眼神。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一直冷戰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什麽不滿得說出來。”

不是，我們只是在演戲。

我們從來都不是什麽男女朋友。

栾野忽然感覺自己的眼角有點兒發癢。

老教授在他心裏要比其他老師重要得多，每次被老教授用這種目光注視的時候，栾野都會有一種把事情的真相全盤托出的沖動。

但栾野還是成功忍住了這股沖動。

他已經沒有勇氣去賭親近的人在他坦白自己的性取向後，是會選擇坦然接受還是會選擇翻臉不認人了。

所以栾野看着老教授，把手裏那根煙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又彎下腰把那點兒煙灰用紙包起來，他說話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我們之間出什麽事兒，您不用擔心。”

于小妮子的名字是于小朵，是管弦系的，學的是古典吉他。

這是一個‘看起來’大大咧咧還特熱心腸的小姑娘。

學校的衛生間都設在最右邊的位置，栾野要想回教室就得經過管弦系的演奏室。

栾野戴上了耳機，把耳機的音量調到了最大，然後走了出去。

至于為什麽說于小朵是個‘看起來’特別大大咧咧還熱心腸的姑娘？那是因為在面對栾野的時候，她表現出來的性格和上面那些詞彙完全相反，可以說完全是兩個人。

他最近有意遠離于小朵的行為，就是想要告訴那些不清楚真相的人：他們倆快要‘分手’了。

但路才剛走到一半，栾野戴着的耳機就被人很粗魯地扯下來，直接扔到了地上。

對方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道。

耳機被扯下來的時候栾野感覺自己耳朵那一塊兒生疼，不知道是不是出血了。

栾野冷眼看着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的那只耳機，又轉頭看了眼站他旁邊的于小朵，什麽話都沒說。

沒什麽好說的，這都是他給自己找的‘麻煩’。

老媽在還沒跟老爸離婚的時候曾經教育過他，說對女生不能像對男生那麽粗心，女孩兒的心思要比男孩兒的敏感得多。但是老媽沒告訴他：如果對方在兩個人已經約定好的情況下，想要弄假成真，那他該怎麽從中脫身。

“我剛剛喊了你好幾聲。”于小朵把耳機的‘殘骸’撿起來，遞給了栾野，“不好意思啊，我沒想到你會聽得這麽入迷。”

栾野沒有回話。

他聽得出于小朵的道歉裏壓根就沒有任何歉意，他也看得見演奏室裏已經有人往這裏湊過來，臉上還挂着再一次看見‘小情侶吵架了’的促狹笑容。

栾野沒有在動物園裏當猴子的習慣，他接過耳機的‘殘骸’，轉身就要走。

但于小朵一把拉住了他，接着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嬌似的跟他說：“對不起嘛。”

栾野這會兒只覺得煩躁。

是看不出他的打算嗎？

為什麽于小朵還要用這種‘我們只是吵架了’的态度跟自己說話？

“——松開。”栾野皺了皺眉，他換了個背對着窗戶的姿勢，對着她不知道第幾次強調，“我們之前約好了，只是演一出戲。”

他們只是演一出戲，僅此而已。

“你應該不會想大家知道你是同性戀的事兒吧？”于小朵笑着看向栾野。

栾野閉了閉眼，他現在是真覺得有點兒頭疼了。

他當然不怕被人知道自己是個同性戀，但他不想被人誤會成會欺騙女生感情的傻逼。

所以栾野不得不攬住了于小朵的肩膀，盡管他的手沒完全搭在對方的肩膀上，他還是聽見了身後傳來了壓根沒想過克制的驚呼聲。

“你看你看！”

“我就說過他們會和好的吧！”

他倆從開始演這出戲起就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于小朵是這出愛情劇裏的女主角，性格開朗又讨人喜歡。栾野則是這出愛情劇裏的男主角，雖然看着冷漠陰郁，但在發現別人需要幫助時總會伸出援手。

再加上兩個人成績都不算差的緣故，哪怕老師覺得他倆在談戀愛，頂多也只是勸他們談戀愛的同時不要落下學習。所以成功成為了學校裏大家最敢正大光明磕的一對小情侶。

而被他們的狗血劇男主角栾野這會兒看着于小朵，一字一頓的問她：“你到底想做什麽？”

于小朵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聲音裏擡頭看向栾野，歪頭往他肩膀上靠去。

栾野忍住了心裏那種想躲開的沖動，把那句話再問了一遍：“……你到底想怎麽樣？我們之前明明說好了的。”

“我不想做什麽。于小朵用手指纏住自己的頭發，卷了一小撮，“你想罷演，但我不樂意。”

栾野覺得自己這下真的是忍無可忍了。

一開始就說好了，只是演戲。

于小朵當初也答應過他，當他決定結束這場演戲的時候，兩個人會再演一出‘分手’的戲。

這會兒說不樂意又是什麽意思？

他不想繼續跟于小朵聊天，直接避開于小朵，然後拿着那堆耳機的‘殘骸’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站在原地的于小朵有些無措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但過了一會兒就重新調整好了心态，臉上再次揚起了笑容。

她轉過身，往演奏室裏走去。

走進教室的時候，栾野臉上還帶着怒氣，耳機就那麽垂在衣服兜外邊兒，看着就透着股凄慘。

栾野是個有人需要幫忙、就會主動幫忙的類型，但性格絕對跟開朗這個詞不搭邊。

他平時更喜歡待在自己的角落裏，這也是大家磕他們這對小情侶磕的起勁的原因——開朗的性格和冷酷性格不是剛好互補嗎？！

他少有這麽情緒外露的時候，本來吵鬧的教室在栾野推開門的一瞬間把音量的條給拽到了最低，等到栾野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才重新有聲音小心地冒起了頭。

他的前桌郭潔轉過頭來，猶豫了一會兒，才很小聲的問他：“……你是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她說話的音量一直很小，就跟蚊子哼哼似的。有老師還因為這件事兒調侃過她，說郭潔比起作曲系，更适合去指揮系。

栾野使勁捏了捏從兜裏露出來的那只耳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

郭潔本來也不是什麽愛說話的性子，平時憋紅了臉都擠不出一句話。這會兒能對着栾野說出這句話，也不是因為好奇心作祟，而是因為他幫過自己的忙。

現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出這個問題，栾野卻一直沒回答，她的臉已經開始慢慢變紅了：“對……對不起，是我……”

栾野不忍心看她的臉變成番茄，只好擡起頭來看着她：“沒，我剛才遇到于小朵了。”

“啊。”郭潔頓了頓，然後露出了‘你好慘’的表情。

栾野忽然覺得有點兒好笑。

說來也怪，郭潔不怎麽跟大家打交道，也不怎麽愛參加集體活動，但栾野卻很喜歡跟她待在一塊兒。

也許是因為只有在郭潔這兒他才能收獲一絲寧靜。也許是因為當栾野提到于小朵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管是因為什麽事兒，是他有意還是無意，大多數人都會露出揶揄的神情。只有郭潔，才會對着他露出這種無比奇妙的比起‘揶揄’、更像是在‘替他默哀’的表情。

栾野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看着沒有露出揶揄表情的郭潔，鬼使神差的對她說了一句：“我決定要跟他分手了。”

感謝中文和英文的不同，能夠讓他坦然地說出‘他’又不被其他人聽出來。

這句話說出口後，栾野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

他為了讓郜元能夠跟自己出櫃，不惜想出這種讓人陪着自己演一出戲的蠢辦法。最後正牌男朋友照舊死死地待在櫃子裏不出來，而答應演戲的虛假女朋友卻不同意他在這時候輕易罷演。

偷雞不成蝕把米，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而現在，他終于打算及時止損了：先跟郜元分手，接下來再跟于小朵‘分手’。

郭潔跟其他人不一樣，對他沒有什麽特別的期望，對他的印象也一直僅限于‘是個好人’。所以在對着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栾野也并沒有什麽‘背叛了你的期待很抱歉’的想法，他只覺得很輕松。

可能是因為郭潔跟他不算太熟，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對方并不是在乎這些‘八卦’的類型。

但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經把這句話藏在心裏很久了。

“你說的……應該不是跟于小朵分手，”郭潔再次開了口，在對上栾野驚訝的眼神後，她的聲音放得更低了，“對嗎？”

“對。”栾野沒有否認，也沒有問郭潔是怎麽知道的這件事兒。

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栾野低頭取出了手機。

如果現在跟郜元提出分手，不會是因為于小朵的原因，也不會是因為他像郜元一樣、生怕自己是同性戀這事兒會被其他人知道。

他一開始由着于小朵胡鬧是因為他想要從男朋友那裏要到一個确切的答複，無論是出櫃還是分手，至少都得選一個。但是這麽長的時間過去，無論是郜元的明示還是暗示，他都沒有得到。

與其這樣繼續拖下去，還不如幹脆的一刀兩斷。

只要跟郜元分手，他就不需要再去糾結郜元到底願不願意跟他出櫃，更不需要一直受着于小朵那邊的桎梏。

就算到時候于小朵說他是個同性戀又能怎麽樣？人的好奇心是有保質期的，這種沒有證據的八卦最後只會慢慢淡下去——沒人會知道他的‘男友’是誰。

這樣一來，他既可以解決眼下這個麻煩，郜元也可以不用為了自己的對象成天希望自己陪對方出櫃而感到煩惱，一舉兩得的買賣。

——分手吧。

栾野在手機輸入框打出這三個字，但就在他要摁下發送的下一秒。

從小臂到手腕那裏忽然發出了細微的電流的聲音，緊接着他的手就完全僵在了手機上。

緊接着，栾野的耳邊響起了一陣聲音，有點像是電視沒有信號出現雪花的的時候的聲音，讓人聽不大真切。但栾野過了三秒再聽，又覺得這聽起來有點像是電流。

電流聲？

為什麽會有電流聲？

是有什麽地方漏電了嗎？

【開始确認宿主信息。】

【宿主信息已确認，符合改造标準。】

【改造開始。】

等那個在自己耳邊的電流聲結束，栾野再次嘗試着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但是沒有用。

不僅沒有用，他的手還把那三個剛打出來的字給删掉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被删掉了。

删掉之後甚至還删掉了輸入法剛記住的自造詞，就像是生怕他再做什麽似的。

栾野的心情就沒有這麽無語過，因為接下來他的這只手就好像忽然覺醒了自我意識似的，把手機屏幕都給按熄了。

——太棒了。栾野在心裏想。科幻片裏成天坑同伴居然還沒死的主角就該在最後關頭經歷一下這種絕望，這樣的話票房肯定會很好看。

所以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在栾野的腦內被無數個問號刷屏的時候，他的耳邊又響起了之前那個奇特的、像是電流滑過一樣的滋滋聲。

滋滋。

——滋滋。

【請宿主保持冷靜。】

這一次的聲音比之前清晰了很多，是那種相當接近人聲的電子音。

栾野再次動了動自己的手腕，這次成功了。

還不等他高興，栾野就看見郭潔的旁邊忽然彈出來一個黑色毛球，一個憑空出現的毛球。

一個像極了黑色毛線團但是又詭異的長着眼睛、現在還在對着他眨個沒完的毛球。

完了。

他瘋了。

郭潔看完了栾野的全部動作，但她沒有覺得奇怪，只是沖栾野點點頭：“是不舍得了嗎？”

“啊，”栾野就這麽看着那個在郭潔身邊不斷飛來飛去的那個毛球，聽着毛球在他耳邊不斷重複着的【請宿主先冷靜下來】，感覺這簡直就是自己生命中最迷幻的一天，“……是啊，不舍得了。”

毛球在栾野說出‘不舍得了’後才終于停下了旋轉和噪音污染。

【宿主你好，我是正常戀愛心理改造系統！你是我綁定的第一個宿主，希望我們以後能夠相處愉快！】

這玩意兒看上去好像還挺活潑的。

……不對。

不對！

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啊？？

栾野看了眼這顆在自己腦袋旁邊飛來飛去的毛球，又轉頭看了看正對面郭潔。

她似乎并沒有看見那顆球，因為她現在只是看着他。

“我……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大概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郭潔還在那邊繼續說着，“分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沒關系，只要你鼓起勇氣……！你就一定可以做到的！”

可是現在不是他鼓不鼓起勇氣的問題，這是他遇到了‘靈異事件’的問題啊。

栾野沒有回答她為自己鼓氣的這句話，而是神情茫然地看向了四周。

班上的其他同學并也沒有轉頭看過來，也就是說

——只有他可以看見這顆忽然出現的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