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旦夕禍福

旦夕禍福

順明殿內，幾位大臣的吵鬧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候在殿外的小明子苦着臉望向身旁不動如松的薛韋，“幹爹，你說他們什麽時候吵完啊？”

薛韋面無表情，“你又想挨打了？”

小明子縮縮腦袋，“孩兒知錯了，幹爹您消消氣。”

薛韋冷哼一聲，“我告訴你，陛下為了榕城的事已經好幾晚留宿順明殿了，朝中那些大臣也争論不休，你等會兒進去伺候務必謹慎小心。”

他示意小明子接過宮女送來的茶盞，又囑咐道，“少聽少說，才能在宮裏活得久。”

……

殿內圍着十幾個朝臣，分東西依次站開，有的叉着腰高談闊論，有的仍維持着最後的禮數，還有人已經捂着胸口說不出話，只能橫眉怒視地看着對面。

小明子小心翼翼奉上新茶，正欲離開，弘景帝突然喊住了他，問道，“薛韋在哪兒？”

小明子連忙回道，“幹爹在外面候着，陛下可是有吩咐？”

弘景帝捏着眉頭，低聲道，“朕聽他們吵得頭疼，你讓薛韋去太醫院給我找些藥來。”

小明子悄悄瞟了一眼在下邊争辯的衆人，低頭哈腰道，“奴婢領旨。”

這邊小明子剛下去，西邊有一人立刻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高呼道，“陛下，臣有話要說。”

弘景帝淺淺抿了口茶，緩緩道，“但說無妨。”

他道，“自陛下下旨讓祝晏将軍前去榕城抵禦已過了數日，據兵部奏報，祝将軍這些日子一直和枭渠周旋，元氣有所損傷，臣懇請陛下派軍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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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景帝淡淡道，“依愛卿所言，朕該派誰前去為好？”

這大臣道，“大皇子是陛下長子，又文武雙全，若他親自前去前線，定會使士氣大增，一舉擊退枭渠進攻。”

東邊一人反駁，“大皇子年僅十三歲，這般年輕又沒有領兵經驗，若去的話，那必是九死一生啊。”

西邊道，“你這麽說可是在詛咒大皇子會命喪沙場？”

“你休要血口噴人！”

“難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眼見又要吵起來，弘景帝只好拍桌道，“行了，都是朝中重臣，怎麽和市井商販一樣，這般不知斯文？”

聽着弘景帝語氣中的不滿，衆臣這才緩緩安靜了下來。

“同僚一場，偏要鬧得如此劍拔弩張，還分出陣營。怎麽，你們是想分裂我淮國嗎？”

衆臣失措，連忙下跪。

“不必了。”弘景帝擺擺手，“文臣武将泾渭分明，你們該站哪兒的就各自回哪兒，朕是讓你們來出主意的，不是聽你們吵架的。”

話音剛落，東西兩邊開始騷動，有不少灰溜溜去了對面。

弘景帝長嘆，看了看一直默默不語的韓笠道，“韓卿，朕瞧你自進來就未說話，朕想知道你如何考慮啊？”

韓笠拱手道，“臣以為，當下榕城旦夕禍福尚未可知，而此時讓大皇子領兵去雲州支援，實在大為冒險。”

弘景帝點點頭，“所以，你是贊成讓明威将軍帶兵了？”

“非也。”韓笠立刻回道，“臣既不贊同大皇子前往，也不贊同明威将軍帶兵。”

衆臣竊竊私語。

弘景帝微微一笑，“朕倒是想聽聽韓卿的理由。”

“陛下明鑒。”韓笠恭敬道，“大皇子從未親臨戰場，且榕城與枭渠交戰激烈，尚未分出結果。此時匆匆派大皇子前去，若枭渠乘勢追擊到了雲州城，那尤為危險啊。”

弘景帝瞥了一眼旁邊戰戰兢兢的大皇子，心中不悅，“朕瞧他現在這膽小如鼠的樣子，也是成不了大器的。”

大皇子後背的衣裳被汗水浸濕，不敢回話。

弘景帝又問，“那明威将軍呢？”

韓笠頓了頓，然後開口道，“明威将軍素來在青州協助龍虎将軍抵禦倭患，戰場經驗雖是有了，可雲州對淮國極為重要，老臣恐怕以将軍一人，難以駕馭這龐大的軍隊啊。”

此話聽的辛遠直皺眉頭，隐約覺得此話有詐。

弘景帝道，“朕記得辛淩從未獨自任主将，和祝晏統率整個雲州軍與枭渠大軍對戰，确實差遠了。”

辛淩走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在雲州協助祝将軍時，曾帶兵擊退過枭渠的偷襲，也算是與枭渠有過交鋒。”

弘景帝很是滿意，“朕知道，祝晏在戰報中寫了。”

韓笠插話道，“明威将軍神勇，可此次是熊将親率枭渠精銳前來，老臣擔心将軍應付不來啊。”

辛遠為兒子打抱不平，“若是如首輔大人所言，那朝中便找不出第二個如祝晏将軍一般，既有經驗又有膽略之人了。”

弘景帝臉色有些難堪，可他也明白辛遠所言确實是實話。可他仍需維持着面子，正色道，“胡說，我淮國人才濟濟，莫要說些喪氣之話。”

辛遠請罪，“陛下息怒。”

弘景帝不耐煩地讓他退下，轉而望着也是不作聲的祝無喚道，“二郎覺得如何呢？”

祝無喚從文臣一列中走出來，“臣贊同首輔大人所言。”

弘景帝還等着他繼續說下去，可卻見他直接又回去了，于是連忙喊住他，“說完了？”

祝無喚腳步一頓，拱手回道，“是。”

“……”弘景帝深感無力，只好繼續問道，“二郎有何人推薦啊？”

祝無喚垂眸，“臣也贊同剛才辛大人所說的話，故而無人可薦。”

聽他這般事不關己的模樣，弘景帝心中憤懑，壓着怒火道，“哼，朕還不知道你？平時多會說、多有主見的一個人，怎麽今日卻三緘其口，學會順應他人了？”

祝無喚回道，“臣從前口無遮攔，得罪了人也不自知，故而在家反省多日，故而……”

“好了好了。”弘景帝不耐煩道，“從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朕要你給出一個主意。”

他聽出了祝無喚的話外之意，想必仍記仇着自己讓他禁足一事。只是這話不能在朝上明說，祝無喚腦子靈光，彎彎繞繞又将這事拿了出來。

弘景帝瞥了一眼另一邊的辛淩。

那時順明殿只有他們三人，不過想必辛淩也不會把此事告知他人。

此時的辛淩心中無比敬佩：……好勇。

弘景帝轉頭看向二皇子，并對他使了個眼色。

二皇子明白，走過去扶起祝無喚，湊近迅速低聲道，“父皇為此事急得上火，莫要讓他為難。”

說吧，他又立刻大聲道，“二叔才略過人，想必已有謀劃了吧？”

祝無喚故作不經意間望他一眼，空氣中眼神交流，交換信息。

祝無喚道，“謝殿下，臣确實想到了一條計策。”

聽聞此話，二皇子心中了然，悠然回到一側站着。

弘景帝往前探了探身，“二郎快說。”

祝無喚道，“剛才首輔大人說，明威将軍所戰的并非枭渠大軍，因此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

“可如今朝中武将雖多，但與枭渠交戰者仍占少數，且其中交鋒過的皆是老将，他們的身體已經撐不住遠途跋涉，而年輕一代也只有明威将軍了。”

他看着辛淩，“辛将軍在雲州之時，曾随着祝将軍和薛公公一起巡視過大營，也了解雲州各地的地形以及枭渠的戰力守備情況，可以說是前去支援的不二人選。”

薛韋冷哼一聲，“祝大人莫要忘了前朝的霍樊之變。”

辛遠怒目，“首輔大人這是什麽話，難道你是覺得我辛家會做背叛淮國之事嗎？”

這事是前朝邊境騷亂，霍樊将軍主動請纓帶兵平叛，可等大軍抵達後才發現邊境安然無恙，霍樊露出最初的面目，将所有不服從他的人全部就地斬殺，後率軍殺回京城。

好在他的準備并不充分，京城軍民上下協力，終于等來了援軍。而霍樊後來被俘，被處以淩遲之刑。

而韓笠突然提及此事，辛遠頓時火冒三丈。

韓笠微笑，“辛大人的脾氣怎麽這麽爆烈，老夫只是開個玩笑。”

辛淩扯了扯辛遠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在禦前失儀。

辛遠憤憤瞪了韓笠一眼，轉而領着辛淩一同下跪對弘景帝道，“陛下，辛家上下忠心耿耿，萬不會有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辛淩不作聲，只跟着辛遠磕頭。

弘景帝失笑，“朕相信辛家，辛大人不必多思。”他又看向韓笠，“韓卿，此話可是過分了，等出宮後你可要給辛大人賠禮道歉啊。”

韓笠應了一聲，一副小人得志般地望着辛遠。

弘景帝出聲道，“二郎繼續說。”

祝無喚不經意間瞥着大皇子，“但臣以為，大皇子在陛下諸多皇子中最為年長，自然要為陛下分憂。來日随軍凱旋而歸，既是諸皇子的表率，也會更受百姓朝臣敬仰。”

韓笠皺眉，他反應過來祝無喚此話正是要往立儲之事上引。

他剛想出聲反駁，弘景帝卻先一步道，“怎麽？二郎也覺得大皇子更适合繼承宗祧？”

祝無喚面上不動聲色，“臣并無此心。”

“放肆！”弘景帝突然站起，指着祝無喚呵道，“朕讓你出主意，可不是叫你來教朕如何選太子！”

群臣連忙下跪，齊聲高呼“陛下息怒。”

大皇子早已吓得臉色蒼白，“父皇，兒臣、兒臣從未觊觎太子之位啊。”

祝無喚雖跪下，但後背挺直，明顯一副不服氣的模樣。

于是弘景帝更氣了，抓起一本奏折就往大皇子身上扔，并罵道，“從未觊觎？你的那些支持者遞上來的折子都把朕的桌子堆滿了！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韓笠見事态突發扭轉，疾步走到禦前，聲淚俱下道，“陛下，大皇子不知此事，他實在無辜啊。”

弘景帝冷笑一聲，“他不知道？你們天天在朝上口口聲聲要朕立大皇子，他難道不在朝上？他能不知道你們的心思？”

大皇子又挨了弘景帝一頓踹，連忙伏地道，“父皇，兒臣沒有……”

弘景帝氣急敗壞的坐在龍椅上，大喊一聲，“薛韋，給朕進來。”

下一秒，薛韋邁着小碎步匆匆趕來，他早就在門口聽了許久，心中默默感嘆祝無喚這招夠狠，三言兩語就挑唆了陛下對大皇子的忌憚和更大的厭惡。

只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想來弘景帝不得不對祝無喚做些什麽了。

弘景帝指着祝無喚，厲聲道，“傳旨，祝堯出言不遜，大肆談論立儲之事，着罷去他戶部尚書之職，禁足家中，命錦衣衛嚴加看守，無朕旨意不得出府一步。”

辛淩心中一驚，“陛下……”

未等說完，弘景帝冷冷道，“明威将軍，你若是想日後領兵支援雲州，現在就莫要出聲。”

祝無喚回頭看了他一眼，悄聲道，“回去。”

辛淩攥緊拳頭，憤憤道，“臣、遵旨。”

“今日之事暫且擱置，等祝晏在榕城的戰報送回來後，再行商議。”

弘景帝擺擺手，便有兩個錦衣衛從殿內兩側走了過來，他無比煩躁，“帶祝堯下去，朕不想看到他。”

祝無喚叩首，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臣謝陛下不殺之恩。”

弘景帝離去後，韓笠面色鐵青，就連同僚與他搭話也不理會，獨自追上祝無喚。

錦衣衛攔住他，“首輔大人莫要讓我等為難。”

韓笠卻道，“老夫只說兩句話，不耽誤兩位奉旨行事。”

其中一個錦衣衛頓了頓，“還請大人盡快。”說着，他拉着另一個人往後走了幾步。

祝無喚微微一笑，“首輔大人何事啊？”

韓笠惡狠狠盯着他，“祝大人好能耐啊，幾句話就讓大皇子徹底失了聖心。”

祝無喚裝無辜道，“大人這話祝某可是聽不懂了，大皇子年長，身後又有文臣的支持，可武将不見得服啊，今日祝某的提議雖惹惱了陛下，但也是為了大皇子的未來着想啊。”

韓笠最是見不得他這模樣，可又實在無奈，“老夫知道你們祝家忠于陛下，可老夫還是想奉勸大人一句，趁陛下尚在，盡快選一個靠山。”

“只是大皇子那裏，老夫勸大人還是莫想了。不如試試二皇子，他甚得陛下聖心呢，若有祝家暗中扶持，未必不會是新君人選呢。”

祝無喚淡淡道，“祝家不會插手大皇子與二皇子之間的争鬥。”

韓笠失笑，“老夫的話已說到這兒了，大人如何選擇是你自己的事。只是如今戶部仍需要大人，老夫尋空自會勸說陛下，多保重。”

望着韓笠遠去的背影，祝無喚垂眸。

……祝家有自己的選擇，從不會把命運交給任何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