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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周少餘是城主府的管家。

別看他有個年輕名字,其實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務該放手放手,該放權放權,除了盯一盯仆從們幹活兒,成日不是莳弄花草就是捧個茶缸躺在搖椅上曬太陽,悠閑自在得很。

前幾日府內丫頭婚配,嫁出去了幾個,還有倆小厮得病死了,一時人手着緊,周少餘便讓自己侄兒,也是城主府下一任管家再買幾個伺候的人。

他侄兒素來麻利,這才一天不到,就領着五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小姑娘,找他幫着掌眼來了。

周少餘從躺椅上起身,渾濁的雙眼把面前的三男兩女細細打量過去,滿意點頭。

“資質不錯,尤其是這閨女,”他指着左側第一個簪絨花的姑娘,又把手指挪動到她旁邊的少年身上,“還有這孩子。長得好看,有精氣神,讓人看着舒坦。你上哪兒找的人?”

周憑,他侄兒湊近了笑道:“那姑娘是在碼頭找的,我見着她時,她正在卸貨。那少年人倒是巧了,剛好在咱們府側門外賣身葬父,我看他可憐,就把他買下了。”

“嗯……嗯?”周少餘點到一半的頭僵住,瞪大眼睛,“你确定這兩人沒說反?”

戴絨花的姑娘雖比尋常女子高,身量卻很纖細苗條。而那少年穿着水藍色的本地衣裳,笑眼盈盈可愛可親,哪裏是父親剛沒的樣子。

“真沒說反!”

周憑見自家大伯一臉不信,趕緊把自己遇到這兩人的情形和盤托出。

那絨花姑娘确實在碼頭上幹活兒,扛着兩大袋貨物都能健步如飛,挽起的衣袖下,小臂肌肉虬結,看着能打十個他。

而那少年,周憑出門時他盤腿坐在草席旁,拿一個木魚邊敲邊念往生咒,有人過去問他,他就掀開草席一角,說他父親走得早,走得急,家裏為他治病花光了銀子,沒錢購置棺木,只得自己賣身為奴,換點錢財将他安葬。

“您別說,他敲木魚的樣子十分的寶相莊嚴,言談中也并無悲傷,可見是個心性沉穩,有大智慧的人!”

周少餘皺眉:“那他應該出家當大和尚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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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憑“啧”一聲:“人家不是沒辦法嗎?”

周少餘一想也是,便點了頭,同意五人入府當差,并當場分配了活計與住處。

絨花姑娘力氣大,個兒又高,當了夜裏巡邏的護衛。而有大智慧的少年蘇南禪,則去了柏草園照料花草,吃住都在園中一處叫三味疏屋的地方。

蘇南禪的心情十分複雜。

從柏草園到三味疏屋是吧?

諧音梗扣錢!

……

“柏草園本是一片荒地,因城主某日從外面回來,随手灑了一把種子,後來這裏長出了松柏、紫竹和各色奇花異草,又撥了我過來照料,漸漸才有了這座園子。”

柏草園管事是個中年儒生,長相平平,眉心有深深的“川”字轍痕,說起話來抑揚頓挫,給人以十分不好惹的感覺。

他背着手在蘇南禪面前走來走去:“城主不常來柏草園,這兒也沒什麽規矩。只要照顧好花卉草木,多數時候都很清閑。”

蘇南禪垂手點頭。

“當然,府上有兩條規矩你必得遵守。”管事對他的順從頗為滿意,表情也緩和許多,“其一,沒有我的手令,你不可離開柏草園,更不可出府。其二,入夜後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許出房門一步,聽明白了嗎?”

他的語氣陡然加重,可見這兩條規矩并不簡單。

蘇南禪心裏閃過一百八十多件夜裏出門能做的事,面上卻只故作乖巧地點頭。

“行,現在回房把衣服換了,我教你如何打理花草。”管事擺擺手,給他指了三味疏屋的方向,便背着手走向不遠處的涼亭。

三味疏屋是一棟種滿爬山虎和牽牛花的小院子,分東西廂房,中間以一口小蓮池隔開。

最好的東廂房由管事獨享,蘇南禪住在西廂一樓向陽的屋子。

門一開,蘇南禪恍惚以為下一秒會有個小紅娘穿着戲服吊着嗓子從裏面飄出來。

房間打掃得十分幹淨,也空蕩,家具只有床和桌椅,唯一的裝飾是床邊那扇空窗。從窗裏望出去,正好瞧見滿池圓葉,自成畫景。

蘇南禪剛從床上拿起青色的仆從服,一片花瓣便從他後頸的頭發裏鑽出來,飄飄搖搖落地,化為虛幻的鐘雨仙身影。

“你這不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嗎?”

都是男人,蘇南禪也不避諱,脫去外衣換上仆從衣物,中衣下的身形線條修長優美。

鐘雨仙的眼神像被燙到了似的避開,解釋道:“這只是一抹幻影,無法維持長久。我若真身潛入,會觸動城主府的防護禁制。”

“這位城主也是修行者?”蘇南禪把發尾從衣服裏拿出來,“不然哪兒來的禁制?”

鐘雨仙詭異地沉默了一下:“是我為他設的。”

“……”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吧?

蘇南禪艱難地咽下吐槽,抿了抿嘴唇忍笑:“對了,之前我一直忘了問,城主既然是你的好友,你怎麽不告訴他你恢複記憶和力量的機緣可能在他府上,讓他幫你找?”

比起上個問題,這個問題就好回答多了。

鐘雨仙眯了眯眼:“因為我殘存的半數記憶裏,除了部分過去與他相遇、相處的場景,餘下的便是一種不知來源卻十分強烈的警惕。”

蘇南禪系好腰帶:“他可能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鐘雨仙又沉默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蘇南禪:“……”

鐘雨仙:“……”

良久,鐘雨仙發出一聲長嘆。

蘇南禪裝模作樣地整理衣袖:“你之後打算怎麽與我打配合?”

“尋個時間拜訪我這位許久不見的老友,短暫停留一些時間。”鐘雨仙坦坦蕩蕩,毫不虧心,還笑得像一幅雲煙渺然的畫,“屆時,無論是我對不起他,亦或他對不起我,都會有個結果。”

蘇南禪想了想,銳評道:“您可真是心……心胸寬廣,有容乃大。”

“……呵。”

……

“你們将這兩桶搬到倉庫裏。手腳麻利點,別讓裏面的東西灑出來。”

蘇南禪走到涼亭邊上時,管事正指揮兩個護衛将兩個大木桶搬往倉庫。

木桶蓋子緊緊合着,從外面看不出什麽。

“管事。”蘇南禪向管事行禮,“那是什麽東西?您怎麽一副很緊張的樣子?”

“那是花肥。城主為了這裏的花木生長得好,特意着人配的,貴着呢。”

管事說完,又把臉一板:“別瞎打聽,施肥是重要活計,暫時輪不到你做。行了,跟我過來,我教你怎麽照料花草。”

蘇南禪看了一眼倉庫方向,點頭應是。

柏草園分為三大區域,除三味疏屋外,其餘兩塊分別是絲纏圃,專門種植奇花異草;蕭疏庭,遍植紫竹與松柏。

蕭疏庭由管事親自打理,蘇南禪去不了,他主要負責絲纏圃的澆水、修枝和松土工作。

“這一片是千絲海棠,主幹細高,分枝多,花開如絲垂,是絲纏圃名字的來源。”

蘇南禪順着管事的話看向東面,正值九月花期,千絲海棠開得熱烈又靜美,花蕊修長濃密,從枝幹上長長地垂落,猶如垂天之雲,一片姹紫嫣紅的盛景。

“千絲海棠根淺,每日需澆三次水。喜陰,正午陽光最盛時要用布蓋上。喜暖,秋冬時節要在根部适當添土,但注意不可影響了根系生長。記住了嗎?”

“記住了。”

管事把話拆開來考蘇南禪,聽他回答無誤,才介紹下一個品種。

“這片是白珠果,一種異草,四季常綠,結白色如珍珠的果子,成串,夜裏會發光。白珠果不必特殊照料,每日灑一次水即可。”

蘇南禪看向南面,一大蓬高過他膝蓋的綠草正随風搖曳,毛絨絨的清新可愛,形似狗尾巴草的穗子上結滿了一串串白色果子,遠遠看去,還真像一斛斛珍珠。

還有西面的金茶花,像滿地流動的碎金;北面的蝴蝶藤,綠色藤蔓上爬滿五彩斑斓的花朵,仿若垂地的彩虹。

這些奇花異草每一樣都奇特豔美,別具特色,各有異香而不沖突,讓蘇南禪這個鄉巴佬大開眼界。

“絲纏圃就這麽大,花亦不多。”管事領着蘇南禪回到涼亭,“你每日按要求打理好它們,旁的時間你愛做什麽,只要不違反規矩不出格,我不會管你。但若這些花花草草在你手底下出了什麽問題,我也不會輕饒。可聽明白了?”

蘇南禪點頭如搗蒜。

涼亭石桌上有茶,蘇南禪倒了一杯遞到管事手裏,笑問:“那月錢怎麽算?”

長得好看就是好,管事看着他的笑臉,如同看滿園奇花異草一般心曠神怡,語氣都溫和了許多:“月錢月底結,一月兩貫水市幣,這在水市是最高的工錢。”

蘇南禪面露喜色:“太好了!這樣我便有餘錢給去了的父親多置辦些身後物了!”

管事抿了口茶,拍拍他的肩膀:“有孝心自然是好事,但逝者已矣,莫讓令尊身後不安。”

蘇南禪感動得掩面答應,語氣裏三分感激三分悲傷,還有四分的如釋重負。

不遠處,鐘雨仙的幻影藏在千絲海棠花影下,發出一聲幾不可察的輕笑。

有這份天賦,他不去搭臺子唱戲,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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