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以退為進

以退為進

昭陽殿內輕歌曼舞，王公大臣們把酒言歡，空中煙花燃燒四起，弘景帝穩坐于龍椅之上，欣賞着這一片歲月靜好之象。

蕭貴妃端起酒杯，“陛下，今日大軍得勝而歸，此可謂是老天對陛下您寬仁勤政的獎賞，臣妾敬您一杯。”

弘景帝大喜，“好。”

蕭貴妃今日的打扮低調了許多，可那支嵌着紅瑪瑙的發釵仍光彩奪目，彰顯着她在後宮獨一無二的尊貴地位，以及皇帝對她最炙熱的寵愛。

她溫柔問道，“臣妾聽聞若芙妹妹的病好了不少，怎得今日仍不見她呢？”

弘景帝神情不改，反問道，“愛妃此話何意啊，難道朕只帶你一人出來不好嗎？”

蕭貴妃心中大致有了猜測，微微一笑，“怎麽會呢？只是陛下許了臣妾管理後宮，可臣妾每次去景陽宮探望時總吃閉門羹，哎，我實在是擔心妹妹的身體呀。”

弘景帝淡淡道，“她無恙，愛妃不必勞心。”

“是。”蕭貴妃轉了話題道，“今日這慶功宴靖澤也出了不少力，從裝飾迎賓到飲食排舞，他皆是親歷親為，陛下覺得如何啊？”

弘景帝颔首，“甚好。”

蕭貴妃與二皇子交換眼神，二皇子立刻拱手回道，“這都是兒臣應做的，只要父皇開心，兒臣就滿足了。”

弘景帝似是無意間瞥了眼唇色蒼白、看上去極為羸弱的大皇子，冷哼一聲，“澤兒很懂事，比有的人乖巧多了。”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進大皇子的耳中。

大皇子心中一驚，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祝晏離他最近，剛準備詢問，卻被弘景帝直接打斷，“榑棠這些年在雲州可好？”

祝晏讪讪收回關切的目光，拱手回道，“臣一切都好，多謝陛下關心。”

弘景帝擺擺手，“你我之間不必說此番客套話。”

他往前探了探身，“父皇剛登基時，朕不過才五歲，你奉旨來東宮做朕的伴讀，朕還記得你那時偷偷上樹摸鳥蛋，被夫子發現後拿着戒尺追着打。”

祝晏尴尬笑着，“陛下又在打趣臣了。”

弘景帝笑意加深，“還有你給夫子的茶中下了安神的藥，趁他熟睡後帶朕去校場看将士們訓練。朕記得那時你就說過，來日定會與他們一樣報效國家。”

“如今此番壯志早已實現了，你祝晏的赫赫威名傳遍全國，無時無刻不在震懾着枭渠的狼子野心啊。”

祝晏隐約覺得此話背後另有深意，于是他站起身來，萬分恭敬回道，“陛下，臣有奏禀。”

弘景帝問道，“哦？又何事啊？”

祝晏道，“經此一役，枭渠不敢再貿然挑釁我國，且雲州諸将士亦能盡力守住邊境，臣的心願便了了。”

他彎了彎腰，顯得自己極為卑微，“臣想上交兵權，與吾妻二人游歷世間，不再過問朝中之事，望陛下準允。”

他的聲音很堅決，此話一出，相離最近的幾個大臣直接愣住了。

祝太傅端着酒杯的手微微發顫，低聲道，“晏兒，你這是何意？”

比起反應如此明顯的祝太傅，祝無喚卻很是平靜。而秦子邺渾然不知，只顧着往嘴裏不斷塞着雞腿、豬蹄和點心……

他這些日子都在陪着祝無喚，已經許久沒去過江福樓。

這不，弘景帝中午剛下了解禁足的旨意，晚上他随祝無喚出席慶功宴就開始放開肚子大吃大喝，誓要将這幾日的落下的本吃回來。

弘景帝先是沉默了一陣，而後緩緩道，“看來禦膳房備的酒甚是香醇啊，榑棠還沒喝幾杯怎得就醉了？”

秦子邺耳朵尖，瞬間捕捉到了感興趣的詞。他伸手就要去拿祝無喚面前的酒杯，“真的嗎，那我也要喝。”

祝無喚用手掌輕輕掩住酒杯，“醉了就自己爬回家，休要指望我。”

秦子邺吐吐舌頭，就此作罷。

祝晏回道，“此番臣經歷了生死，若在從前，臣自然毫無畏懼。可如今臣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妻子，臣不願她日夜擔憂。”

“臣在回京前已安排了副将白黎暫代處理雲州事務，他跟随臣多年，有武将之才，望陛下能重用此人，雲州必不會亂。”

弘景帝的臉色愈來愈黑，不等他說完，直接大手一揮，“夠了。”

“你領兵雲州數年，朕只相信你。”他頓了頓，“再說了，你一堂堂七尺男兒，怎能被兒女情長困住手腳？”

弘景帝嘆氣，“今日榑棠這話，朕全當從未聽過，以後也莫要再提。另外，姑母好不容易才盼你回來，朕便許你在京中留個半月。”

“半月後，你再回雲州繼續任總督一職，兵權仍歸你掌管，務必替朕守好西邊門戶。”

祝晏似乎有些着急，“可陛下……”

見祝晏還想說些什麽，弘景帝直接不耐煩了，“這是聖旨，難不成你想抗旨嗎？”

祝太傅朝着祝晏使了個眼色，“傻站着做什麽，快謝恩啊。”

祝晏欲言又止，最後只好萬般無奈的回道，“臣、深謝陛下信任，必不會辜負聖望。”

歌舞聲再次響起，似乎這場變故從未發生過一樣。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祝無喚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望着秦子邺吃得油乎乎的嘴，忍不住拿出帕子替他擦拭。

秦子邺乖巧地任由他擺弄，裝作不經意間瞥着高臺之上的弘景帝，悄聲道，“以退為進，假意将兵權交上去，以此來降低皇帝對祝家的猜忌，我說的對不對？”

祝無喚莞爾，卻不言明，“在這裏說，你就不怕被別人聽見？”

秦子邺聳聳肩，“你看這周圍的大臣喝得怕是連東南西北都不清，我就是現在過去問他們一加一等于幾，他們也只會信誓旦旦地伸出三個手指，說是八。”

祝無喚輕笑一聲，“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儲君未定，大皇子處于困境，二皇子又不得人心，陛下心中煩悶，自然會去找臣子們的茬。”

“我們勢單力薄，仍不足以與陛下、與朝臣對抗，在此之前只能給自己披上一層畏懼皇權的外袍。”

“人心普遍都是不平衡的，而陛下就是這樣的人。只有親眼見到有權有勢的臣子臣服于他，天下萬民伏首去景仰膜拜他，以及難以馴服的女子卻對他百依百順時，那份埋于內心深處的虛榮才會得到滿足。”

秦子邺似懂非懂點點頭，“你說，是不是只要坐上那個位子，即便本意再不情願，最後也會在潛移默化中成為那個最不想成為的人？”

祝無喚想了想，“或許吧。”

秦子邺垂眸，半晌才緩緩道，“那……你會嗎？”

祝無喚微怔，可也很快明白了秦子邺的心思。于是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輕聲道，“我不想做皇帝。”

“為什麽？”秦子邺立刻反問，“九五至尊，說一不二，難道你不心動嗎？”

祝無喚想去摸摸他，可又顧忌着周圍的目光，最後只替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宮裏時刻要緊着規矩，你不會喜歡這種生活的。”

秦子邺抓住他的手腕，追問道，“那如果沒有我呢？”

祝無喚淡淡道，“我從不做如果的事。”

“無喚。”秦子邺念着他的名字，“你就當滿足我的願望，仔細想一想，告訴我好不好？”

秦子邺的眼眸是琥珀色的，像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将世間所有的光明與黑暗接納埋藏。只要無意間望去一眼，便會心甘情願地、連人帶心地困在其中。

祝無喚長嘆，“我這一生怕是會困在南安城了，若有朝一日能逃離這座牢籠，我想隐居山林，與山泉為友，同詩歌相伴，如蜉蝣之于天地間，得餘生逍遙自在。”

秦子邺若有所思。

“好啦，我不過一說，哪有這麽多如果？”祝無喚輕輕彈了下他的腦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若有新朝初立，皇權自然不穩，我們誰也休想甩手做掌櫃。”

秦子邺碰了碰被敲痛的額頭，默默回道，“……我幫你。”

祝無喚一怔。

“無論是輔佐新帝，還是隐居桃源，只要是你想的，我一定會幫你實現。”

秦子邺牽起他的手，“無喚，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還想繼續待在你的身邊，我們倆永遠都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