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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夜,忙了一天的蘇南禪端着面盆去屋後水池邊洗漱。

夕陽倒影在水波裏,泛起大片金色的漣漪。

池水是溫熱的活水,比溫泉涼一點,連着護城河與地下水脈,是柏草園的洗漱沐浴之地。不過管事用不上這池水,下午離開時還叮囑蘇南禪必須在入夜前洗漱完回屋,他可不管手下人身上幹不幹淨,反正規矩不能破。

蘇南禪答應了,也沒有頭鐵地第一天工作就在上司的底線邊沿反複橫跳,在水池裏賴到最後一縷餘晖消失的前一刻,便穿上寝衣回房了。

擦拭着濕漉漉的頭發進門,蘇南禪鼻尖動了動,看向傳出異香的方位——窗子。

他的窗戶大喇喇開着,窗臺上放了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半數剝殼,半數帶殼,泾渭分明地劃成兩半,被擺成太極圖的形狀。

“窗戶怎麽開了?”蘇南禪走到窗前,謹慎地看了看栗子,沒有伸手,“誰啊,這麽好心,無故給我加餐?”

總不能是某位看着靠譜實則不着四六的仙人吧?

“是我。”

鐘雨仙的聲音突兀得像雨後春筍,忽然就從窗下冒出,随之而來的是他瞬間閃現的身影,仿佛一朵從土裏瘋長起來的蘑菇。

蘇南禪往後蹭了蹭腳跟,看着這朵玉樹臨風的大蘑菇說:“您能別老這樣神出鬼沒的麽?我膽兒小,容易被吓出病來。”

“膽小?看不出來。”鐘雨仙倚着窗框眯眼一笑,随意一個動作由他做來卻是別具一種潇灑風流,“你坐在我幻化出的屍體旁邊敲木魚誦經時非常自然自在,那時怎麽不覺得被吓着?”

“屍體是假的,仙人你是真的啊。你比真屍體都吓人。”

蘇南禪翻了個白眼,朝糖炒栗子點點下巴:“哪兒來的?”

鐘雨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饒有興趣地打量他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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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太好性子了,還是這小夥子天生膽子大?明明初見那會兒又怕又警惕,防他如防鬼,這會兒倒是随性起來了,語氣态度個頂個的随意,而且皆是發自真心。

他就不怕自己覺得冒犯,反手将他鎮壓嗎?

鐘雨仙想着,右手尾指動了動,勾起衣擺用拇指碾了一陣,才把某種惡趣味沖動壓制下去。

而蘇南禪瞧着他看自己的眼神,背後莫名一陣惡寒。

“仙人,您看我做什麽?”蘇南禪摸摸臉蛋,剛泡過澡,皮膚光滑柔軟。

“沒什麽,你好看。”

鐘雨仙随口調侃一句,伸出食指敲敲裝栗子的瓷盤邊沿:“我從廚房順的,城主的飯後甜點,嘗嘗?”

“……”

蘇南禪咽下對他誇獎自己的感謝,後退一步,小心翼翼地問:“有毒?”

“水市特産的靈果,放在外邊,一顆一兩金。”鐘雨仙豎起食指,又把盤子往他那裏推了一下,“吃吧。你不是水市居民,且體質平庸,不吃這個,晚上入睡後你會後悔的。”

蘇南禪想了想,認為鐘雨仙沒必要害自己,以他的實力,把自己炮制成一桌滿漢全席也就是揮揮手的事,實在不必使這種下作手段。

于是懷着“不吃會發生什麽”的好奇,他看向盤子,臨吃前不忘嘴貧:“仙人怎麽把栗子擺成這麽大排場?它們可擔不起啊!”

鐘雨仙微笑:“你猜一開始它們是什麽擺盤?”

蘇南禪捏起一顆栗子扔進嘴裏,咀嚼兩口便囫囵咽下,甜糯口感與尋常栗子并無區別。

吃完後,他咂咂嘴:“什麽擺盤?總不能是麻将裏的雀牌吧?”

“猜對了一半。”鐘雨仙點頭,“它們在廚房裏時沒有剝殼,擺的是九萬。”

“……城主與他的廚子真是妙人。”

就在蘇南禪和鐘雨仙互相捧哏的時候,夜色漸漸逼來,最後的夕陽正在從雲層邊緣飛快消退。

鐘雨仙的身形忽然變得透明和虛幻,迎風舒卷的袖擺化作點點流光,逸散的趨勢逐漸朝他全身蔓延。

來不及解釋,他屈指輕敲窗沿:“記得吃完。”

話音未落,夜風“呼啦”一聲襲來,吹散了他的形體。與此同時,落日餘晖從天幕上徹底消失,月出于東山,探出一個半圓的輪廓。

蘇南禪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默默端起盤子,将窗戶關上。

“公共廁所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城主府的禁制呢?都不幹活兒的嗎?”

一邊吐槽,蘇南禪一邊吃栗子。雖說現在跟鐘雨仙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蘇南禪還蠻期待能看見他狼狽的樣子。

沒辦法,他們蘇家人都記仇。

吃完栗子,蘇南禪将裝了栗子殼的瓷盤擱在床頭,吹滅蠟燭,躺到了床上。

時間還早,蘇南禪肯定是睡不着的,但黑暗會放大聽力和細微的聲音,尤其是在寂靜的夜裏。

管事不讓他出去,他就在被窩裏聽外面的動靜。

蘇南禪算盤打的精,卻沒想到頭一沾上枕頭,小被子一蓋,睡意驀然鋪天蓋地地襲來,像釣魚碰上漲潮,當頭一個巨浪拍散了他的意識。

他甚至感覺自己不是睡過去的,而是昏過去的。

“嗒——嗒——”

“嗒——”

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蘇南禪迷糊間好像聽到了打更聲,由遠及近,像是有人提着梆子撥開迷霧,悄無聲息地向他走來。

轉瞬入夢。

……

夢裏是一片火海。

火焰凝成實質,猶如赤金色的熔岩流淌過大地,融化土層岩石、山水河流、鳥獸花木。所過之處幾成煉獄。

天是黑色的,滾滾濃煙彙聚成雲,大塊大塊地結在天上,仿佛一道道結痂的瘡疤。間或露出天空原本的湛青色,卻也是一條條細小的縫隙,乍一看好像黑雲才是天之本色,那偶爾的青藍色澤不過是不速之客,突兀又紮眼。

黑漆漆的天幕下,從赤色的火焰裏伸出一塊半人高的石臺,同樣被燒得黑紅黑紅,不時飄起一串火星和熱氣,看着好似滾燙的鐵板。

夢裏的蘇南禪就坐在這塊鐵板上,一邊跟鐵板牛肉似的忍受着炙烤的痛楚,一邊甩出魚竿,銅制的魚鈎“撲通”落入岩漿,很快,水面上就浮起了大片泡沫。

“魚兒魚兒上鈎來……”

蘇南禪看見夢中的自己嘴角咧到耳根,活生生把一張俊臉笑出了恐怖谷效應,嘴裏喃喃念叨着一句話,語氣呆板而癫狂,格外瘆人。

他都沒來得及吐槽自己夢裏還在釣魚真是一聲釣魚佬一生釣魚佬這件事,就被瘆醒了。

瘆得醒醒的,抽筋的腳一下将枕頭被子都蹬到了床下。

“卧槽!”蘇南禪忍不住爆粗口,“這是什麽鬼夢?!”

他本來只是條件反射地“感嘆”一下,話說出口才發現不對,他怎麽發不出聲音了?

蘇南禪捂着喉嚨,嘗試喊自己的名字、鐘雨仙的名字,發出的卻是幾乎等于無聲的氣音。

媽耶!別是鐘雨仙那盤太極圖糖炒栗子給他吃出問題來了!他就說一盤栗子擔不起太極這麽大的排場!

蘇南禪內心咆哮着,目光朝周圍掃了一圈,驀地愣住了。

此時天還沒亮,屋子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糊着油紙的窗戶與門框卻溢滿銀光。那種光芒像活物一般緩緩流動,努力頂着糊門窗的紙,想要鑽進屋裏,卻被那看似脆弱的紙張牢牢阻隔在外。

雖然是完全不同的形态,可蘇南禪看到銀光,便無法控制地想起夢中那片火焰聚成的汪洋,一時間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直覺告訴他,這倆玩意兒哪怕不是一個東西也是同一等級的可怕,跟某遠古網游新手村裏玩家蹭一下就被追殺至死的雞一樣,他最好不要作死去探究它們究竟是什麽。

忍着深入骨髓的恐懼,蘇南禪撈回地上的枕頭被子,僵硬地縮進被窩,把枕頭也摟在身前,營造一個鴕鳥式安全空間,閉上眼睛。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但也不能讓外面的東西發現他醒着。

恐懼放大了聽覺,蘇南禪聽見房間外掠過狂暴的風聲、雨聲、雷聲,聽見有人拖着鎖鏈從門前走過的腳步聲,聽見不知名的鳥獸難聽的吼叫,聽見倒水聲、咳嗽聲、抽水煙的咕嚕聲。

這些或正常或詭谲的聲響揉在一起,在蘇南禪的大腦中構建出一幕幕詭異可怖的幻想,牽扯着他的畏懼與好奇,令他越發清醒和不安。

門窗兩處的銀光亮度在增強,蘇南禪即使閉着眼,眼皮也好像要被這穿透力極強的光線刺穿,眼球隐隐作痛,有什麽東西幾乎要越過正常的“觀視”步驟,将畫面直接印在他的視網膜上,印入他的大腦。

蘇南禪每一塊肌肉都僵硬得恰到好處,使他的身體安靜側躺,并不發抖。

他用盡全力忍住了眼皮和牙齒的顫抖,安分得像一具屍體,完美掩藏了所有破綻。

任由那些銀白的光線在自己身上掃動游走,他如同渾然未覺,連呼吸都是悠長而平緩的。

不知過了多久,蘇南禪全身肌肉都麻木酸痛得快要堅持不住時,房內忽的一暗,那銀光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他尚未考慮這是不是銀光的釣魚戰術,就聽到外面響起了打更聲。

“嗒——嗒——”

“嗒——”

木錘敲着梆子,聲音清脆綿遠。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五更天嘞——”

略帶沙啞的女聲伴随着更聲慢慢悠悠傳向四方,一時間,所有怪聲盡數消失,夜幕恢複了原本的寂靜,愈發顯得這十二個字宏闊響亮,猶如晨鐘暮鼓。

蘇南禪緊繃多時的身軀瞬間放松下來,寝衣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咂摸了一下外面的聲音,然後一愣。

咦?那不是今天跟他一起入職的絨花姑娘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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